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常吃惊:“毛泽东不是共匪吗,你怎么敢说这吓人的话?”
“李自成当年也有人说他是土匪。可是,后来的李自成不是当了皇帝吗?”张学良的眼睛里充满着无限的神往。
赵一荻望着张的眼睛,忽然说:“毛泽东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毛泽东很了不起。虽然我没见过这个人,可是,我早就听到了民间的传说,他是湖南人,听说家境贫寒,从前做过教书先生。绮霞,毛泽东的长处就在于他善于了解民心。尽管他现在仍是个布衣,可他的号召力决不在蒋先生之下。当年蒋先生组织过那么多次大围剿,到头来又怎么样?毛泽东的红军现在隐藏在陕北的穷山沟里,可是这些红军却对整个中国造成了不可低估的影响!你说,这样的人不值得一见吗?”
“可是,毛泽东毕竟是蒋先生的敌人啊!”赵一荻心里惴惴,她听了张学良的话,尽管对毛泽东产生了兴趣,可她仍在担心,她担心一旦张学良和在延安的毛泽东见了面,那就意味他从此将会走上一条更艰险的道路。赵一荻说:“汉卿,你的精神可嘉,有见
毛的胆略,令人敬佩,可是,你就没想到见毛的后果呢?”
“什么后果?”
“见了毛泽东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对蒋先生的背叛啊!”
“绮霞,如果蒋先生继续坚持这种不抵抗的政策,那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东北三省永远沦陷,意味着我从此将背叛我那九泉下的老父和东北三千万同胞!既然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可以另找一条打回东北的路呢?”
赵一荻不再多言了。知道张学良在1935年至1936年驻防西安期间,确曾萌发过到陕北窑洞面见毛泽东的念头。他对毛的好感,就源于毛泽东的神秘和他对毛的敬仰。这其中当然还有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张学良和毛泽东之间架设的一条感情桥梁。1935年,当斯诺准备经西安秘密前去延安的时候,他曾在西安和张学良谈过自己采访毛的计划。早在1930年斯诺去东北采访的时候,这个美国人就和少帅成为了朋友。这次斯诺去延安拜见毛泽东和周恩来前,张学良自然向他提供了去陕北的方便。斯诺就在这次延安之行结束后,在西安停留期间向张学良描述了他所见到的毛泽东。
第二卷 夏第二章 天各一方(9)
斯诺告诉张学良说:“毛泽东决不是蒋介石、中央社宣传的那么狰狞可怕,他也不是共匪,而是个可以给中国带来新希望的伟人。汉卿先生,你最好去陕北见一见毛泽东,他会告诉你如何早日杀回东北去,为你那早年死在日本人手里的父亲报仇!”
正是由于斯诺的穿针引线,后来才有了张学良的陕北之行。当然,张学良最初的想法,是直接与毛泽东进行会晤。可是,1936年4月9日上午,当他在副官长谭海的陪同下,从西安
秘密飞抵洛川不久,他的部下将领王以哲就在前一天收到了一封从延安发来的电报,张学良一看,竟是毛泽东和彭德怀联名发给他的:
汉卿将军:
敝方代表周恩来偕李克农于8日赴肤施,与张先生会商救国之计。定7日由瓦窑堡起程,8日下午6时前到达肤施城东二十里之川口。以待张先生派人到川口引导入城。关于入城以后之安全,请张先生妥为布置。
毛泽东彭德怀
直到这时,张学良才知道中共与他见面的人,并不是毛泽东,而是周恩来。此前,赵一荻在西安曾对即将秘密飞往肤施的张学良提出过疑问:“汉卿,你知道你此去陕北意味着什么吗?你敢去见毛泽东,就意味着你从此和蒋先生分道扬镳了!这可怕的后果莫非不需要想一想吗?”直到这时,赵一荻仍然想劝阻他的肤施之行。
“我不需要想,我这个人做事,从来都不计后果。军人就是军人,我现在想的是如何打日本,想打日本就必须要见毛泽东。因为蒋先生他不打日本!”这就是张学良在大是大非上的态度。听后既让赵一荻震惊又让她欣喜。
“汉卿,这是否说明你从此离开了国民党,去投奔共产党呢?”她问。
“不,绮霞,你又错了。”他坦诚地说道,“我所以去见毛泽东,全是为了抗日。我从来就没有加入过国民党,所以无所谓背叛国民党。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哪一个党派,我是为着抗日和救国。我所喜欢的只有自己的国家,余者都不是我的追求。”
赵一荻并不是不支持他去延安,而是作为他的秘书,她必须要在这事关重大的问题上及时提醒他。她凭着秘书的警觉,已从张学良到西安后与中共人士多次的秘密接触中,嗅出了某种大事将至的紧张气氛。
“汉卿,你这次去肤施没见到毛泽东,不感到遗憾吗?”张学良从肤施归来的当天晚上,赵一荻发现从前愁眉紧锁的张学良,忽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他精神的亢奋让她感到惊异,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张学良见到的共产党人的身上有着一股让人振奋的精神力量。
张学良大手一挥,说:“不,我不遗憾,虽然没见到毛,可我却结识了另一位让人敬重的人物,他就是周恩来!”
“周恩来是个什么人?”
“是个伟大的人!他的风度是国民党那些高官里所没有的。他从前也曾在国民党里当过黄埔军校教育长,可是我真想不到,国民党为什么就留不住像周恩来这样既有才智又有品格的杰出政治家?蒋先生让周先生这样的人到延安去辅佐毛泽东的本身,就是他施政中的一大败笔啊!”
赵一荻静静坐在灯影里,听少帅讲叙与中共人物接触的感受,心里不禁阵阵狂跳,她说:“你是说,周恩来的言谈打动了你?”
“是的,绮霞,他是个有人格魅力的传奇人物。”张学良绘声绘色地说,“原来我们很有缘,早年这个周恩来曾到东北去读书呀。那时他从铁岭到奉天,我们的讲武堂和他就读的学校只有一墙之隔。他对我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每天上学都要经过我们大南门。他远远躲在路边看着我们大帅府的后墙。周恩来在肤施对我说,他早从那时起,就知道我张学良了。可惜他没想到与一个相敬已久的人相见,竟会在离开沈阳的二十多年以后!绮霞,你说我和周恩来不是有缘吗?”
就是从那次谈话后,在赵一荻心灵深处改变了对“共匪”的态度。而毛泽东和周恩来则成了她心中的一个亮点!
赵一荻是亲身经历过那场震惊世界兵谏的人。在12月12日那天夜里,她几乎彻夜守候在西安金家巷的指挥部里,密切注视着发生在华清池的一场历史巨变!
她永远也忘记不得,那天深夜,当张学良准备派兵封锁临潼华清池蒋氏行辕的时候,她在金家巷小楼里和张学良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也就是那次对话,让张学良最后下定了发动兵谏的最后决心。
“绮霞,现在我要做一件重要的大事。为安全起见,希望你和闾琳尽快到香港去!”张学良的神色显得格外紧张,这是赵一荻自与他生活在一起,从没有见过的紧张。在此之前,她虽然隐隐察觉到他正在布置什么重大的行动,但是她始终不知道内幕。现在,张学良竟忽然劝她马上和孩子远避香港,赵一荻不禁大吃一惊。
“汉卿,西安到底要发生什么事?”她的心悬了起来。几天来的种种反常迹象,都在赵一荻眼前闪现出来。杨虎城等西北军将领频繁地出入金家巷,以及蒋介石率一批南京大员的到来,都让赵一荻感到一场风暴就要袭击西安。
“我要发动……兵谏!”
“你……要抓蒋……?”
他伫立在薄暮的阴影里,郑重地向她点了点头:“你……害怕了吗?”
第二卷 夏第三章 舍子赴难(1)
“不,汉卿,和你在一起,我从来都不害怕!”从眼前的事态她自然会联想到事情的后果,在紧张的沉默中赵一荻显得格外冷静。她仿佛已看到了一场转瞬即至的暴雨,旋即就会摧枯拉朽地扑面而来。可她自己竟然那么孱弱,丝毫也感受不到风暴将至的恐慌。
片刻,赵一荻说:“汉卿,我想,不管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没有必要和闾琳远避而去。现在你为中国的抗日连生命都在所不计了,我们为什么要在这最关键的时刻逃离西安呢
?要知道有我们在这里,对你发动兵谏也是一种支撑!即便我和闾琳弱不禁风,但是至少也是个精神上的支持呀!”
张学良站在黄昏的残阳里,目光凝视着赵一荻那双闪亮的眸子。他显然已被赵一荻的果敢坚毅深深打动了,半晌,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谢谢你,绮霞!我们马上就要行动了,今天晚上,也许就是中国抗日战争揭开历史序幕的时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现在,我情愿把天捅一个洞。如果今夜我成功了,那就为中华民族做了一件好事;如果我失败了,那我情愿为这次兵谏付出代价,包括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汉卿,你干吧!不管发生什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她猛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拥抱了他!
12日凌晨,西安一片寂静。赵一荻抱着不懂事的闾琳彻夜不眠。就在这天夜里,她听到城外响起了枪声。她知道张学良正在做他想做的大事。清晨,赵一荻亲笔为张学良起草了一封发给毛泽东和周恩来的紧急电报。她起草的电文是:
东、来兄:
……吾等为中华民族及抗日前途利益计,不顾一切,今已将蒋及重要将领陈诚、朱绍良、蒋鼎文、卫立煌等扣留,迫其释放爱国人士,改组联合政府。兄等有何高见?速复。并将红军全部集中环县,以便共同行动,以防胡敌南进。
弟 毅 文寅
这封密电是经张学良亲自改过的。电中的胡即指胡宗南,她知道那是张学良在陕西最大的险敌;毅即指李毅,李毅和李宜均为张学良的化名。文寅即是12月日晨3时至4时之间。那天夜里,赵一荻为张学良起草的最重要文电,莫过于这一封了。
12月17日,又一封密电也由赵一荻代张学良亲笔拟就。那是张学良为了防止胡宗南、毛炳文、曾万种和汤恩伯等国民党军队向西安逼近,在深夜11点将多日没有睡觉的赵四小姐再次唤醒,说:“绮霞,请你再为我拟一密电给延安,好吗?”
“好的。”她那时也将解决西安兵变的全部希望,都寄予了延北窑洞里的共产党人。因为她已经深感到压在张学良肩上的担子实在太沉重了,那时国民党各路军阀四分五裂,只有中共才能成为张的真正支持者。于是,赵一荻根据张学良的口述,挥笔写出如下电文:
东、来兄:
电均奉悉。联军以抗日救亡之目的,现集结主力于渭南方面准备抗战。以一部于兰州、平凉、固原、西峰镇一带,对胡、毛等施行戒备。希贵军主力旨(驻)环县、豫旺以北地区,一部在肤施,甘泉附近对胡、毛、曾、汤等,不使其联络并极力向北压迫,以掩护本军后方之安全,并盼饬陕南之陈先瑞向卢氏、灵宝一带出击,扰敌之后方。现
此间诸事顺利,一切恩兄来后详谈。再国际对西安“一二·一二”之革命有何批评,乞告。
李 宜〖
赵一荻文笔犀利,这是她在汉口和西安当秘书时期练就的笔下功夫。她代张学良起草的都是些绝密电文。一般性的电文张氏身边自然有许多文字秘书可以代劳,但是直接与延安通达的密电,只有赵一荻可以胜任。
“他就是周恩来?”那天傍晚,当赵一荻在金家巷东楼上发现几辆接红军代表的汽车驶进大门的时候,她和张学良双双迎接在大门前。她第一次见到身穿灰色棉袄的周恩来,立刻就被周恩来的魅力深深吸引了。从小生活在大都市的赵一荻,发现周恩来虽衣饰破旧,但他浑身上下有种临大事而安如泰山的大将之风,不能不让她心中感佩。
“周恩来真了不起!他的谈话可让所有的人折服,因为他真正抓住了这次事变的核心!”有一次,她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亲耳聆听了周恩来对时局及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分折。赵一荻不能不敬佩这位从肤施窑洞里风尘仆仆赶来的中共代表。正是他的讲话,廓清了笼罩在西安古城上空的迷雾,也说服了那些坚决主张杀蒋的激进派。
但是,赵一荻没想到的是,周恩来到西安后本已将事变后可能遇到的事情,都对张学良细说究竟,而张学良竟然在不经周恩来首恳的情况下,独自护送蒋介石前去机场,贸然地飞往南京。临行前他只和赵一荻匆匆道别。说:“我去去就来,也许去南京只有一两天的时间。”赵一荻惊愕地望着他:“汉卿,你可是在给一个捆绑了多时的饿虎松绑呀,万一老虎扑上来伤人,你能抵抗得了吗?”
张学良却哂然道:“绮霞,你想到哪儿去了?蒋先生是那样的人吗。如果他真敢把我怎么样,那么,他岂不是在国人面前失去了领袖的人格?”
赵一荻坚决劝阻说:“汉卿,你实在太善良,政治舞台上哪有人格而言?特别是像蒋先生这种人,他到南京以后很可能会报复你!”不料张学良根本听不进她的苦苦相劝,最后对她说:“放心吧,我会回来的。绮霞,万一我身遭不测,你一定要照管好我们的闾琳!”他说了这话,就匆匆乘车驰出了金家巷。
第二卷 夏第三章 舍子赴难(2)
现在,当赵一荻想起张学良离开西安前说的话,心绪何等悲苦。她后悔当时没有拼死相劝,阻挡他的冒险之行。如今,于凤至总算回国了。赵一荻那时又把救助张学良出苦海的希望,寄予这位与宋氏姐妹私交多年的于凤至身上。赵一荻知道她虽早已成为张学良的至爱,但是在张学良失去自由以后,她却无法以夫人名义出面营救。这是因为在国民党上层人士心中,张学良真正的夫人仍是在英国的于凤至。
赵四曾去游说南京高官
夜色沉沉。淫雨如晦。忽然漆黑的天空中电闪雷鸣,接着乱箭似的疾雨就倾盆而下了。
这是1938年5月的子夜。湘南郴州东郊的坷坎山路上,泥泞盈尺,一乘四人抬的小轿子迎着疾雨,正在山路上向上攀登。轿子里坐着一位腰杆挺直的军人,他就是从浙江奉化迁徙到湖南境内的张学良。一年前他从奉化雪窦山奉命向后方转移的时候,没想到这无边的幽禁生活会让他到处辗转。他知道撤离雪窦山是由于日本人的南犯,蒋介石下令将他转移到安全地区。张学良由刘乙光等军统特务们一路监押着,先去了江西的萍乡,特务们本想在那里找到一个可以久避战火的地方,长期驻扎下来。哪知日本人的铁蹄越跑越急,不久他们又得到军统局的命令,向安徽黄山转移。哪里知道在黄山他们只是略作停留,一个让张学良向大后方继续转移的命令,已经悄悄从南京传给了负责监护张学良的军统特务刘乙光。于是,张学良不得不再次开始了艰难的迁徙。现在他们已经来到湖南地界,不想刚到郴州城外的苏仙岭,天空就下起了大雨。
张学良在雨中不得说话,这是刘乙光一路上对他下的命令:对任何人也不许说话。张只能坐在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