流澈净的双眼漫上冷凉的暮色:“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淡淡一笑,那笑里却是毫无暖意:“明白与否,无关紧要了。天色暗了,王爷早些回府。”
“你不是想问我将会如何处置英王吗?”流澈净挑眉望我,高深莫测的笑着,“西宁夫人求你帮忙,难道没有吗?你该不会与我怄气的忘了吧。”
呀,确实,都忘了这事儿,当真昏头了!他却提出来,意欲何为?我微勾唇靥:“王爷会告诉我吗?”
流澈净乖然的笑道:“很简单,只要你不再叫我‘王爷’,我就告诉你。”
我是故意的,时刻提醒他彼此的身份。他很介意我对他的称呼,我何尝不愿意他仍是以往的唐大哥!可是,我很迷茫,眼前的唐王流澈净、究竟还是不是以往的唐抒阳吗?流澈净与唐抒阳,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强自压抑着心底莫名的惊痛:“今非昔比,不叫你‘王爷’,叫你什么?”
流澈净骤然勾住我的腰,目光锋锐如棱镞,直直地逼进我的眼底:“你怎么叫我都可以,就是不要叫‘王爷’!”
我不惧的迎上他锐利的目光:“流澈净?还是唐抒阳?”
流澈净笑了,眉峰荡起一抹孩子气的顽皮:“似乎很难选择,这样吧,唐大哥,或者,净,你选择一个。不过我比较喜欢后一个,你觉得呢?”
心中顿时抽紧,净?
那日早晨,我喊了一声“潇”,他听见了,且耿耿于怀,如今要我唤他“净”,不就是因为那一声语声轻柔的“潇”?当时,我以为流澈潇没有死,激动得无以复加……
流澈净单手捧着我的左颊,拇指轻轻摩娑着:“还不叫?”
如此豪迈、傲岸的一个男人,竟然也有孩子气、狭隘的一面,逼迫我亲昵的唤他。
再也克制不住的低声狂笑起来,我摇头道:“我真的叫不出来,饶了我吧……”
“饶了你?不可能……”话落,流澈净攫住我微张的双唇,揽我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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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神华殿华灯如昼。
神华殿乃“前朝”三大殿之一,位处立政殿以北,是皇家举行大型宴会、盛典的辉煌金殿,黄琉璃瓦四角攒金顶,红墙金扉,云蒸霞蔚。层檐上悬挂巨型绫纱宫灯,径圆逾丈,辉华明亮如阳,朵朵绽放如莲,暮风中摇曳出火树银花的光影,恍如琼台仙阙。
鼓乐声声震耳,丝竹悠扬缭绕,内监陆续奉上金盘玉钟,宫娥静立左右为主侍候。
公卿满座,新贵列席,锦衣华服,满目繁花似锦。凌枫独坐雕龙御案,眼前皆是他所不熟、不喜的人或物,深皱幼嫩的眉心,百无聊赖的左右张望。
雕龙御案并列左侧的是云凤玉案,位属端皇后;右侧则是鎏金金案,理当是位高权重的唐王宝座。
鎏金金案前来逢迎、祝酒之人络绎不绝,或貌似恭敬,或虚情假意,或心虚畏惧……流澈净频频举杯,从容淡笑,几许倨傲,几许疏离。
公卿新贵的家眷命妇皆前来向我敬酒,珠翠叮当,环佩艳丽,衣香鬓影,浓浓的脂粉香气薰得我鼻端发痒。我心中清楚,如不是唐王对端皇后礼遇有加、尊上有余、亲厚有度,命妇们亦不会前来拜高。
反观乐平长公主与欣平公主案前,冷清寥落。欣平公主凌萱华裳翠袖,凝眸望着斜对座的叶思涵;她的眼底,眼前的歌舞升平只是虚幻的背景,只有那抹言笑清华的高影。
乐平长公主凌璇身穿绯红锦裳、镶金挑纱曳地裙,飞髻飘翠,肤白唇嫩,如意双绦悬有明铛、随着身子的摆动发出叮叮脆响,红而不艳,媚而不妖,明华而娇贵,真真正正的长公主的倾城风华。
凌璇矜然含笑,即便案前清冷,亦是从容的举杯,饮尽的刹那,如水明眸斜斜的侧过,掠过翠玉杯沿,迤逦而向气势磊落的唐王,寂寂的目光暗波涌动。
她似乎感觉到我正细细打量她、忽然转眸斜我,眉梢微挑,眼风高妙,眸中水色莹然生光、饶有趣味似的睨我一眼。
自唐王将龙城揽入袖中,凌璇便寂然无声,任凭摆布,毫无微词,也毫不挣扎反抗。她是认命了,还是怎么的?或许她也是如我一样,看淡了龙城的生死浮沉、血腥惊变?
我举眸望去,灯影迷离中,寻找着一抹英俊洒逸的影子,可是,满目富贵繁华,却没有那一抹华澈,唯有一个白发苍颜、绛紫朝服的老者,端然稳坐。那是唐王的祖父,流澈敏。
假如唐王只是一介武夫,只是一个挟年幼天子令群臣的武将、莽夫,那么京中朝臣绝不会如此谨言慎行、胆颤心惊,更不会毕恭毕敬、平白尊他为摄政之实。
唐王流澈净的母亲,是嘉元帝的三妹、永阳公主,流澈净拥有一半的凌氏血统、皇家血脉。因此,凌璇、凌萱、凌枫与流澈净,皆是表亲。
流澈潇,真的死了!
甘醇美酒入喉,泛出的、皆是酸涩、纷乱与迷茫!
神华殿十丈高台,礼炮轰响,仿佛鹰击长空,极速向深黑如墨的夜空叫嚣射去,声声震耳。
凌风朝我嘟囔着:“姐姐,我困了……陪我回宫好不好?”
凌璇拧起黛眉,微叱道:“陛下,不可任性,乖乖的坐着,不然你流澈哥哥会生气的。”
我温言笑道:“是啊,陛下,待会儿就放焰火了,陛下不是最喜欢看焰火的吗?”
凌枫眯着乌黑如翟石的双眼,无奈的垂首,意兴阑珊的呢喃:“看完焰火,姐姐要陪我回宫!”
凌璇斜他一眼,略带责备笑道:“陛下,流澈哥哥多次教导过你,陛下要自称‘朕’,知道么?不然,你的流澈哥哥就不教你武功了。”
凌枫耷拉着头,朝着凌璇扮了一个鬼脸,不情不愿的低首不语。焰火都无法吸引他,可见他真的累了!我颔首道:“好,待会儿陪陛下回宫。”
突然,嘭的一声,高台上一排焰火接连射出,宛如蛟龙出海,轰然炸开,腾跃于夜空,璀璨如霞,形状各异,如花开富贵,如蝶恋花丛,如万年长青,如龙腾虎跃……所有人均是仰首而望、拊掌叫好,神态各异的脸上皆是惊艳与兴奋,看那星落如雨的满空耀眼与锦绣华彩。
忽有一抹婀娜影子飘移到案前,我低首一看,是陆舒意。她一身淡然湘云色锦裳纹裙,纤腰柳妒,绿鬓如云,越发衬得脸色苍白如雪玉。
我柔声笑了,打趣道:“姐姐今晚好漂亮,翠翠环佩,淡淡匀妆,真真是兰闺娇妻、出众风流①。”
陆舒意粉颈低垂,细语入耳、泠泠动人:“娘娘谬赞!舒意敬娘娘一杯。”
她缓缓抬首看我,眸光闪闪,似有所指地眨动着眼睫。我举杯与她手中的酒杯相碰,触击的刹那,她的腕骨一阵抖动,满满一杯琥珀美酒流洒于她的衣袂上,浓郁的香馥四处散溢。
我能感觉到,两道目光灼灼的逼来,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立时,后背幽冷,仿有冷风呼呼而过。
陆舒意双颊红晕立现,着慌的跪了下去:“哎呀,舒意失仪,娘娘恕罪……”
“无妨,”我温和的笑着,转眸看见陆舒意的身后缓缓走来一抹沉沉的影子,遂而灿然道,“浑身都是酒气,要不姐姐到我宫中换一身衣裳吧,正巧我要陪陛下回宫歇息,就一起去吧。西宁将军,耽误一会儿,不要紧吧!”
凌枫听闻,兴奋的蹦起:“姐姐,我们要回宫了吗?太好了,走吧走吧……”
西宁怀宇瞧着明眸转辉的娇妻,温润地笑道:“方才你喝多了,歇息一下也好,早点儿回来。”
流澈净投来目光,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我冷冷一瞥,携了陆舒意的手,与凌枫一起离席、走出缤纷琳琅、烟雾缭绕的神华殿。
宫墙暗寂,冷风回扫,一路行来鲜无人影。好一会儿才赶到远心殿,安抚好凌枫,紧接着披上黑色披风,戴上风帽,匆匆赶往位于龙城东北隅的囚牢。
囚牢是一处荒无人烟的方形砖牢,灰白墙瓦,秋风横扫,扬掠起地上纸屑、黄叶、烟尘,漫天飞舞,一片荒芜,满目萧索。
囚牢正门三四个侍卫把守,冷风中瑟瑟抖索着,见我们前来,一侍卫上前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什么事?”旁侧走出一抹黑影,统领服色款款有度。
我眸光一转,客气道:“原来是冷统领,冷统领怎不在神华殿护驾?”
冷一笑按剑低笑一声,故作轻慢、随意道:“王爷吩咐卑职到处看看,尤其是这囚牢,不可掉以轻心。”
陆舒意悄悄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得到,她的身子剧烈的抖动。我回握她冰凉的手,给予她一丝抚慰,徐徐笑道:“那是当然,统领大人恪尽职守,深得唐王赏识,日后一定平步青云,享尽荣华富贵。”
冷一笑朝侍卫挥手,冷硬道:“你们先下去歇息,半个时辰后回来。”
把守囚牢大门的侍卫躬身退下,陆舒意紧张的转首望着他们离去,隐于夜色中的明眸掠起片刻的茫然。
“娘娘,赶紧进去吧!”冷一笑不由得催促道。
我紧握着陆舒意的手,坚定的望进她的眼底:“姐姐快进去,我在这儿等你,记得长话短说,切不可耽误太久!”
“阿漫,谢谢你!冷大人,谢谢!”陆舒意决意的颔首,转身扬袂走进囚牢。
“娘娘,”冷一笑低声唤我,却是戛然而止,似乎生生的咽下脱口而出的话语。
我转身看他,囚牢大门只有一盏宫灯悬挂于檐上,火光摇曳冷风、越显凄迷。冷一笑冷素的面容隐于暗影之中,瞧不出此时是何神色,只觉那双晶亮的眼睛有意或无意的瞟着我,淡淡的温热。
我诚挚的笑着:“冷统领,谢谢你,如不是你,我早已葬身于此。你多次救我,我真不知……”
冷一笑冷冷道:“娘娘,卑职只是尽到保护娘娘的职责,娘娘无需挂怀。”
保护我的职责?他与我非亲非故,亦不是交情深厚,他有职责保护我吗?而且我并非握有生杀大权,他更无逢迎我的必要与功力。
无从说起,也无从猜测。
罢了,无论如何,他肯定是不会说出真心话的,往后的艰辛,如他能一路护我,我定然不会亏待于他。我笑笑:“对了,日前委托你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冷一笑抬眼看我一眼,歉意的颔首:“那日宫中形势实在混乱,过后那些黑衣人杳无踪迹,实在是无从调查。娘娘,这事真的如此重要吗?”
“于我来说,很重要。”我望向宫墙外的墨黑苍穹,那是一方宽广无边的自由天地,清风潇洒,明月飘逸,此生此世,还有可能徜徉那方自由天地吗?
囚牢外冷风簌簌,四下里静寂无声,只余风动树梢、沙沙的响声。
长长的静默。
冷一笑突然道:“时辰差不多了,卑职进去提醒一声。”
突然的,一阵狂风直直的扫荡而来,掠起裙裾与衣袂翻卷如帜,烟尘、黄叶飞舞于半空中,齐齐扑向我的脸面。我慌忙举袖遮住脸,却有一抹影子迅疾的欺近,拉开黑色披风挡在我身前,围拢出一方密实的天地,挡住冷风飞屑的侵袭。
静谧如斯。只闻风声呼啸、心口砰砰的跳动声,以及冷一笑渐趋急促的气息声。
有温热的气息徐徐的拂在耳鬓,陌生的男子气息令我脸颊微红,完全不似流澈净那熟悉的、令我安定的气息。
冷风稍定,冷一笑撤开身子,语音冷淡、并无丝毫尴尬:“卑职僭越,娘娘恕罪!”
脸颊仍是热的,正要出口,却有一个冰冷无温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冷一笑!”
冷一笑惊恐的转首望着,瞬间,脸色已是平淡无波。
无需回首,我亦知道来人是谁——除了流澈净,还会有谁?我徐徐转身,但见流澈净步履沉重的踏步而来,踏着秋风,裹着冰寒的惊怒。
“冷一笑,你好大的胆子!”一声不辨喜怒的低吼,不闻震怒之色,却已显出他的失望与冷酷。
冷一笑单手按剑、单腿跪地:“卑职知罪,但凭王爷处置。”
方才那一幕,流澈净看到了吗?虽是月圆之夜,囚牢的夜色仍是深浓,而且灯光暗垂……还是责怪冷一笑擅自做主、放人入牢?流澈净不看我一眼,炯炯逼人的目光始终迫向冷一笑。
流澈净凌厉的目光在夜色下愈显洞悉一切:“如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
“卑职遵命!”冷一笑谨言硬朗。
流澈净朝我走来、扯过我的手腕,拽着我大步离开,冷冷的抛下一句:“派人护送西宁夫人回府!”
流澈净握着我的手,默默的迈步,前方暗黑无光,夜色浓重得无法冲破,堵得我心底不郁、惴惴不安。及至一处杂草丛生的角落,他忽然放开我的手,淡淡的顿住身子。
我默默驻足,垂首不语。
流澈净拿下我头上的风帽,双掌捧着我的脸,精锐地瞪着我;借着远处稀薄的光影,我依稀看见他的眼眸深寒如冰潭。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流澈净语声平静,平静得令我惊讶。
我心下惴惴,却只能迎上他迫人的眼神:“违逆唐王的严令,我无话可说,任凭处置。”
103.【29】妖颜惑主 'VIP' 2013…03…15
英王不是寻常的囚犯,稍微处置不当或稍有疏忽,目前平静、安定的局势便会再起波澜。英王早该问斩,唐王却始终压下,只是严禁任何人探视。
流澈净气急败坏地低吼:“我要将你怎么处置?你说,你教我……”
我坦然道:“端皇后犯下谋逆大罪,理当废了‘端皇后’的尊号,斩杀不赦;王爷如是心存仁慈,也可将其流徙西北荒漠之地,永不踏入中原。”
“端木情!”流澈净低声吼出,冷酷至极;他单手捏住我的下颌,渐趋用劲,迫我扬脸迎着他的脸孔,冷硬之音从喉间挤出,“你再说一遍!”
冷风拂过指尖,身子一分分僵冷,我凝眸直视他:“假如王爷没听清楚,我当然可以再说一遍。遴”
“你——”流澈净震怒地吼道,怒气腾腾地瞪着我,“好!说的好!谋逆大罪!”他狠狠地放开我,霍然转身,胸口起伏如潮涨,气息浊重。
我紧紧咬唇,挺直身子:“王爷,我可以走了吗?”
流澈净余怒未消,冷冷的不看我一眼惨。
我笑了笑,轻轻的福一福,提步朝前走去——手腕一紧,他的手掌扣住我,令我紧急刹步,背对他站着。他稍微用力一扯,我旋了一圈,落入他的怀抱,与他紧密贴着。
流澈净勾住我的身子,眉宇僵硬的抽着,唇齿生寒:“这一生,你都别想离开我!我只许你站在我身旁,哪里都别想去,无论前方有多少凶险,多少风雪,多少血腥,你都要陪我一起消受。”
我蓦然惊愕的呆住,他在说什么?他说,他要定了我,即便淫乱宫闱,即便我是白痴皇帝的挂名皇后,即便我要背负妖颜惑主的千古罪名,即便他的一世英明、开国伟业将会蒙上污点。
此时,我不知该不该欢呼雀跃……方才这些话,我只是在试探,试探他会不会放我走。我知道结果了,他不会,即便我违逆他的意志、犯下滔天大罪,他也要将我绑在身边,与他一起消受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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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阿绸来报,西宁夫人服毒自尽,大夫一夜施救,总算捡回一条命,然而昏迷不醒。
大惊之下,一阵微眩,我匆匆登上车驾赶往西宁府。
天幕清和,阳光晴灿,重门深廊之内,却是花木凋零。庭前翠弱红衰,海棠萎落在地,平添几分凄凉。
踏进寝房,恍然忆起去岁他们新婚的那次,彼时新婚燕尔、你侬我侬,此时已经物是人非,平添感慨。
床上之人静静的躺着,悄无声息,仿佛已然仙鹤而去。帷幔深深,纯白的垂立,犹显惨淡。我握住陆舒意的手,她的脸色苍白如雪,唇瓣干裂如枯,胸口仅存的微弱气息,手上微薄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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