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得先找点东西充饥……”目光向崖边石隙一搜,已认得有几种草根可以果腹。
他这些年来因为幽窟无人,吃惯了草根树皮,这时更不犹豫地手到拿来,用匕首削去沾满泥土的表皮,张嘴便嚼。
月没西山,迷云谷已无法寻找;空劳半日,终觉有点疲乏,在树枝上暂宿一宵。
一天一天过去,奇儿真可说是“朝游绝壑,暮宿寒林”,直找了半个月,幸喜这是夏秋之间,否则他无衣蔽体,纵不冷死,也会冷出病来。
这一带丛山峻岭,已经被他走遍,遥望远处,在云雾笼罩中依稀见有山头,他照直方向走,不觉到达平地,只见路上眉挑背负,行人众多,不由得暗骂自己一声:
“糊涂!为甚不早找个人来问?”
他一连几个纵步,到达一位中年汉子的面前,喊出一声:
“大叔……”那汉子肩上挑一担东西,后面还有他的妻子跟着,正走间,忽见眼睛一花,一个赤裸裸的身影出现前面,并未听清对方说甚么,也未看清对方到底是人是鬼,已惊得一声尖叫,倒退几步,把妻子撞跌地上,他自己也跌个仰面朝天。
奇儿不知那人为何惊慌,慌得一愕,正待上前扶起他,忽见十几人各持扁桃,边跑边呼:
“光天化日之下,谁敢拦路行却?”奇儿听说有人行却,忽游目四顾,却是不见有何异象。
那群人奔到近前,高呼、一声,把奇儿和那跌倒的夫妇团团围着,其中一人似是略有身份人物,先朝奇儿身上一瞥,见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赤条条一丝不挂,长发披在肩后,腰缠着一条山藤,山藤上面挂着一柄连鞘的短刃,暗怪自己人太过小题大作,抢前一步道:
“你到底是人是怪?怎生打扮成这样子?”
奇儿见这伙人把他围在核心,方知误以为他想拦路打劫,暗自好笑道:
“这伙人兀也胆小!”忽见有人问他打扮,自己看了一看,又把别人看了一看,笑道:
“这样打扮有那样希奇?你怎生又打扮成这怪样子?”
原来当年他到迷云谷所穿的衣服,经过数年的时间,早就糜烂成灰,和姑姑裸体惯了,见别人穿着衣服,反而觉得碍眼。那人见他有问有答,心知并非鬼魅,又在暗想:“那来的这个野人?”仍忍着气道:
“难道你连穿衣服都不会么?”
奇儿道:
“谁说不会?没有衣服教我穿什么?”
那人听他口齿伶俐,决不像个疯子,又道:
“你的衣服往那里去了?”
奇儿本待说出自己的遭遇,蓦地想到仇残子必定有很厉害的仇人,万一被仇人知道姑姑的所在,岂不是害了姑姑?但他素来不会说谎,在迷云谷又无谎言可说,被问起来,只急得秀脸发红。
那人觉得奇怪,只追问他一句,可把他追出急智来了,心想:“方才这伙人还说行劫,敢情真有强盗不是……”低声道:
“我的衣服在山上被强盗抢光了……”这群乡愚听说果然有强盗,惊得“哗”然一声,就想逃走。还是问话那人识见较高,笑说一句:
“小孩子休来骗人!要是强盗抢你的东西,为何还留一柄刀始你?”
奇儿假话一开,也就有话好说了。哭丧着脸道:
“强盗说留把刀子给我挖草根吃!”他这话倒是半真,十年来除了用这柄匕首砍断一条贼臂之外,全是大材小用,天天跟姑姑挖草根、削树皮,连兔子都没有杀过。
那人还在将信将疑,忽有人叫道:
“邓大哥快走,强盗真个来了!”奇儿回头看去,果见由山抝转出二三十人向路上奔来,心想:“强盗像什么样子,倒没见过,反正没什么东西给他们劫,不如见识见识也好!”
正想间,那些路人已四散逃奔,强盗立即分散追逐,眨眼间,已混在一起,立闻有人恳求饶命,有人呼爷喊娘。
这伙强盗并不杀害商旅,只是把他们的货物抢了,便由为首那人唿哨一声,聚在一起要走。
奇儿看了片刻,觉得这伙强盗人数虽多,身体虽然矫健,却不见得有什么本事。他与强盗相距不过二三十丈远近,飞步上前,呼道:
“见者有份,留一点给我!”
那伙强盗早见他赤身露体,连牛犊短裤也没有一件,才不过来理他,这时见他上来分赃,一名强盗不禁好笑道:
“好小子!看你穷成这样,也定可怜,不如加入伙罢,只要你肯入伙,就先分一套衣服给你!”
奇儿道:
“什么叫入伙!小爷不懂!”
另一人笑道:
“看你这样要自称小爷,真个是叫化队里出皇帝了!”又一人看似盗首,瞥了奇儿一眼,对首先答话那人道:
“萧老大!分一件衣服给他,大伙儿先走!”
奇儿道:
“小爷要分一半!”
那盗首朝他周身上下一看,哈哈大笑道:
“小子!你要寻点野食,也得先找个好地方?我镇山虎要不念及都是穷人份上,连你那把小刀也留了下来,你还不是白贴?”
奇儿“哦”一声道:
“小爷也是念你是个穷人,不然我还不止分一半,而是统统留下来了!”
那盗首见他大言不惭,好笑道:
“你这疯小子真是不知死活,快走!”不再理奇儿,立即喝令群盗起程。
奇儿伸手一拦,喝一声:
“真个不分么?”
盗首怒道:
“你打得过我镇山虎一对拳头,就统统送给你!”
奇儿笑道:
“还没有打过,可不知道!”
镇山虎把袖一卷,就要动手,旁边一名小寇抢前一步道:
“何劳大哥出手,小弟教训他便是!”右掌一扬,朝奇儿脸颊掴来。
奇儿那把他放在心上?待他掌临面颊,左手闪电般向上一抓,顺手一捧,那人竟被他摔个癞狗吃屎,伏地惨号。原来那人的右腕被奇儿一拗,已经脱臼。
那盗首也懂得三招两式,而且有几斤蛮力,占山为王之后,就凭这份能耐博得镇山虎的绰号,百里之内倒也声威显赫,自从立寨以来,还没有人敢去捋他的“虎须”。不料这黄毛甫褪的少年,居然当他面前,伤他手下人,出手之快,使他看不清对方怎样动作。当下惊怒参半,一扬浓眉,喝一声:
“小子找死!”身形一矮,飞起一脚,踢向奇儿小腹。
奇儿嘻嘻一笑,动也不动,待他脚尖已沾小腹,左手往下一拨,镇山虎竟被他拨了一个转身,“咚”一声坐在地下,接着一倒,滚地呼痛。原来他的尻尾骨因这一顿,竟被震碎。
群盗见这少年只是那样一摔,接连打败己方两名“高手”,而且还有他们崇拜的“镇山虎”在内,不由得惊呼一声,一拥而上,镇山虎自知方才那一脚,至少也有二百斤力,被那少年轻描淡写化去不算,自己反而跌个尻尾骨碎裂,此时情知厉害,急呼一声:
“兄弟!使不得!”翻身伏地,高呼一声:
“裸侠饶命,小的愿奉你为王!”
奇儿因是初次出手打人,不知轻重,心想:
“我不过只用半分力,你就变成这样,怎地恁般脓包?”及见群盗涌来,正想好好打一一顿,忽闻镇山虎喝止群盗,伏地讨饶,还说要奉他为王,诧道:
“要我作什么王?”
镇山虎强忍着痛楚道:
“小的们愿奉裸侠为山大王,总管全寨!”
奇儿笑道:
“我不要当什么山大王,也不要那拳头大的山寨,你把人家的东西留下来,赶快走吧!”
这群强盗本是穷苦乡民啸聚而成,那有什么本事?当初一涌而上,也不过为了一时的“义”气作祟,经过他头领一呼,奇儿一说,越想越不是味儿,面面相觑,木立无语。
镇山虎伤了尻骨,既不能走,更不能打,叹出一声:
“也罢!”仰脸对群寇道
“咱们遵照裸侠吩咐,回去再说吧!”
群盗直如斗败了蟋蟀,垂头丧气抬着两名伤者,朝来路奔去。
那伙赶路的商贩货物虽然被抢,人仍不甘心,站在远处窥看强盗把他们的货物如何处理,只见那裸体少年奔入盗丛,个个以为那少年原来是强盗的眼线,还在暗呼上当!不意顷刻间,强盗退去,货物仍弃路旁,这伙商贩本是既要钱又要命的脚色,犹恐那少年趁机偷了他们的货物,急飞步上来,也不看清是谁的东西,立即你抢我夺起来。
奇儿未与外人接触,不知世人多的是争名夺利,此时见敌人尚未远去,这群商贩已自争夺,不禁暗里叹息,默默地望着。
那伙商贩只顾自己,不顾旁人夺了一阵,待货物夺够了,才发现裸体少年尚未离开。早先和奇儿答话那人“咦”了一声道:
“你怎地未走?”
奇儿道:
“大叔可知道迷云谷在什么地方?”
那人摇摇头道:
“这里只有九疑山,没听说什么迷云谷,你问别人去吧!”挑起他一担东西,迳自走了。
奇儿目送那伙商贩远去,心里不禁惘然,看一看自己身上,想到那伙强盗还会说分件衣服给他,而这群商贩竟然也不问东西如何失而复得,一声不响,挑起就走,那还有半点人情味?他痴立片刻,猛然一转身,朝群盗进去的山坳飞奔。
他脚程十分迅速,群盗甫进山坳不久,就被追及,“喂”一声道:
“你们站住,待我问一问。”
群盗见是那裸体少年,忙停下来道:
“裸侠要问什么?”
奇儿道:
“你们可知道迷云谷在那里?”
盗首这时被小盗背在背上,虽是不住地哼着,但也搭讪道:
“迷云谷坐落何方,小的虽不知道,稍待几日。总可以访查得到,此地离山寨不远,请裸侠先上去歇息,容着人访查如何?”
奇儿自看到那批商贾的争夺,比较之下,觉得这盗首还有点人性,点点头道:
“稍歇倒是可以,但我不当强盗………”忽又改口问道:
“你怎么把我叫成裸侠?”
盗首苦笑道:
“小侠武艺超群,却是周身赤裸;想到江湖上的异人常有这般怪异的打扮,小侠既是这般装扮,自然是裸侠无疑了!”
奇儿把裸侠两字在嘴里念了几遍,突然道:
“这两字还是有别致,可是,我还得穿衣服才行呀!”
这股强盗本来是携家带眷,上山落草,盗首因见奇儿一招就把自己伤了,心知这少年艺业高强,打算拥戴他为王,好与武林高手抗衡,自己也可以获得教益,又因他周身赤裸,还恐女眷见了不雅,难得他提出要穿衣服,忙陪笑道:
“穿起衣服,就叫做衣冠侠吧!”
奇儿念了几遍,微微色喜,蓦地记起有“衣冠禽兽”那句话,立又摇头道:
“不好,不好!我自有余树奇做名字,谁管我侠不侠啊!”
将近寨门,镇山虎笑道:
“小侠辱临敝寨,万万不能草率,请稍待一会,待小的开门恭迎!”立即命几名喽罗陪着,自与小盗进去,过了一会,一名小盗捧了一个盒子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簇新的文士衣服。
余树奇自然会意,立即穿戴起来,由小喽罗替他梳了发髻,扎好头巾,果然“三分人物七分装”,余树奇本就长得十分英俊,打扮起来更是皎洁如月,容光四射。
旋而,一声钟响,寨门大开,三四十个喽罗排成两行,分立路侧。奇儿顺目一瞥,已见镇山虎由两名喽罗扶着,站在一座大厅的石阶前鹄立等侯,知他伤势未痊,为了尊崇自己竟做出这么多礼仪,好生过意个去,立和喽罗绶步进寨,到达镇山虎近前,抱拳一揖,说一声:
“那要这样?”
镇山虎武艺虽是不行,阅历倒是丰富,见余树奇眼光下视,知他心存歉疚,连说几个:
“礼该如此!”肃容入厅,分宾主坐下。
余树奇早由喽罗口中获知,镇山虎和这伙人为盗的经过,也不再事寒喧,开门见山道:
“吕寨主,方才我失手伤了你,一定十分疼痛,待我来替你医治。”
镇山虎吕景昭确是忍痛接待,闻言略逊谢几句,便由手下扶往后房,奇儿随往检视,见是尻骨碎裂,立即用“合”字诀的功夫,替他把裂处复合,顷刻间,镇山虎痛楚若失,又同往治愈邪脱臼的喽罗。
这一夜,余树奇吃了一顿十年来未曾吃到的熟食,宾主交谈甚欢,他忽然忆起当年田毓方原要带他往龙虎关,才路过迷云谷,谅必迷云谷就在龙虎关附近,一问起龙虎关,镇山虎果然知道。
余树奇听说九疑山相距龙虎关不过是三百余里,急得当时要走,吕景昭坚请再住数日,没奈何只得答应翌晨启程,吕景昭见他屡问迷云谷,知他必有要事,不便强留。
当夜席终人散,吕景昭正待送他入房安歇;忽见一名喽罗匆匆拿了一封信进来,拆开一看,不禁气愤道:
“这厮欺人太甚,难道我真个怕他?”
余树奇见他话里有因,忙道:
“吕寨主有什么事?”吕景昭把信交给余树奇,他打开来一看,原来是骑田岭盗魁萧开文的一封战书,顺口问一句:
“吕寨主!你跟这姓萧的可有旧怨?”吕景昭叹一口气:
“那能算什么旧怨?不过,我偏不服他的号令,才引起这场争端罢了!”
余树奇诧道:
“绿林中居然也要号令别人?”
吕景昭道:
“小侠不在江湖上走动,对于江湖的事,自难尽知。绿林里,强凌弱,大吃小的事到处可见!”
余树奇道:
“吕寨主不妨说来听听!”
吕景昭道:
“就拿目前这种事来说,就是一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青苔的故事……”
余树奇听得好笑起来道:
“这般说来,岂不是一连吃了几代?”
吕景昭一怔,旋而明白他说的“几代”正是一路吃了下去的意思,也就笑道:
“到了青苔可没有吃的了!”
余树奇道:
“还有!青苔吃泥,泥吃水。”
吕景昭想了一想,笑说一句“正是”,接着又道:
“反正我姓吕的,是没有东西好吃,但别人要想吃我,可也不是容易。……”余树奇见他述及往事,也静静的听下去,只听他续道:
“这件事的起因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以上。当时我吕某仍是规规矩矩的庄稼人家,只因有几斤气力,学过几天把式,所以麻烦也就找到头上。那一年永州六义不知受了谁的差遣……”
余树奇听到“永州六义”,骤忆起自己正被“永州六义”*下迷云谷,俊目登时射出两道寒光。
吕景昭一惊道:
“小侠难道与六义有过节?”
余树奇道:
“吕寨主说你的!”
吕景昭续道:
“永州六义受了别人的差遣,却在这数百里地面征召做眼线的人来,这姓萧的就是其中一个。但他一个人能济什么事?因此又找到我的头上来。……”
余树奇忍不住道:
“他征召眼线干什么?难道别人真要受他差遣?”
吕景昭想起前情,冷笑一声道:
“凭永州六义的高大名头,召人担任眼线也非困难。据他说是要拦截一位什么九宫剑客和一个小孩子………”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向余树奇瞄了一眼,心里正想着:“那小孩莫非就是这个?”
余树奇见他忽然停着不说,忙道:
“你尽管说下去!”
吕景昭由他的眼情看来,也就明白几分,又道:
“那小孩子虽是没有人认得,但九宫剑客很有点名头,认识他的人倒也不少,姓萧的应征做眼线之后,立刻命人找我,要我也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