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霞,你还记得我在天津时对你说的那些话吗?”他见赵一荻对于凤至有种既想见又怯于见面的神情,不禁在旁提醒她。赵一荻微微一怔,她随即笑了,说:“汉卿,我怎么能忘记自己的许诺呢?莫非你是担心我去争夫人的名位吗?”她明亮的眸子紧盯着张学良,半晌,她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羞怯。庄重地说:“我所以背负着淫奔关外的恶名到东北来,全然不为其它。汉卿,我只为得到你对我一颗真诚的心呀!”
“我懂!”他暗自后悔刚才有些言重。他甚至感到此时此刻旧话重提,确也有损于赵一荻对他的一片真诚。他记得一年前自己和她在天津雅园里的那次深刻谈话,已为他们今后拟定了明确的婚姻宗旨。他和她暗暗相约,有朝一日她出关到沈阳来。一旦实现同居,那么赵一荻将情愿不要任何夫人的名义。她情愿为他而献身,包括她的感情与生命。如今她来到了沈阳,只能以秘书的身份出现了。让张学良为之动情的是,如此苛刻的条件,赵一荻竟然连想也不想就毅然答允了。张学良越想越觉得赵一荻对他做出的牺牲太大,不禁自责自疚地说:“绮霞,现在让你作我的秘书,确是委屈了你。我不知道,永远称你为赵四小姐,是否可以?”
赵一荻双眼凝神地望望他,郑重地说道:“汉卿,我为了你,早已情愿牺牲自己的一切了,莫非还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称谓吗?”
她一句话说得他两眼发酸。张学良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他感到有她在自己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
于凤至和赵四的首次见面是在天津协和医院
位于沈阳大南门张家帅府东侧那幢红色的小楼,在初夏时节已经初见规模了。
那是一幢现代化的小洋楼,楼内的面积虽然无法和帅府那幢张作霖时代的大青楼相比,然而内部的抽水马桶、暖气和制冷设施,在30年代的东北沈阳无疑都是第一流的。特别是按照赵四小姐的意见,在室内赠设了琴房、书斋、弹子房和室外那片碧绿的草坪,都让人感到,这是一处与大帅府内那些仿古建筑形成强烈反差的洋式楼房。本来,张学良要求法国施工队一定在秋天到来前夕峻工。因为他知道赵一荻不习惯在远离市区的北陵别墅幽居。再说为她建楼既然已经得到了于夫人的首恳,那么赵一荻就是张学良名正言顺的外室。所以,张学良多么希望赵一荻早一天搬进帅府东院的小楼来居住,那样的话,他也不必每天将一颗心悬糸着北陵深处那幢古老的别墅了。
第二卷 夏第一章 家事国事(4)
但是,就在那幢小红楼将要竣工的前几天,赵一荻忽然在北陵别墅生了病。是一种让所有沈阳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怪病。她后背不知何时生起了一圈淡淡的红斑。初时,赵一荻并没介意,她误以为是盛夏里起的痱子。只是有些发痒而已。可是进入8月,那淡淡的红斑居然变成了一块偌大的红肿。而且肿块剧痛难忍,张学良见了连叫:“不得了,不得了!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
他急忙吩咐副官长谭海等人,连夜去请城里的几位名医,对赵一荻背部的红肿彻夜进行调治。但是,那些中医和西医尽管施尽了各自的绝招神术,赵一荻背后的红肿非但不见好转,肿块反而越来越大了。到后来那背部的肿物竟然发生溃烂出脓。伴随这顽固红肿的则是赵四那无休止的低烧。沈阳外国医院位名位叫斯利特的意大利医生,为她诊断后将生满雪白长发的头连连摇晃起来,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唉叹说:“这是一种西医无法根治的怪病。我担心这终日流脓淌血的肿物,会不会是一种无药可医的毒瘤?”
“绮霞,这病再也不能等了。”在赵一荻为背部肿物困扰无助的时候,张学良备感焦虑。他发现沈阳各路名医对赵一荻的病情,一时难以拿出切实可行的医治方案,所以决计派谭海连夜去北京,准备到名医荟萃的京城寻找手到病除的良医诊治。然而赵一荻听了却说:“汉卿,我这种病,也许是初来北方,不服水土所致。既然是那样,即便送我去北京求诊,也怕不能对症施治。不如就让我回一趟天津?”
“回天津?”他怔了一怔,忽然意识到她出来已经一年多了。难免思念着海河边的家,所以,张学良心里一动。
“对,让我去天津治病吧。那里有家协和医院,医术不逊于北京。”她说。
张学良见赵一荻如此坚持回天津,也知她虽与老父断了关系,但是她的亲生姆妈刘氏等人仍居住在津门。如果她能返回故里,一方面到协和求医,一方面也可以经常见到熟悉的亲友,那样一来,她的病体也许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想到这些益处,张学良就允诺说:“既然如此,你就回天津吧。我可以派几位侍卫和佣人随行照拂。过一时期,我公务稍有空闲的时候,定要前往天津探视你。总之,我希望你不必为这病过于担心,只要你心情好转,就没有治不了的病。”
9月初,艳阳一派灿烂。赵一荻由朱光沐和张府几位女侍簇拥相随,乘一列专车经京奉铁路回到了阔别的天津。一年的光阴,她感到天津景色依旧。海河还像从前那样丘波潺潺,一泄千里,流经市区的时候发出淙淙汩汩的响声。赵一荻到津后很快就住进了协和医院。那里集聚着一批中外名医,特别是外科医生昂那克,是位精通外伤的德国权威医生。他只为赵一荻略作诊断,就马上断定她染患的是顽固的痈疽。他对赵一荻说:“此病是体内的毒素感染而成,但是赵小姐大可不必担心。只要你在我们医院里略作诊治,我保证它很快就会痊愈的。”
本来,在昂那克医师的精心调治之下,赵一荻背部痈疽很快就出现了好转,背部肿起的一片红斑有所转轻。可是,偏偏在这时候,昂那克医师发现她身体瘦弱无力,且经常呕吐。有一天昂那克请赵一荻去一间光线暗淡的诊室照X光片。结果他断定赵一荻不但生了背部痈疽,而且又怀了孕!
“这是真的?”赵一荻猛然听这话,心里顿时怦然狂跳起来。这消息对她来说太突然了,她万没有想到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喜事竟也随之而来。但是,她的喜悦很快被巨大的忧郁替代了。因为昂那克医师自从检查出赵一荻怀有身孕以来,几乎每天都劝她尽快将胎儿打掉。昂那克说:“赵小姐,如若不将胎儿尽快打掉的话,那么,你后背上的疽痈是很难治好的。”
“谢谢你,昂那克先生,我虽然想尽快治好我的病,可我更喜欢孩子啊!”赵一荻在最困难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如何保全自己体内那尚未出生的孩子。她说:“您也许不知道,我是初次怀孕,又怎么能够为了自己,就让一个小生命自生自灭呢?”
昂那克束手无策,他只好用长途电话向沈阳的张学良求助。当年10月,天津秋色渐浓,忽然有一天,张学良乘专车来到了海河边上这座熟悉的城市。这时的张学良已在沈阳就任了陆海空军副总司令。此次他专车由沈阳来到天津,一为探视病中的赵一荻,另一个紧急的事情就是他必须在10月10日以前前往南京。张学良受蒋介石之邀,列席在那里举行的国民党三届四中全会。这也是张学良首次去南京,所以他来天津后急匆匆地来到协和医院,他见了赵一荻,就将她冰冷的小手紧紧握住了,说:“绮霞,我知道你喜欢孩子,我们也需要有个孩子。可是,你现在的疽痈还没有完全好转,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不将胎儿打掉,体内就没有抵抗疾病的能力。那样一来,你就会因此而耽搁疾病的治疗。万一因此酿成大错,后果将是不堪设想啊!”
赵一荻面色苍白,但双眼却仍然有神。她望着张学良关切的眼睛,心里对腹中胎儿更加寄予了深深的柔情。她说:“汉卿,我不能把胎儿做掉,因为她毕竟是我们爱的结晶啊。有了她,我就有了新的寄托。虽然胎儿的存在可能影响我治病,但是,这胎儿已经七个多月了,你说,我会因为自己就将个活生生的小生命给毁灭了吗?”她说到这里,眼里的珠泪就夺眶而出,沿着她憔悴的脸腮扑簌簌流淌下来,打湿了她的胸襟。
第二卷 夏第一章 家事国事(5)
张学良见她这么坚决,情知无法劝阻赵一荻改变主意。想了许久,最后只好百般求
助昂那克医师。张学良说:“我希望最好保住她们母子的平安。”昂那克说:“如果上帝恩典,也许会有两全的结局!但是我现在还没有把握,只好听天由命,按上帝的意愿行事吧。”
张学良又劝了几次,赵一荻仍心坚如铁,宁死也不肯做掉胎儿。张学良知她的意志难以改变,最后只好依了她。临去南京前,他又派身边几位侍卫和女侍们,在医院好好服侍一荻,然后他在天津逗留了几日,不久就匆忙登车向南京进发了。
好在赵一荻以坚韧的毅力配合医生熬过了最困难的预产期。进入10月以后,她背部的疽痈居然出人意料地得到了痊愈。到11月底,张学良从南京返津的时候,赵一荻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进入冬季以后,赵一荻腹中的胎儿已出现了临盆之兆。12月初,天津奇寒逼人。当张学良奉命前往北平任副总司令行营主任的时候,赵一荻腹中的胎儿终于在协和医院降生了!他就是赵一荻和张学良今生惟一的儿子张闾琳!
婴儿的降生给病体痊愈的赵一荻带来了欢悦。可是,她忽然又觉得孩子的降生给她带来了新的忧虑。张学良和于凤至双双从南京返回天津后,张学良几乎每天都到协和医院来探望她。昨天又来看那又白又胖的小男孩。他一连几天都在翻阅字典,希望为她们的第一儿子取个名号。直到今晨,张学良仍在惦记着这件事情,他刚刚打来电话,告之她就取“闾琳”二字为爱子的名字。
尽管一切顺利,可是赵一荻的心境仍然快活不起来。随着婴儿的呱呱堕地,她人逢喜事反倒愁肠百结。闾琳固然是她和汉卿的爱情结晶,然而她知道自己在张家毕竟没有名份。她与张学良有爱的实质却不是合法的夫妻。自己又如何抱养婴儿立足于官方的交际场上呢?她到天津以后,姆妈刘氏曾和大姐绮雪等人多次来探望她,每当赵一荻听说她年迈老父赵庆华,迄今仍隐居在北平郊区的一幢民房里,过着平民的生活时,她的心都要碎了。
她当初从天津出走的时候,只凭着对爱情的热情冲动,却没有想到她这一走,会给那极重脸面的老父亲带来多么大的精神创痛。赵庆华就是在自感无地容身的窘境中一怒之下刊登《启事》,声明和她断决父女关系的。现在,赵一荻虽然得到了苦苦追求的纯真之爱,又有了爱情结晶,可是,却失去了难以割舍的父女之情。每当赵一荻想去北平郊区的民宅里探视父亲时,姆妈和绮雪等家人都婉言劝阻她说:“绮霞,你千万不能去,如果你去了,就会生出更大的麻烦来。到那时你又该如何收场呢?”
赵一荻生下闾琳后,赵绮雪和冯武樾又来到她的床前。绮雪说:“既然不能把孩子交到大帅府养,那么就把闾琳留在天津好了。可由我们请奶娘照料,不愁这闾琳不成才的。”
赵一荻哪里肯依,她叹息说:“大姐,姐夫,谢谢你们的好意。可这孩子我又怎么能交给娘家的人呢?虽然我如今在张家还没有名份,然而这毕竟是张家的骨血啊。既然是这样,我说什么也要自己来养。”
绮雪望着四妹那张失血后变得惨白的脸孔,心中不免怆然,说:“可是你这么年轻,又要为汉卿作秘书。一个在公开场合经常出现的人,又怎么能伺候孩子呢?”赵一荻说:“放心吧,大姐,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相信四妹我会闯过难关的。”
赵一荻因失血过多,身体变得越来越孱弱了。有一天,姆妈来探望她时,说:“绮霞,尽管你在张家没有名份,可是,孩子总是他们张家的。既然这样,何不将孩子交给于夫人去代养呢?这种情况在大户人家中是屡见不鲜的。”
姆妈的话在赵一荻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她对于求助于凤至,也曾动过心思。有一段时间,她在沈阳时甚至准备亲自到大帅府面见于凤至。她对于凤至的为人早有耳闻,况且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困境中的赵一荻多么希望得到于凤至的同情?因为目前只有求助于凤至,才能解决自己的困境。她希望得到另一个女人的支持和理解,但她思来想去又推翻了自己的打算。女性的自尊让她的心变得坚韧起来。她怕遭到于凤至的轻蔑和婉拒。刚强的赵一荻又怎能忍受别人的冷眼?就在她愁肠百结的时候,蓦地,楼外响起了一阵车笛声,接着女佣林妈急匆匆走进来,她神色紧张地对床榻上的赵一荻说:“于、于夫人她来了!……”
赵一荻心中一阵慌乱。她慌忙整理发鬓,极力保持镇定。她准备面对一场无法回避的难堪。张学良去南京的时候,她就知道于凤至也随行在天津,后来张学良结束了在南京的活动,于凤至又跟随他回到天津,就住在张作霖从前在天津时住过的蔡园。如今,她作梦也不曾想到于凤至忽然来到了协和医院。赵一荻看见,在门外霏霏的落雪中,走进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就是在天津小住的于凤至!从前,赵一荻从《北洋画报》上多次见过于凤至的丽容,如今这位出身于东北商埠小镇上的大家闺秀,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了。这让赵一荻心里颇感意外。她在沈阳住了整整一年时间,也不曾见到这位主持帅府家政的夫人,没想到她在天津协和医院生孩子的时候,于凤至竟然会主动到这里探视她。
第二卷 夏第一章 家事国事(6)
于凤至抖掉了长条绒巾上的雪尘,又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扣掉了鞋上的雪。然后便和两位女佣走进了赵一荻的病室。于凤至的心情也不平静,当初赵一荻去东北,她曾经拒绝接受这个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妙龄小姐。那时她曾为反对张学良将赵一荻收留在北陵别墅,不惜多次和丈夫发生口角。后来,她渐渐接受并同情起年轻的赵四小姐。于凤至除从身边人的议论中对赵四小姐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和好感之外,更主要的是她为赵一荻对爱情的坚贞所感动。于凤至从天津的报上读到赵庆华与赵一荻断决父女关系的启事后,更加感到这位官宦丽女的
不俗。这也是于凤至后来同意张学良在大南门帅府的东侧,出资为赵一荻另建一幢小红楼的来由。这次于凤至在天津小住,一直想见赵四小姐一面。但是她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昨天,于凤至从身边侍卫口中,听说赵一荻在天津协和医院产子的消息,她决定亲自到医院来认认这位小妹。
随着一声门响,于凤至走近了赵一荻。她没有赵一荻担心的那种凌人盛气,也没有那种假意的寒暄与客套。赵一荻心里那块坚冰,终被于凤至平易近人的热情所融化了。两位从前互相戒备的女性,闾琳的降生居然成了她们相识的契机。
“小妹,我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可是,在沈阳却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我们的见面竟是在天津。”于凤至的气质风度极有魅力,她得体的谈吐让赵一荻敬重。她不是赵一荻从前想象的于凤至。她也决不像一个乡间小镇上的民女。从小在辽河边上长大,读过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