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红棂忽然觉得这个破败的小巷,破烂的正厅里原来充满了暖意——还有人——还有人——如此坚持!
只听余老人温暖地道:“我一生未娶,又是孤儿,他们其实也就是我的家人,我一年接一趟镖是为了要养他们。那时那些孩子都还小,现在都成大小伙子了,好多都又有孩子了。之所以一年只接一趟,一是为避免同行猜忌,二是威正只剩我一个人了,又越来越老,一趟就足够我费力气了。”
裴红棂望着他,一趟镖养活一百七十余人?他没说,但她不知道这老人接的该是怎样的险镖,绝镖,趟过多少穷山恶水,踏过多少匪窝盗寨,会过多少亡命巨寇,才把这二十余门孤寡拉扯下来的。她第一次发觉,原来人世如此温暖。
她看向门口,猛然忆起那似刀镌在门柱上的楹联,也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毕生寒窘千钟醉廿门孤寡半肩挑——廿门孤寡半肩挑!
第六章 大手印
余老人忽望向裴红棂道:“其实,红棂,你无须对我这老头子抱愧。”
“是我该感谢你们。”
“这三年来,那些孩子都长大了,也能赚钱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们很团结,常让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用了。”
“而且,最近这三年,肯找我的人越来越少,都嫌我老了,担心我没用了,我这小屋也就越来越破败。那些孩子接我去养老,我就大发脾气,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我心里冰呀,你要是男人,一个曾经有力的男人,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僵卧孤村长自哀——我也不过尸居余气而已。但——你们来了。”
“我这一生,最见不得的是孤儿寡母,见不得——被侮辱与被损害。你别歉意把我拖入腥风血雨,我要告诉你我喜欢,喜欢自己还能为自己发过誓要在意并将之护住的东西斗一斗,这让我感觉我还活着。”
然后他突然出刀,口中大喝道:“龚海,来了就出来吧!”
裴红棂、二炳齐齐大惊,只见余老人一抹刀光卷向房梁,房梁上就涨开一蓬红,笼笼统统地罩下来。
余老人对着那红后面就是一刀,然后那红一阵波动,似被人一掌充了气,挡住刀光。
余老人就发起第二刀,那蓬红就卷出了窗户,雕花的窗子片片粉碎,碎片四溅,二炳忙挡在裴红棂母子前面。余老人收刀站在正厅门口,冷笑道:“龚海,恭喜你又练就了密宗的绝技‘蜃楼步’。”
裴红棂眼一花,就见门口院中已站了个穿大红袈裟的光头僧人,月光下,他面容有些详和又有些诡异,合什道:“余老人,二十五年后,你却没什么长进,还是和原来一样不知进退的脾气。”
余老人闻言哈哈一声大笑:“得你这一句,我余老人这二十五年算没有白活。”
说着,‘咄’的一声,余老人喝道:“且尝尝我这不长进之人新修的‘无进退’刀法第一式——‘不知进退’。”
龚海也没想到他当年说了余果一句“不知进退”。余老人这二十五年来还真创下了一门“无进退”刀法,开宗明义第一招居然就是“不知进退”。
这刀法大破常规,余老人的“大关刀”艺出“大关门”,大开大阖,极为规矩,气度谨严。没想他新创的刀法却大破大立,大乱规矩。其一招招如“进退失据”、“进一退二”、“敌进我退”俱是别开生面。
那龚海在余老人一出招时,已知凌厉,他却忽然不见。密宗“唇楼步”果然奇妙,何况他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步法中还隐藏着凶悍的大手印。“大手印”号称一手翻天、一手掀地,为密宗无尽秘藏。然后只见窗碎,门碎、梁破、柱破,一室灰尘飞荡、瓦砾翻动、盆栽跌地、仓鼠无踪。裴红棂眯起眼,小稚也是、但又睁了一双小眼直待要看,他要看余老人与龚海这一战。
只听龚海笑道:“老余,这二十五年来,风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吗?”
余老人不答,他是不敌龚海,二十五年后仍然如此,但他有他要护之人。二十五年前他败了,但败又如何?败也要战的!武林千载,屡败屡战者何止我余某一人,正是他们用失败背书了江湖另一面的历史,那种败、也是骄傲与尊严。
龚海摸清余老人刀势后,已不再避,与他直接缠战在大厅、小院内。小稚瞪着他月光下的一双手,只见那手越涨越大,在月光下都妖异起来。
他尖提着嗓子只是要叫,那手重如命运之手,在他的眼里如此狰狞与恐怖。好在那飞舞的大红袈娑与膨胀的掌影之下,还有刀,他爷爷的刀,爷爷的大关刀。大关刀共有八招,取意于杜子美的诗,名为:挽弓挽强,用箭用长,射人射马,擒贼擒王……,爷爷一定能赢,一定?是不是?
这么些日子来,小稚第一次觉得自己勇敢起来,他握着小拳头脱离母亲的怀抱,走到厅门口。二炳“噢”地惊了一声,裴红棂一伸手,想拉,却没拉住。想了想,她就没有再叫他回来——这孩子,终究要自己面对危险的,要自己长大,何况他面对的是一条如此坎坷的人生行途。
月光下,余老人的大关刀奋起了他所有衰年的力气。但龚海才过五十,正当壮年。他的掌影如山。那山太重了,奈老人一刀一刀倾力劈出,慢慢觉得,手麻脚颤,他劈不动、撑不开了。
他的余光看着裴红棂和小稚,如果不是她们,他真想弃刀休息了,死算什么,这一生好累好累啊。拼了一生,原来他还是躲不开罩在自己头上的命运之手?“密宗”为不可言之密,他躲不开命运的大手印,躲不开这到头的一场失败。
二十五年前,败于他手?
二十五年后,再战再败?
龚海已经感到余老人的力不从心。他笑道:“余老头儿,老不以筋骨为能,你抢着出肖家的头,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一个“错”字说得极重,跟着就运起“大手印”的“错手”,他的手掌不是要真的打在余老人身上,而是一庭枯草中,他祭起一个个似九神九魔铸就的印,一个一个向余老人身上,头上、心上、魂上砸去,要砸出他一丝跪拜的敬畏来。“大手印”出自佛门,参悟无常,它就是要以无常警赫世人,你们所坚持的心、骨、身、眼、爱都是脆弱的,抗不住那一场时空的无常。
所以跪吧,跪到佛前,跪在我一个又一个的印下,我以万寂消解你所有“有常”
之苦与无谓之斗。
月色下,余老人的脸色小稚看得很清楚。龚海已祭到第七十一印,七十一印是‘破妄之印’,余老人疲于奔命。他第七十二印就要直接砸在余老人天灵顶上,只见他一只本已涨大的手似又大了一圈,带着一种金钹似的光芒向余老人头上缓缓压去。那缓缓的掌影如同月光下的魔幻。
小稚看不懂武功,但他看得懂了月光下余老人万念俱灰的神色。他大叫一声:“不要!”握着一双拳头就冲了去,他居然要去挡住已悬在他爷爷头顶的那一掌。
余老人眼中一片惊恐,龚海冷笑一声,已空作的左手掌沿就向奔来的小稚迎去。
余老人忽然一笑,他——不——能——不——能——眼——看——壹——场——幼——稚——遭——到——屠——戳!
所以他出刀。
于万念俱灰后凭一点灰火的余红出招。
这一刀,恍惚中,他使出的是二十六年前没使完的那剩下的半招。记得当时,他曾想把这一招命名为“凛然”。
可惜当时,他为一仁之念,没有使全。
但今日,他也是为一仁之念,于二十六年后,要续足这一招。
这一招有用吗?
龚海眼中大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一种刀法。这一刀无头无尾,却破尽子自己先前所蕴之势,那七十一个大手印在这一刀下如梦幻泡影,——这是什么?
他避,但有半招似乎已中于二十六年前的刀意在他体内忽然爆了开来,余老人这莫明其妙的半招竟接上了当年的半招,在他来不及反应前,凛然、沛然、傲然地龚来。
龚海眼前忽一切如幻,他久处佛门,但从来充耳不闻的佛法却似这时都在他眼前爆了开来。眼前这个世界在那一刀之下消融。其实没有见血,余老人这一刀刀意从他顶门劈下,直至尾闾,有一种提醐灌顶的浩荡,醍醐灌顶的凉快。龚海最后忽然一笑:“这刀是什么?”
余老人看着他,傲然道:“这是半招凛然。”
“那半招,二十六年前已经发出。”
满天月罩下,罩着那个曾二十六年来横正在他心头的阴影,那阴影在一个奔来的十岁孩子握紧的拳头下,在自己六十四岁衰翁的半招下,终消解无踪了。余老人看着龚海满脸不信地倒下,他从头至闾,印上了一条浅浅的红线。余老人直欲振声而笑,原来——不过如此……
沉如命运的大手印,也——不过如此!
尾声 萧门三天之后,潼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但如果东出呢?东出潼关。
东出潼关的有老有幼,一共四人。
其中两个人在说话。
“肖夫人,你还放不放心我这老头子?”
裴红棂笑了,夕阳下的她原来如此美艳。只听她微嗔道:“当然不放心。昨天,只一个没照顾到,你就把小稚给灌醉了。我看小稚只要有你在,所有男人的坏毛病都要沾上学来。”
那余老人哈哈大笑,余老人笑过后问:“我也许真能走好这一生最后一趟镖,但我真把你送到诸暨后,你可知‘东密’是不死不休的,到了诸暨你又如何呢?”
他是真的在为裴红棂母子担心。
裴红棂也笑了:“我当然有办法。”
“第一,我要让小稚缠着你一定留在他身边,有你威正镖局的总镖头在,嘿嘿,任谁想动我们母子只怕都会很难。”
“第二,余老伯你知道诸暨有个‘萧门’吗?听说它不大见称于世,但也暗暗名闻江湖,先夫说,他与‘萧门’大有干联,只要我找到萧门中的一人……”
裴红棂抬起头:“那么天大的干系,也有他一剑承担。”
余老人一愕,他倒没想及此,难道、难道是……?——坐在前面车辕上的二炳这时一振缰绳,马儿跑得快了些。余老人眯起眼看着身后的落日,他又一次把落日甩在了身后。现在不想这些、不想这些了,前途正长、谁能逆料未来的事?只要这一刻自己能尽力与安然也就是了。
他这么想着,全没管身后日已经落下,坠入长安。
而潼关外的古道上,一个老人、一个女子、一个小孩、一个仆佣,坐着一辆车,插着一根镖旗,就这么行走在自己的江湖上。
百战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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