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太爱他了,为了自己这苦苦的真爱,她失去了至亲至爱的老父。这脱离父女关系为前提来换取的真爱,未免代价太高了。想起天津的家宅因她的出走人去宅空,想起老父在垂暮之年因她的关东之行而蒙受的沉重打击,赵一荻有时会在北陵别墅里饮泣不禁。但是,她心中的苦恼,一旦见到他时就会烟消云散。爱真是一种神奇的力量!
“阿香!”她记得那天午后,她正在倚窗默读那册喜欢的《楚辞》。忽然,张学良带着浑身的寒气走了进来。他将她从大沙发上紧紧抱了起来,那时,她会感到心里有一股无法抑制的热血在奔涌。忽然,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困惑茫然地望着他,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乳名啊?”
“你以为你从前没向我说过的事,我就一无所知了吗?”他笑而不答,忽然从一侧书架上寻得一本什么书。忽然,张学良发现自己想找的《楚辞》,原来就在一荻的床边,于是信手拿起,翻了翻说:“我不但知道你的乳名,还知道你叫香笙,香港出生的姑娘,对吧?”
“连我的乳名你也感兴趣?”
“你知道爱屋及乌的成语吗?我听朱媚筠说,一荻这名字是你本人改的,源于你的英文名字EDITH的谐音?不过,这个谐音虽好,可是你的一荻最好不要在东北使用,你可知我的用意吗?”
第一卷 春第三章 意外情缘(5)
“你是说天津报上已经炒得人人皆知了?”
“也不仅如此,我是说你既然对外可称我的英文秘书,那么,最好应该有个官名才好。”
“既然如此,随你。”
张学良信手翻一阵《楚辞》,忽然,他眼睛一亮,失声叫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这里有个句子就很美嘛,叫作:‘西施而不得见兮。’绮霞,我看,不如你今后对外就改称这个名字好了。叫作赵!”
“赵?”
“对,我看你就叫赵吧!”他神色显得格外庄重,决非戏言。她略一沉吟,便慨然应允:“也好,只要对外是秘书,就改个名字无妨。不过,我仍然要用赵一荻这个名字的。因为这名字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任何人也改不得!”
“好,就这么办!”张学良欣喜地站起身来,拉起了她的手,说:“我们到楼下吃饭去吧?”
晚餐十分丰盛。赵一荻平生头一回品尝到东北熊掌的滋味。虽然饭菜都是最好的东北风味,可赵一荻却忽然发现张学良今晚的神色有些忧郁。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好探问,误以为东北政坛又发生了什么恼人的事情,所以也不便发问。
晚饭后两人默默相对,彼此无言。他们虽然每天都有见面的机会,可是赵一荻感到有时她又为不能和他经常在一起而感到难过。她来到沈阳后,已从身边一位张家老女佣林妈口中,隐隐听到一些有关于凤至的传闻。她曾为自己到沈阳后迟迟不能进大帅府而感到难过。今晚,当她发现张学良又坐在那里沉思,决定打破沉默地说:“汉卿,我这次到东北来。是不是给你家里添了许多麻烦?嫂夫人她……”
“不,你想多了,凤至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已经来了。”
“我倒是听林妈说,于凤至因我的到来,已经和你拼过几次命了,不知可有此事?”赵一荻决定把心里话全吐出来,她知道自己既然已经没了后路,又将自己的一生全都交给了他,那么,事到如今她为什么不能将想说的话都开诚布公地吐出呢?此前,林妈因为发现赵一荻在北陵别墅常常一人独处,闲极时只能读书写字,林妈就渐渐同情了花容月貌的赵一荻。有一天,林妈见赵一荻又在倚窗沉思,她就将张学良不能回到北陵与她幽会的原因,委婉地向赵一荻说出来。
原来,于凤至获悉张学良在北陵金屋藏娇以后,自然又是一番拼死的反抗。据林妈对赵一荻说,这种情况在张作霖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发生过一次。那是1922年张学良从黑龙江的哈尔滨,将谷瑞玉女士带回沈阳的时候发生的。好在那时有老帅张作霖在,于凤至坚决反对谷瑞玉进大帅府的意见,最后终于得到了张作霖的首恳。正是在张作霖和于凤至的共同反对下,张学良最终才作了妥协。他出资在沈阳经三路为谷瑞玉另购了一幢法兰西式小洋房,专供谷瑞玉来沈阳时居住。如今,张学良已经成为东三省的实际主宰者,同时也是沈阳大南门张家帅府的主人。尽管张学良军政大权糸于一身,可他在自己的家里,却不得不敬畏夫人于凤至几分。这是因为自于凤至嫁进张府以来,她的人品风范始终深得人心。而张学良如想马上将赵一荻接进张家帅府,也决非一件易事。正因为于凤至的极力反对,张学良的心境难免有几分不悦。
“林妈怎么能乱说家中之事?”张学良虽然在接赵一荻进帅府一事上,已经和结发夫人于凤至接连发生了几次口角,然而,他对赵一荻是忠心无二的。如今他正在百般努力,力争实现赵一荻名正言顺进大帅府的初衷。可是,他没有想到于凤至仍然像当年对待谷瑞玉那样,无法接纳赵一荻进帅府。
于夫人这次反对赵一荻进家门,甚至比从前更甚几倍。也许是因为她听说赵一荻的人品相貌都高于谷瑞玉所产生的怯意。张学良没想到他将赵一荻刚从天津接到沈阳,就会遭到于凤至坚决的反对。她甚至不惜一切地与他拼争。当夫妻俩闹到最紧张的时候,军人出身的张学良在一怒之下,居然拔出了腰间的手枪,想以枪口来威逼于凤至在赵四问题上妥协。幸好副官长谭海、秘书朱光沐等人及时赶到,从他手里夺下了那只随时可能走火的手枪。不然的话说不定他一怒之下,真会作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虽然在大帅府发生了不愉快的家事纠纷,可是,张学良在冷静下来后,仍不想在赵一荻面前吐出真情。他希望通过自己和于凤至慢慢地和解,最终以心平气和的方式把赵一荻请进张家帅府。张学良没想到事情尚未有最后的定局,赵一荻已知道了发生在帅府里的家庭纠纷。
“绮霞,”张学良抬起头来,郑重面对着神不守舍的赵一荻,说:“请你千万不要轻信传言。其实,凤至也是个宽厚善良的女人。只是让她马上接纳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这需要时间。我相信你和她之间的心是相通的,迟早有一天,你们会成为我张汉卿建功东北的左膀右臂。”
赵一荻哭了,她哭得很伤心。她当初来沈阳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面临这样困难的局面。那时她只想见到他,只想进东北大学读书,决没有想到和张学良的夫妻名份,更不曾想有一天进大帅府成为女主人。可是现在她失去了父女名份,也失去了天津的家,只身一人如同水面上的浮萍,进退不得。张学良见她哭得那么沉痛,忍不住与她相拥在一起,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第一卷 春第三章 意外情缘(6)
从第二天开始,赵一荻以张学良的秘书身份公开出现在东三省的政治外交场合。她以娴熟的英语,周到得体的处事能力和与人为善的人品风貌,很快就赢得了东北政界高层的一致赞许。当年10月,张学良特为赵一荻在北陵别墅举办一次别开生面的东北大学学生游园晚会。那是他对赵一荻到东北后却不能如愿进东北大学读书所作出的一点补偿。他知道她多么喜欢大学的生活,多么希望和那些充满青春活力的男女学生们在一起唱歌和交谈。
这天暮色苍茫时分,北陵别墅里华灯初放。当空皓月洒下如水般的光影,张学良和赵一荻双双出现在北陵别墅的二楼阳台上。他们居高临下地检阅那些从陵区深处结队向这里走来的东大学生队伍。赵一荻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这么整齐的学生方队,特别是大学生高亢的歌声,更让她感到振奋和冲动。学生们唱的是东北大学校歌:
白山兮高高,
黑水兮滔滔。
有此山川之伟大,
故生民质朴而雄豪。
地所产者丰且美,
俗所习者勤为劳,
愿以此为基础,
应世界进化之潮流……
在这动人心魄的歌声中,赵一荻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她完全陶醉在大学生们的生活境意里,那正是她多年所追求的生活!
1930年的早春来到了北国。古城沈阳一派盎然的秀色。
在新年伊始之时,张学良决定在沈阳大南门张家帅府的东侧,大兴土木地兴建一幢新楼。也就是后来一直流传至今的沈阳赵四小姐楼。张学良之所以在距大帅府只相隔一条便道的地方另建新楼一幢,其原因是他和于凤至几个月来商谈的结果。初时张学良准备将赵一荻请进帅府,住进大青楼。可是,由于于凤至坚持不希望外室住进内宅的既定家训,最后张学良作了妥协,遂决计另筹一笔巨款,专为赵一荻在帅府东侧建起了小楼一幢。
3月的一天,张学良欣喜地来到北陵别墅。他将刚刚请德国建筑师米高设计的赵四小楼图纸,拿到赵一荻的面前。希望征求她对这幢小楼的见意,以便即日兴工。赵一荻对这幢法国式小红楼的图纸非常欣赏。她除提了些无关紧要的改动之外,基本上同意了这幢即日开工的小楼图纸。张学良见赵一荻心情颇好,忽然提议说:“绮霞,这件事情凤至也很热心,毕竟她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她同意在帅府外边特别为你建一幢小楼,也是一大让步啊!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可以去帅府见见她呢?”
不料赵一荻听了心慌意乱,急忙摇头说:“不不,我怕……”
他却坚持说:“你不是很勇敢吗?其实,只要你同意见她,我相信凤至定会欢迎你的。我已经说过让别人接纳自己,需要时间。现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不,我真怕……”她的前额不知为什么忽然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虽然传说中的于夫人仁慈宽厚,可她认为一个将谷瑞玉宁死也要拒之门外的于凤至,怎么可能容忍她的到来呢?赵一荻虽然对张学良多情,甚至为追求真挚之爱不惜得罪了慈爱的老父,可以称得上是位有主意有见地的女性。但是赵一荻无意介入这些让人烦恼的家庭纠纷中去。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和于凤至的关系。
“绮霞,你还记得我在天津时对你说的那些话吗?”他见赵一荻对于凤至有种既想见又怯于见面的神情,不禁在旁提醒她。赵一荻微微一怔,她随即笑了,说:“汉卿,我怎么能忘记自己的许诺呢?莫非你是担心我去争夫人的名位吗?”她明亮的眸子紧盯着张学良,半晌,她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羞怯。庄重地说:“我所以背负着淫奔关外的恶名到东北来,全然不为其它。汉卿,我只为得到你对我一颗真诚的心呀!”
“我懂!”他暗自后悔刚才有些言重。他甚至感到此时此刻旧话重提,确也有损于赵一荻对他的一片真诚。他记得一年前自己和她在天津雅园里的那次深刻谈话,已为他们今后拟定了明确的婚姻宗旨。他和她暗暗相约,有朝一日她出关到沈阳来。一旦实现同居,那么赵一荻将情愿不要任何夫人的名义。她情愿为他而献身,包括她的感情与生命。如今她来到了沈阳,只能以秘书的身份出现了。让张学良为之动情的是,如此苛刻的条件,赵一荻竟然连想也不想就毅然答允了。张学良越想越觉得赵一荻对他做出的牺牲太大,不禁自责自疚地说:“绮霞,现在让你作我的秘书,确是委屈了你。我不知道,永远称你为赵四小姐,是否可以?”
赵一荻双眼凝神地望望他,郑重地说道:“汉卿,我为了你,早已情愿牺牲自己的一切了,莫非还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称谓吗?”
她一句话说得他两眼发酸。张学良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他感到有她在自己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
于凤至和赵四的首次见面是在天津协和医院
位于沈阳大南门张家帅府东侧那幢红色的小楼,在初夏时节已经初见规模了。
那是一幢现代化的小洋楼,楼内的面积虽然无法和帅府那幢张作霖时代的大青楼相比,然而内部的抽水马桶、暖气和制冷设施,在30年代的东北沈阳无疑都是第一流的。特别是按照赵四小姐的意见,在室内赠设了琴房、书斋、弹子房和室外那片碧绿的草坪,都让人感到,这是一处与大帅府内那些仿古建筑形成强烈反差的洋式楼房。本来,张学良要求法国施工队一定在秋天到来前夕峻工。因为他知道赵一荻不习惯在远离市区的北陵别墅幽居。再说为她建楼既然已经得到了于夫人的首恳,那么赵一荻就是张学良名正言顺的外室。所以,张学良多么希望赵一荻早一天搬进帅府东院的小楼来居住,那样的话,他也不必每天将一颗心悬糸着北陵深处那幢古老的别墅了。
第一卷 春第三章 意外情缘(7)
但是,就在那幢小红楼将要竣工的前几天,赵一荻忽然在北陵别墅生了病。是一种让所有沈阳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怪病。她后背不知何时生起了一圈淡淡的红斑。初时,赵一荻并没介意,她误以为是盛夏里起的痱子。只是有些发痒而已。可是进入8月,那淡淡的红斑居然变成了一块偌大的红肿。而且肿块剧痛难忍,张学良见了连叫:“不得了,不得了!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
他急忙吩咐副官长谭海等人,连夜去请城里的几位名医,对赵一荻背部的红肿彻夜进行调治。但是,那些中医和西医尽管施尽了各自的绝招神术,赵一荻背后的红肿非但不见好转,肿块反而越来越大了。到后来那背部的肿物竟然发生溃烂出脓。伴随这顽固红肿的则是赵四那无休止的低烧。沈阳外国医院位名位叫斯利特的意大利医生,为她诊断后将生满雪白长发的头连连摇晃起来,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唉叹说:“这是一种西医无法根治的怪病。我担心这终日流脓淌血的肿物,会不会是一种无药可医的毒瘤?”
“绮霞,这病再也不能等了。”在赵一荻为背部肿物困扰无助的时候,张学良备感焦虑。他发现沈阳各路名医对赵一荻的病情,一时难以拿出切实可行的医治方案,所以决计派谭海连夜去北京,准备到名医荟萃的京城寻找手到病除的良医诊治。然而赵一荻听了却说:“汉卿,我这种病,也许是初来北方,不服水土所致。既然是那样,即便送我去北京求诊,也怕不能对症施治。不如就让我回一趟天津?”
“回天津?”他怔了一怔,忽然意识到她出来已经一年多了。难免思念着海河边的家,所以,张学良心里一动。
“对,让我去天津治病吧。那里有家协和医院,医术不逊于北京。”她说。
张学良见赵一荻如此坚持回天津,也知她虽与老父断了关系,但是她的亲生姆妈刘氏等人仍居住在津门。如果她能返回故里,一方面到协和求医,一方面也可以经常见到熟悉的亲友,那样一来,她的病体也许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想到这些益处,张学良就允诺说:“既然如此,你就回天津吧。我可以派几位侍卫和佣人随行照拂。过一时期,我公务稍有空闲的时候,定要前往天津探视你。总之,我希望你不必为这病过于担心,只要你心情好转,就没有治不了的病。”
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