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霞,你听我说。”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动情地说:“十年了,我人生最宝贵的光阴,都是在蒋先生的枪刺下度过的。我又如何不希望早获自由?当然,如能带兵打仗,更是我张汉卿所求也!但是,你知道蒋先生让我出去带兵的条件是什么?他是让我去打在东北的共产党军队!”
“又是去打共产党?”她吃了一惊。
张学良正色地说:“从前我那么多次给蒋写信,请求出山,是为着收复东北的失地,希望和日本人去决一死战,以洗去蒙在我身上多年的屈辱;可是现在蒋先生却让我带兵去东北,是为他收复那些已被东北民主联军收复了的解放区。你已经从报上看到了,蒋先生已经派了许多高级领到东北去,为他收拾残局,包括陈诚这些他信得过的亲信将领们,可是他们去东北后又怎么样?都成了败在共产党手下的丧家之犬。绮霞你要知道,他蒋某人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忽然想起了我张汉卿的。他对我说,只要我张学良一出现在东北,东北的局势就会大变的。因为东北人对我张汉卿有信任。他甚至以为只要我一到东北,那些被共产党占领的地盘都会让我收复回来。哼,我笑他蒋某人实在太天真了!”
赵一荻止住了流泪。她已经从他的谈话中,听出了一个天大的阴谋正在蒋介石父子的暗中策划下,步步向张学良逼近。如此想来,她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几天前她们忽然被杨森从天门洞那戒备森严的禁区,礼仪有加地接来贵阳的良苦用心。半晌,她问:“那么……你已经回绝他了?”
张学良摇摇头,苦笑,说:“事情还没有最后定论,蒋先生让我先回来认真地想两天。他情愿留在贵阳耐心等我两天。他说,希望我不要轻易失去这个大好的机会,因为到战场上去拼杀,总要比死在监狱里强得多!”
“哦,那么,你准备怎么办?”赵一荻现在开始与他重新站在同一立场上了。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与他相处的,当她对某些事情尚未完全理解的时候,她喜欢与他争论;然而一旦她理解了对方之后,就会很快改变自己的初衷,全力支持他和理解他。现在赵一荻已经感到张学良不能去东北是正确的,于是她反而劝他说:“你准备怎么回答蒋呢?”
张学良笑笑,说:“绮霞,事实上我已经回答了他,我说:蒋先生也许还记得在西安发生的事情吧?那时虽然我用了兵谏的方式,可是我的用意是善良的。我希望您打日本,举国抗战。我请共产党的周恩来到西安来调解,其用意也是希望你不打中共,甚至和中共联合起来共同对外。既然那时我的主张是团结对外,那么现在十年过去了,我又怎么可能再用自己的枪去打自己的人呢?”
“好,你说得对,说得好啊!”赵一荻对张学良对蒋的回答,从心里感到钦佩。几年来她虽然日夜都期盼着蒋介石能给予她们自由,可是,当她仔细想一想张学良获得自由后的处境,赵一荻就忽然警惕起来。因为她完全知道,如果张学良真轻信了蒋的话,率领东北军去东北和共产党的军队作战,那就等于毁掉了他曾经为之付出沉重代价的西安事变。在赵一荻看来,西发事变尽管给她们带来了十多年的牢狱之灾,可是却促成了国人的觉醒和蒋介石被迫的全国抗战。她沉思片刻说:“汉卿,没有什么比保住自己的信仰更紧要的了。既然你不想再为蒋某人出去打自己的同胞,那么,就坚决回绝他!绝不稀罕他给予的所谓自由!”
第二卷 夏第四章 贵州六载(7)
那天夜里,花溪小别墅客房里彻夜没有熄灯。赵一荻为是否回东北一事,和张学良几乎悄悄谈了一个整夜。她们都十分清楚,此次蒋氏父子亲自飞到贵阳,那是因为在东北战场上接连遭受中共军队的重创,蒋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左寻右觅,实在没有可以胜任去东北为蒋家扭转败局的带兵之将以后,才忽然想到了一个十年里一直被困锁在贵州莽莽深山里的张学良。赵一荻同时意识到,蒋介石主动到贵州敦请张学良出山,也许是蒋氏给予张学良惟一的一次重获自由的机会了。如果得到这一自由,张学良后半生也许是另种样子,他甚至还可恢
复国民党一级上将的军衔,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人物。但是,赵一荻也清醒地知道,如若支持张学良无情谢绝蒋介石的敦请,那后果将是万劫不复的,甚至是漫漫无边的终身幽禁。想到这里,赵一荻忍不住落泪了。
“绮霞,你后悔了?”天色将明时,张学良忽然发现她眼睛哭得红红的,不由大吃一惊地从床上爬起来,掏出帕子为她拭泪。他也体会到赵一荻此时颇为复杂的心境。因为自由这一天已经盼到了,可是,却又因为他的固执将要失去宝贵的自由。这对于一位渴望自由的女人来说,无疑是非常残酷的。
“不,我不后悔。”她喃喃说。脸色在熹微的晨光映照下微微泛起了忧戚。
张学良心里发酸,他看见从前花容月貌、千娇百媚的赵一荻,如今刚四十多岁,两鬓就已出现了斑斑华发。而且,她的面容苍白,现出了明显的憔悴。三颗牙齿都已松动,他知道如果赵一荻不是和自己同时蒙了难,在香港过优闲的贵妇人生活,那么,她现在也许是另一种年轻艳丽的容颜。想到这里,张学良又对她说:“绮霞,你也知道蒋先生昨天晚上对我说的话,他是为让我认真的考虑几天,才决定继续留在贵阳的。他现在仍然在等我的最后答复。也就是说,如果你要我现在接受这个有条件的自由,那么现在还来得及的。”
赵一荻用帕子拭拭腮边的清泪,痛楚地摇摇头:“别说了,汉卿,蒋先生给的那种自由,还是不要为好啊!因为你接受了他给你的自由,失去的也许比你得到的还要多。既然我们不能无条件获得自由,索性就在贵州的大山里住下去吧。我情愿陪着你把牢底坐穿。”
张学良眼里汪满了泪。他哽咽一声,半晌没有说话。只用双手紧紧拥住了她,然后,他将脸偏过去,拭去了腮上的泪。
去南京,还是去台湾?
三辆小汽车沿着黔渝公路疾速地向山间驶来。
从高处俯瞰那俨如细羊肠般的山间公路,曲曲折折,缠来绕去,宛若一条糸在半山腰的白色绳索。三辆汽车则如同那细细绳索上缓缓蠕动的甲虫,在崎岖山道上向山顶爬行。
1946年的秋风吹黄了山上的丛丛蒿草,黔渝公路两旁到处都是发黄的树叶和秋山间的腐草败叶。
赵一荻隔着车窗,可以望见半山腰间的丛丛秋草,在山风里摇曳。她侧转身来,见张学良就坐在自己身边,他似乎对这次向重庆转移仍怀有深深的不安。赵一荻没想到他们会到重庆来。春天的时候,他们已经经历过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精神打击,那就是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经重庆飞往贵阳,敦促张学良去东北打东北民主联军的出山计划。虽然蒋氏来时信心十足,可是张学良在左思右想中最后决然放弃了自由的机会。赵一荻记得蒋氏父子在贵阳等了张学良四天,最后一次谈话,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看得出蒋介石那时希望把张学良这个尊神搬到东北去为他挽回败局的心情,是何等的急迫?
“汉卿,今天你是怎么回答蒋的?”第四天傍晚,赵一荻见张学良从蒋的住地返回花溪别墅时,显得格外疲惫。她知道对纠缠不休的蒋氏父子,即便拒绝也并非一件易事。
张学良默默坐在床上,他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和蒋氏父子的交锋上。一连三天紧张的交谈,张学良早已经明确了他不可能前往东北打自己人的立场。然而蒋介石仍不甘心。在最后一次谈话中,蒋介石尽管已对张学良回东北不抱任何信心,可他仍在拿自由作为诱饵,企图让张学良就范。
蒋说:“你不必被共产党在东北的军队吓住。我们不但在东北战场上拥有数量可观的军队,而且还有美国人暗中支持。我还是从前那句老话:‘对共产党不能手软’。从前我们对红军的几次围剿因为不利,所以才酿成了今天的大祸。不然的话,日本人投降后,我们收复东北又怎能遇上这么多困难呢?汉卿,莫非你仍然对收复东北没信心吗?难道美国朋友的支持你也怀疑?”
张学良说:“委员长,这些年来我始终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早就对战场上的形势估计不准了。但是,我从报纸上仍然不时看到,我们的军队在东北,决不是东北民主联军的对手。大批有生力量的覆灭,已经说明了什么是正义战争,什么是非正义的战争了。而没有东北老百姓拥护的战争,不论有哪一个国家在后面支持着,也是靠不住的。”
“哼!真没有想到,你奉命读书已经整整十年了,还这样说话!我看了你在阳明洞写给我的一些心得,还真误以为你有了根本的改变。哪里晓你那思想还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蒋介石见他那么不开窍,心里一股怒火燃烧了起来。他想到自己和蒋经国专程到贵阳来竟然无功而返,心里就更加恼火。蒋忽然对张学良反问说:“汉卿,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力量消灭在东北想从我手里争夺地盘的共军,是吗?”
第二卷 夏第四章 贵州六载(8)
张学良不语。
蒋发狠地说:“你又错了!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我们完全办得到!消灭在东北的共军主力,我们真办得到。美国人已经同意给大量的军援,直到把东三省的共产党军队全部歼灭。然后,我们再将关内的大门闩上,来一个关门打狗。消灭了东北共军以后,我们再把毛泽东集聚在延安附近的所有军事力量一一吃掉!到了那时候,你再想出山替我蒋中正出力,就
已经没有机会了!”
张学良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你笑什么?汉卿,你是在讥笑我吗?”蒋那光秃秃的额顶上沁出了冷汗。他心里的恨火被对方不屑的冷笑激恼了,蒋的脸色也忽然变得冷青。他心中对张学良出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蒋说:“你是在笑我说大话?或者认为我蒋某人杀不灭东北那些中共土八路的军队?”
张学良避开正面回答,却说:“委座,我哪敢讥笑?我是从您刚才的话里,忽然想起一句古诗啊!”
“什么诗,你说!”
“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
“此话怎么讲?”
张学良的眼睛里闪着光采,那是让对方感到惊骇的光。只听他说:“委员长,我在贵州息烽居住的时候,距监押政治犯的监狱很近。我在那里经常可以听到半夜里杀人的枪声,我知道那是在杀害那些在监狱里没有改悔表现的中共人士。特别最近一段时间里,这种枪声就更加多了。这样就让我想起一句话,杀人如同割草,是永远也割不败的。也就应了共产党人在五卅惨案时说的话:‘一个人倒下去,千百万人又站了起来!’委员长,所以我说,在东北最好不使用从前那种老办法。我们的屠杀政策,是决不会让东三省成为清平世界的!”
“不要教训我了!”蒋介石愠怒已极,忽然一挥手,说:“汉卿,后会有期了!”
次日清晨,蒋介石就和蒋经国飞回南京去了。
赵一荻记得,自从在贵阳见了蒋氏父子以后,刘乙光就被从上校提升为少将,那些军统特务对张学良的监控也比从前更严厉了。有时甚至她随他到天门洞附近河边散步也被取消了,最大的自由,不过是允许赵一荻陪张学良在洞前打一个小时网球。每天余下的时间,她们俩人只好被关进天门洞里,点着油灯埋头苦读《明史》了。
在飒飒的秋风中,三辆汽车继续沿着群山间的羊肠小路艰难向上攀爬。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来,赵一荻是当天凌晨二点随张学良起程的。那时,桐梓县小西湖旁的幽禁地还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可是,特务们已在催促她们上路了。这三辆汽车中,前一辆坐着特务刘乙光一家人,中间一辆是张学良和赵一荻,另一位是特意从重庆到桐梓劝说张学良离开桐梓的军统特务张严佛。最后一辆是中型大卡车,里面都是些荷枪实弹的军警特务。他们担任着这次从贵州向重庆转迁途中的警戒任务。一路上虽然险路坎坷,但是由于三部车从凌晨时就已起程,所以到日暮时分已经渐渐接近了山城重庆。
赵一荻见张学良神色凝重,她心里就沉甸甸的。她不知这次去重庆是吉凶祸福。让她感到心绪不安的是,自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离开贵阳后,不久他们就在《中央日报》上,不时见到有关东北战场的新闻。蒋介石在张学良拒绝出山后,他发表了杜聿明将军为东北国民党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她和张学良发现林彪统率的第四野战军继四战四平战役取胜,很快就发起了向辽沈进攻的战役。赵一荻感到张学良当初在贵阳对东北战场所作的预见,正以不可置辩的严峻现实摆在蒋介石的面前!
就在张学良为东北战场上人民力量不断取胜感到振奋的时候,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消息传来了。这一年5月下旬,特务队长刘乙光忽然接到了军统局的电令,要他将张学良从贵州地区转移到安全地带去。
“让我去安全的地方?我不知道还有哪里比贵州山区更安全了!”那天晚上,赵一荻听刘乙光和张学良在内室谈话的时候,就有一种本能的紧张。蒋介石在贵阳遭到张学良的婉拒,必然会得到蒋更加严厉的惩治,这是她心中早就预见的事情。所以当刘乙光向张转达转移的命令时,赵一荻就感到凶多吉少,惴惴不安。
“让你去南京!”刘乙光说:“委员长前次亲自到贵州,看到这里的医疗条件非常落后,而你的身体又一天比一天不好,盲肠炎手术后仍然还有炎症。为了保证张先生的安全,委员长亲自提议让你到南京去住。”
张学良不敢相信:“让我去南京?既然我在南京合适,那么当初何必让我出来?当年就是南京的军事法庭给我判了十年徒刑,后来又来个特赦。可是,如今我已经失去自由十一年了!既然到现在我还不能得到自由,索性就哪里也不去了,就让我住在贵州好了!”
刘乙光百般劝说无效,最后只好向军统复电,说明情况。
6月初,军统特务头目叶翔之亲自从南京飞到贵阳。然后,叶又连夜由特务们陪着,前呼后拥地来到张学良和赵四幽居的桐梓小西湖。在这里,老牌特工叶翔之又和张学良苦苦谈了两个晚上。可是,张学良固执的性情一旦发作,他是不会买任何人账的。他对叶翔之说:“南京是我梦绕魂牵的地方。我第一次到南京,是蒋先生亲自约请的。那时与现在大不相同,我到紫金山下,是蒋先生亲自带着文武百官去浦口码头欢迎我的。那是他和我第一次见面。我不明白蒋先生为什么兴师动众欢迎我这个远从北方来的军人?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把东三省的五色旗换成了青天白日旗。还因为我率东北军队在中原大战中支持了蒋先生的北伐军!以后,我又多次到南京去,每一次去南京,我都是座上客。可是现在呢,如果我以阶下囚的身份再到南京去,一定会让我感到心里痛苦的!所以,我请你转告蒋先生,我不想到南京去!就让我继续留在贵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