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有半盏茶时,忽闻张向祥的口音道:
“那小子莫非吓死了,这久不听到声响?”立即有个女人的声音道:
“向祥别看轻了那小杂种了,若不是用这铁鹅笼的方法,只怕他仗着一枝金精剑比那老淫贱还要难缠,那老淫贱爱居水洞,已请她由水里去,这小杂种火爆性子,就请他火里去罢!”
余树奇听出那女人正是毒手麻姑方芙,正想辱骂她一顿,却又想到辱骂无用,张向祥认为自己已晕,说不定再过片刻,他便会来擒人,所以又容忍下来。
及至听出平若是被水淹,未必即死,正在暗喜,又听方芙说要用火来烧死自己,不禁又惊又怒,大骂一声:
“老淫贼!待一会小爷出去,就一点一点割你!”
方芙在外间笑道:
“向祥你说是不,这小杂种那会吓死,他正在里面发狠哩!还不快点动手?”
张向祥接着就冷笑道:
“小子!你吃过烤鹅掌吧?烤鹅的时候,先将鹅放在铁板上面,再给它烧火,待它自己乱蹦乱跳,那样一来,鹅血全集到脚上,吃起来特别肥美。小子这时别急,最好你先脱掉衣服和鞋袜,待我把你烤熟之后,吃起来要省一点事!”
余树奇尽在辱骂不休,那听得进半句?
伹他正在辱骂方芙和张向祥的时候,忽感到桌子又向下一沉,立即有沙沙的声音在壁外响起。
余树奇以为来了救星,忽又感到下面“看”一声响,沙沙的声音也就立即终止,这才明白被敌人将自己吊下深窟,而“看”的一声,定是被架在火炉上。
这时,余树奇又惊又怒又急,但他也知光是着急并无用处,既然曾经两度由水里出得迷云谷,安知火里不能遁走?
但他也明白火性和水性绝不相同,人可以在水底潜行;一日半日,就不能在火里熬上一时半刻。然而要烧红这样厚的一个铁笼,须要多大的火炉,和多少柴炭?
他也曾想到敌人可能会利用地中火,若果碧芙山庄真有地中火,则小命儿就得归天;若果以炉火来烧,总有假办法可想——
不问它是地火还是炭火,总得离开这个铁笼才会有命。因此,他打算要在死里求生,定须冷静下来,才可找到一条生路。
他静思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心里暗喜,伹这铁笼也已比早时燥热得多。
余树奇用手向四望一摸,发觉越靠下面就越烫手、心知对头却在底下生火,当下微微一笑,将金精剑弯成了弓形,向壁间一刮,居然刮了一块厚约半尺、长为四五尺,宽有二尺的生铁下来。
这就是他方才所以暗喜的缘因,这时一见此计果然得售,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在暗骂自己一声:
“傻瓜!方才要是用这法子,何致担惊受怕,敢情这时已把那淫贱杀了哩!”
他自觉得大有生机,忙将刨下那块大铁板搬往身后,立刻再刨一块,渐渐,刨出来的铁板占了他原来的位置,而他却向铁墙里面钻进。。
约莫有顿饭时光,余树奇一剑刨去,“嚓”一声响处,铁板已被刨穿,一股热气直向里冲,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立刻明白所刨的这一面,对正了炉壁,炉壁知有多厚?而且底下还烧有火,怎能站得住脚去挖、去刨?
他想到白费了工夫,不由得暗暗叫苦,为了不让烟火把人窒死,只得急将所刨的铁块,塞回原处。
但是,铁壁已被刨开,那还能够补回原状?
霎时间,火烟大量涌进,烟气弥漫满室。
余树奇此时已惊得六神无主,虽被那火烟呛得他咳个不已,但他为了逃生,又将宝剑向另一面铁墙猛刨,“呵嚓”一声,这一面铁墙被他用力太大,竟刨通了墙根,烈焰立即由破孔冲上。
看这情形,那还会有逃生的希望?
余树奇急向堆积在铁桌上面的铁块一纵,打算能够苟延多少时刻,不料身形甫定,即闻“哗啦”一声水响,脚底下的火焰全消。
这一突然出现的奇事,使余树奇楞了片刻,旋而想到莫非这火牢和水牢只是一墙之隔,平若困在水牢,无意中攻破了这一面,以致水牢里的水冲了出来,反而将炉火扑灭?
他认为炉火熄灭,多半基于这个缘因,而阿姨也许就随着这般激流脱困。于是,他更不犹豫,将原有的破孔开得更宽,更大,收起宝剑,扑进水中。
他下沉数尺,指尖立即触到一块块硬石,而那些硬石尚有余温,这才知道对头是用煤炭当作燃料来烧蒸那大铁柜。想是这煤炭的温度很高,连看守炉火的人都无法停留,所以那股激流将火淹没竟无人发觉。
余树奇是汤阴人氏,他家里也常常烧煤,知道凡是煤炉,定有添置煤炭的炉门和通风的灶门。这座大炉的炉门在那里?通风门在那里?必须急急寻找出来,才不致被水淹死。
这时,炉里面一片漆黑,煤灰浊水混在一起,任凭再好的目力,也不能开眼见物。幸而这座洪炉不过是三四尺见方,很快便摸索到一块铁板,他立即体会到那块铁板定是炉门,忙抽出宝剑,用力一刨;声息毫无的一下子,那炉门已被他刨落。
余树奇再收起宝剑,潜出炉门,任由那股激流将他带走。
要知那座大炉既需人生火,添炭,岂无供人上落的石级?伹一来庄上人恐怕煤烟由近处冒出,被人察觉,所以将供人上落的隧道门户层层封闭,没有一丝亮光。二来水流太急,在这黑窟里面,也不可能被余树奇察觉。
约莫经过多时辰,余树奇即听到下游水声如雷,知是水道将尽。由那水声听来,也许外面还有手丈瀑布,否则那来偌大的巨响。
他生怕一下子被水冲落时,会受重伤,急提气泳往岸边,缓缓爬出,到达出口处探头一看,果然是流出来这一道激流直落千丈,下面怪石嶙峋,若果跌了下去,那有不粉骨碎身之理?
这时他不得不庆幸自己见机得早,而暗自欢悦。可是,他立刻又想到那出困了的阿姨,不知她藏身在近处等待自己出困,也还是又再返碧芙山庄和敌人拼命。所以,他略缓过一口气,即爬出洞侧,却见有几个水渍未干的脚印,而且那脚迹很小,不是阿姨的还是谁的?
余树奇有此发现,真个喜极忘形,几乎失足摔死。
他循着前面的水迹急迫,上了山崖,却是一条小径,这一条小径弯弯曲曲进入一片不小的树林。余树奇认定阿姨必循小径而走,再见水渍殷然,那能不是?不料一到林缘,即看不见水渍,急得他大喊一声:
“阿姨!”
那知余音未歇,叶丛里娇叱一声:
“小贼!”一条纤影飞来,劈面就是一掌。
余树奇闪过一边,定睛看去,原来竟是失踪几天的谭妒非,此时穿着一身湿透了衣裳,裹得胴体凸凹毕现,那半边假面具想是已经失落,恢复她庐山真面目,直如一朵鲜花娇艳欲滴,虽在柳眉倒竖的时候,仍掩不住她那轻叹薄怒的神态,忙叫一声:
“谭姊姊!是我!”
谭妒非叱一声:
“就是要杀你!”左手一挥,一根丈多长的红绫飞到。那根红绫想是谭妒非平时用作缠腰之物,因为失去拂尘和宝剑,才拿这缠腰的带子当作兵刃。
但是,谭妒非的艺业已非小可,挥舞一根湿透水的绫带,不亚于一根金鞭,又如长虹飞卷,虎虎生风。
余树奇爱屋及乌,不说看在阿姨份上,不愿与她交手;即由她那付美得使人如饮香醇的脸孔上,也不忍与她交手。急又闪过一边,叫道:
“姊姊为甚要杀我?”
谭妒非不停手地将红绫舞成万道长虹,节节进迫,还加上右掌的劈空掌力,直打得余树奇连连向侧方闪退,并且骂道:
“你这小贼敢用连环计骗你姑姑,害得你姑姑成这样子,今日不杀你这小贼也难消我恨!”
余树奇被她骂得没头没脑,心想:
“我几时害了你了?”他那知道谭妒非当天见他潜泳在水洞里,已疑心他想来偷宝,才追出洞外打了一场。
后来因面具落下,生怕被余树奇将她秀脸相了去,再则想到余树奇也许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才急急赶回水洞。
那知才到半途。却见毒手麻姑和那老叟正欲入洞,又引起一场激战,因此,谭妒非更认定自己所猜并不会假。恰巧余树奇刚转回到,老叟即佝偻入水,虽然毒手麻姑说过一句尴尬的话,也不过使谭妒非认为毒手麻姑故意羞辱她,使她气极失招而已。
谭妒非和老叟在洞中厮杀多时,老叟渐渐不敌而退出洞口。她心知洞外有三个敌人,尤其那少年艺业更高,生怕一出洞外,又被人乘虚而入,只好将秘录、宝剑、拂尘、衣服,一应俱全带在身上,然后追出洞去。
那时候,余树奇和毒手麻姑俱已离去,那老叟不明就里,一见谭妒非追了出来,立即向山上飞奔。
这一来更证实了老叟志在诱敌,以便同党入洞偷物。
谭妒非暗自好笑道:
“偷吧!看你偷到什么东西,姑娘不把这老贼追到天边才怪哩!”
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追擒那老叟,严鞫他的来历,但那老叟竟是朝着碧芙山庄的方向奔跑。
谭妒非早知碧芙山庄不是个好地方,曾经几度恳请平若准她往探,平若俱因山庄里凶险太多,再三不许,把这位艺高胆大的姑娘几乎气得冒出火来。这回师出有名,那有不乘机观光一番?
因为她已知道老叟是碧芙山庄的人,也就不须将他擒回,一味在他身后吆喝、恫吓,害得那老叟“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连想喘息一下都不敢,直到将谭妒非诱落水牢,才吐出一口闷气。
谭妒非仗着水性精通,才不至在水牢被淹死,伹也因跦下去的时候,失去一柄拂尘。一枝好好的精钢剑,却因挖掘水牢的石壁,把它折成好几段,连剑鞘也成了扁的,那能不恼恨万分?敢情她自懂人事,就没吃这大的亏。
她本来躲进树林,想待衣服干了再走,伹她正将包袱裹掠开,即见一条身影从她走过的路上追来。
她认出那条身影正是诱她离开水洞,好让别人进去偷宝的余树奇,登时恨得九窍生烟,银牙暗咬。
但她已经兵刃全失,能拿什么和人家厮打?
没奈何,将自己束腰的绫带解下当作兵器,另将捆包袱的棉绳扎紧裤腰。这些要事刚准备完成,余树奇也到达林缘高呼阿姨。
谭妒非听得一傈,心想:
“仅这小贼已经难斗,何况再来一个大的?”但她受几天的闷气,又何处消去?
她虽经和余树奇在水中交手,只觉得“气”不如人,并不是“技”不如人,自己还有浑身绝艺,未必不能在对方援兵未到之前将他擒下。再则,身后便是树林,在这进可以攻,退可以走的地方,不报仇雪恨,更待何时?
谭妒非想后思前,终觉一打为快,才毅然穿林而出。
余树奇那知道其中曲折?只听谭妒非说他害了她,不禁骛得一怔,被谭妒非绫带飞来,把胸前衣襟撕去一大块。
伹他确是不愿交手,闪过红绫,边圈疾走,一面疾呼道:
“谭姊姊!我几曾害了你,我找你不到,却遇上平阿姨,一起来碧芙山庄,平阿姨和我都失陷在埋伏里面,几时害过你?”
谭妒非听余树奇把她的恩师喊为阿姨,也觉得奇怪,但她旋又暗想她恩师孑然一身,从她懂得人事以来,就没见平若说过有什么亲戚朋友,怎会突然跑出一位内亲来?心说:
“这小贼惯会骗人,不知他怀着什么念头,休又教他骗了!”立即冷笑一声道:
“小贼你搞错了!我师没有你这一门贼亲眷!”在冷笑声中,又接连进了几招。
余树奇有理说不清,反被迫得连连退让,到了一座断桥,侧目向桥下一看,伹见石笋如锥,根根朝上,这石桥长约四五十丈,无巧不巧地,每隔丈余便有一根石笋高高矗立,恰可作为桥柱。
桥面俱是丈余长的麻石板架成,一段一块伸向对岸,但是,当中一连十几块不知何时被人拆去,若非武艺绝高的人,万难飞渡这座断桥。
余树奇看得心里一惊,暗叫一声:
“不好!这不讲理的丫头,好像真要*我跳崖了!”
但他虽是到了这样危急紧头,仍然不愿还击,一闪身躯,又飘开数丈,唤一声:
“谭姊姊你休啊!”
敢情他情急之下,要说“休再上来啊”,偏就漏了当中三字,谭妒非娇脸徽红,喝一声:
“你才休啊!”身随掌走,红绫又横里扫卷上前。
这时,余树奇虽避开断桥,却是落在另一处崖沿,若被谭妒非掌劲打中,也得跌往身后的断崖,若被她红绫扫中,更令摔落深涧的石笋。反正这两样都足令余树奇死于非命。
在这危机一发的刹那间,余树奇念头一转,心想:
“何不先折服她,再把话说明白?”恰好劲风,绫带都到身边,急一纵身躯,撤出金精剑,高呼一声:
“谭姊姊恕小弟无礼了!”宝剑向红绫挥去。
谭妒非前回与余树奇交手,没有用上兵刃,方才一连向他进招,余树奇尽是腾挪闪避,也没有还过一招,更看不到有兵双。这时忽见一道亮光由余树奇衣底飞出,立即挥向绫带,诧异得急往后倒纵数尺。
要知古时候的女子号为“千金之体”,未嫁前一身都是宝,既嫁后才一身都是草,若是被余树奇将这条缠腰带削断,而且抢去一截,谭妒非便是毕生的耻辱,那还不视对方的宝剑如间蛇蝎?
但她这时也觉得余树奇有点古怪,既然有那样好的一枝软剑,为何不早拿出来用?她曾经平若告知软剑共有两枝,其中一枝软晶剑落在碧芙山庄庄主方士哲的手中。她已认定余树奇是碧芙山庄的人,这枝软剑还不就是软晶剑?
谭妒非由软晶剑联想余树奇与方士哲关系定非寻常,否则方士哲的兵双怎会交给他使用?
她在碧芙山庄吃够了苦头,要是能找到方士哲,只怕打个三天三夜,仍然是不死不散,这时把余树奇看成方士哲的替身,焉有放过之理?她瞥余树奇那枝宝剑一眼,哼一声道:
“姑娘眼力自是不差,早就看出你是方士哲的门下,快赔你姑娘一枝宝剑来!”
余树奇那想伤她?一剑迫她退让,又落回原来站脚的崖边,再向前行两步,听她还要自夸眼力,不觉笑出声来。
谭妒非娇叱一声道:
“你笑甚么?快点赔来!”
说要将金精剑赠给谭妒非,余树奇也许还真舍得,可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当下嘻嘻笑道:
“姊姊要我的宝剑,小弟理合奉赠,伹我话得先说明白,我这枝是金精剑,并不是软晶剑,已经过平阿姨鉴定!”
谭妒非把余树奇当作仇人看待,一听他喊“姊姊”,只有多增气愤,叱一声:
“胡说!你敢骗我!”一晃身形,又已扑到。
余树寄生怕她收势不及,便会冲下崖去,急封一掌,然后拔起身形,由她头上掠往她身后,立即拔步飞奔。
谭妒非见对方掌形一动,正待加劲猛击,那知他一粘即走,跨过自己头顶,更加羞恼,一拧转身躯,跟后疾迫,嘴里还连连吆喝:
“小贼往那里走?”
余树奇回头笑道:
“要打就过这边来打,那边要是跌下去就得送命!”
这边语声甫落,树林里忽传来一声娇笑道:
“好弟弟!你们真会做戏啊!”余树奇纵目看去,一条红影已穿林而出,犹自吃吃娇笑不已,不由得暗叫一声:
“不好!”
谭妒非循声看去,即见一位遍体红裳,红得像热炭一般,而与自己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