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树奇嚅嚅道:
“谭姊姊本来长得很美么!她为甚么要把半边脸装成那样?”
平若失笑道:
“你打听这个怎的?女孩子越长越得美,就越会惹来烦恼,还不如长丑的人能多享几天清福。再则女孩子善妒,你姑姑就是吃了方芙的妒亏,但妒忌人的方芙也不见得合算,如果她还有一丝良知,到了临死的时候,便够她自己难过的。所以一说到‘妒’字,就一定‘非’,地本来就姓谭,‘妒非’两字还是我替她起的。……”
她一瞥天色,又道:
“时候已经不早,你既然练的是图像,待我一式一式摆出来给你看,看是相不相同!”
余树奇注目看去,只见平若双腿交盘,双掌捧腹,双目垂帘,双肩下坠,心想:“由这一式看来就已不同,我的盘腿是左腿在上,双掌放于膝上……”他蓦地记起太阴图诀有一式和这个相似,暗道:“难道阿姨那秘录是专给女人练的?”
平若摆好一式,立即问一句:
“相不相同?”
余树奇摇一摇头,并对不同的部位说出。
平若笑说一声:
“再看!”接着又摆出第二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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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脱 险
余树奇再看时,第二式不但与独孤老人的不同,与仇残子也不同了,只好摇一摇头。
平若一式接连一式摆了下去,余树奇看来有的相同,有的不尽同,有的则根本不同,都一一对这位阿姨说了。平若摆得起兴,竟是越来越快,简直就像在演练一种诡异而不连续的招式。
食顷,事毕,余树奇仍然摇摇头说一声:
“不像!”
平若格格笑道:
“不像就由它不像罢,阿姨也没法子教它像啊!”
老少两人在欢悦的笑声中结束这场趣事,但却各在心里藏着一个疑问,那就是为何平若的招式与余树奇的相类似,而在练气方面又大不相同?
但那平若和余树奇也十分投缘,当天便将自己无意中获得的武学教给他,余树奇天资过人,而且有了两门武学的根底,学来也并不难,一连两天便将平若多年所学全部得去,虽然内功尚需多时锻炼,然而掌剑合一的招式已是勉强可用了。
第三天早上,谭妒非还没有回洞,伹因与方土哲约期已届,平若运用指劲刻石留字,即与余树奇收拾登程。
碧芙山庄群山环抱,一水横流,占地约有数十亩,房屋也有二三十间。因各取局势,所以每一幢房屋都不连在一起,显得有点敌乱。但所有隙地都遍栽芙蓉,这时正是盛开的季节一片红白相间,恍如花海,虽然没有香飘十里,却衬得那红墙绿瓦的屋宇更显得壮丽庄穆。
平若说的不错——碧芙山庄与三十年前的芙蓉山庄大不相同。那时候的芙蓉山庄没有这么多房屋,而且还有一道院墙;这时房屋多了起来,院墙反而撤去。至于地底下暗藏的伏机,更是不能在事前察觉。
余树奇跟在平若后面,利用林木遮掩,以为无人察觉便可直抵横流的溪边,将碧芙山庄外表看个仔细,然后决定如何骂阵,激怒方士哲父女到庄外决斗,既不示怯于人,也省却难向仇残子交代。
那知到达溪边一看,这条宽约五六丈的小溪。除了横着两根长木,当作桥梁之外,并无别路可走。
以这两人的艺业来论,不说五六丈宽的小溪难他不倒,纵使再加宽几倍,他两人也可一跃而过。
但是,平若曾经住过芙蓉山庄,早知对岸那边布有各种埋伏。当年她是婢女身份,只知道侍候主人,没去问这些埋伏是甚么样子,有何等作用。
她是由庄后出走,这时是由庄前回来,若果真要与方士哲在庄内厮杀,大可堂堂皇皇直走独木桥过去叫阵。偏是碍着方蓉的情谊,不能在庄内动手。若是跃过对岸的芙蓉林,又恐遭受到意内的凶险。若是绕溪而走,则这道溪流曲折环回,又与碧芙山庄方向相背。
独木桥头原是有人驻守,巡视,以防无知的牧童误走过去,这时不但是近处没有人迹,连到距溪岸半里外的碧芙山庄也是重门深锁,杳无一人。
余树奇初走江湖,那知厉害?看偌大一块土地,几乎可以一目了然,几十间房屋并没有人走动,不禁喜道:
“他们都已躲开,我们进去留几个字便走。”
平若生怕他当真跃过对岸,急一挽他手臂,悄声道:
“使不得!要知越是这样才越可怕,他们那是躲开,分明是暗藏起来,让我们去上当!”
余树奇道:
“难道就这样罢了?”
平若摇一摇头道:
“你我暂且藏着,待他们忍耐不住了,总会现身出来!”
余树奇对于这“守株待兔”的方法,大不以为然,想了一想,即笑起来道:
“阿姨!你休说他这山庄有什么厉害的埋伏,奇儿看来我们全可以走得过去。”
平若被他一声“阿姨”喊得心里一甜,微笑道:
“你这刁孩子有什么鬼门道,不妨说来!”
余树奇道:
“你看那些花木俱长得那么高,那么茂盛,地底下当然不会是空的,我们用轻功走在花儿叶儿上面,终不会有埋伏藏在花朵里面嘛!”
平若听他这篇议论,大有道理,也就面露喜容道:
“你这法子使得,可要记住别和他们打,一见方士哲那老头儿或方芙那贱婢,就立刻走回头!”
余树奇道:
“骂他们几句可还使得?”
平若笑道:
“你几时学会骂人了?瞧着骂罢!”捡起一个拳大石头,用重手法向对岸一掷,“啪”
一声响,那石块竟被坚实的地面震得弹了起来。
由此看来,对岸是实地无疑。平若犹不放心,又向对岸连投几个石块,觉得没甚凶险,再看余树奇迫不及;待的神情,也就说一声:
“走罢!”
余树奇巴不得阿姨说走,此时应声而起,身子一闪,轻飘飘地落在对岸一株芙蓉树上。
平若不知他恁般性急,疾叫一声:“当心!”随后追去。
要知她这一叫唤,那还有不惊动敌人之理!但对方不知何意,仍然潜慝得无声无息。
余树奇虽是首先起步,但他也想阿姨多指示一点门径;方才抢在前头,原是恐怕她又生变卦,脚登枝头之后,又略为一停,等待平若到达。
平若的轻功到底不及余树奇,身子虽也如一缕轻厘,飘过河面,伹她落上树杪的时候,并不像余树奇能站在花瓣上,而是站在一片朝天叶子上面,那叶子也因受压,而轻轻一颤。
老少两人心里各自有数,却是互相仰佩之下并肩飞掠,平若沿途指点旧时居住的地方,其余则因为多半不识,也无法对余树奇加以说明。
不需多时,即相距一座小屋不过十丈远近,忽然屋里面一阵狂笑,接着就有个老人口音叫道:
“贱婢果然到来送死!”
平若一闻笑声,即与余树奇停步不前。但见屋门开处,一位老翁当门而立,叫一声:
“平妞儿!三十年前,老主人已将你赏了给我,如果你今天不想死,就进来和我吃个合卺交杯。”
那老人一现身,平若便认出是当年一名悍仆,他名字叫做张向祥,比自己年长十岁以上,却向自己料缠不休,若非方蓉极力维护,只怕早就落在对方手里。此时见他提起前情,更是又羞又恨。但他当年武艺比自己高出太多,未必能够一招就将他打死。
由芙蓉花树到张向祥所站的门口,当中还隔有一块五六丈的平地;若果无人防守,尽可以跃登屋面,不需踏上平地而发生危险。这时因为张向祥挡在面前,倘若冒昧纵身过去,一击不中,必被他挡落身躯。
要知越懂得危险,就越觉得危险的可怕。平若就是因为知道碧芙山庄处处暗藏莫大的伏机,以致寸步难移。由得张向祥出言嘲辱,也只有先把形势忖度一番,才好区处。
余树奇可不问那老人说的是甚么,只见平若脸红耳热,就猜知对方说的准不是什么好话,不待对方说完,已破口大骂:
“你这个老乌龟,就懂得缩头在壳里,你要是敢把头伸长出来,看小爷不把它剁掉,再剔皮去骨把你熬成汤来吃!”
张向祥这些年来,恰是朝思暮想,认为平若别有所欢,另嫁了别人,自己不能早夺过来同衾共枕,被丁向才、丘向升等一班同侪讥为乌龟。这时余树奇正揭中他的短处,那得不怒?
但他也自知此时全庄的机关俱已发动,一步也不能走差,只好耐着性子,回骂几声:
“小杂种!你敢下来!”
余树奇眼见阿姨不肯下树;也就知道花树下不得,也就和张向祥相互对骂起来。
虽然仅是两人对骂,伹因两人内气充足,仍骂得响彻云霄,经过了好一阵子,忽然“当”
一声磬响,每一间屋子的门户同时洞开,每间屋子都有一人当门而立。
余树奇眼力最尖,早瞥见方土哲父女与曾和谭妒非交手那老人,站立在阿姨所说钓“绣阁”门前,方士哲手中还拿着一面闪闪生光的玉磬,正要转过话头,指名骂阵的时候,方士哲已呵呵大笑道:
“贱婢胆敢背叛本庄,今日就教你粉身碎骨,你那小贱种已被老夫擒获,还不快过来一同领死么?”
要知方士哲所说的“小贱种”,不外乎余树奇和谭妒非,这时余树奇和平若站在一起,相距不过两尺,“小贱种”若非说谭妒非还能有谁?
平若毕生未多收一个弟子,谭妒非是她捡来的孤女,视如已出,教了十几年,指望她招个好夫婿相伴终生,听方土哲自称已将谭妒非擒去,那还按捺得住心头上的悲痛?这时已顾不得旧主人不旧主人,猛喝一声:
“老贼!”即待跃起身躯,蓦地又想起一桩大事,立将盛气一收,低声道:
“孩子!你我若再冲进去,定是险难重重,只怕不能相顾;但是妒非那孩子已被老贼擒去,阿姨不能不去救她。你见我身形一起,就得防面前这老贼向我偷袭。他叫仿张向祥,本领要比前几天那两人高出许多,你得待我已到对屋瓦面,才跟着过来啊!”
余树奇漫应一声,但他心里却另有打算。心知相隔这样遥远,阿姨纵身过去。距离那姓张的近,而距离这边远,若果张向祥突然出手,自己防备也来不及。但那张向祥听得平若暴喝一声,又忽然静了下来,与余树奇低声说话。立时冷笑一声道:“平妞儿!你再留下遗嘱也没有用,因为那小杂种比你总死得快些!”
平若此时怒火已发,那还有什么顾忌?喝声的余音未歇,她已扑到张向祥的面前,挟着雷霆万钧的掌劲朝张向祥打去。
那知张向祥早作准备,就在平若的掌劲将到而未到的瞬间,身躯一缩,立即退入门侧。
平若一掌落空,余势未尽,一直冲进门里。
在平若扑去的同一时间,余树奇也依照他的原定计划跟在他阿姨的脚后扑去。虽然在起步时分出一先一后,而速度上大不相同,余树奇身子像流星赶月,直往前冲,几手可抓到他阿姨的脚底。
有这样相近的距离,应该能够相互照应才是正理;可是,一切都出乎事理之外。
——平若身上刚冲进门去,忽然“嚓”一声响,一块钢板由侧面飞出,立将门框堵住。
要不是平若身法飞快,几乎被那钢板截断她的双脚。
余树奇指尖和平若的鞋底相差数寸,若不赶紧缩手,定被钢板夹住他的双臂,没奈何,就此一线之差,猛可一沉身子,刹住去势,“呕”一声响,双掌齐拍在钢板上面,双脚也在这时踏上门前的石阶。
那知他脚尖一触上阶石,又觉得脚底往下一沉。
余树奇大吃一惊,幸而盈虚功施展起来十分容易,急一提真气,凌空飘浮,双掌猛向钢板一拍,上躯向后一仰,双脚再一蹬钢板,整个身子暴射回原来所站的花树上。
因此一变,那钢板已将门框堵得密不透风,只闻平若在门内一声厉喝。
余树奇心知阿姨就陷在这屋的机关里,怒火一升,也不问究竟凶险到何等程度,立即拔出金精剑,一纵身子,再扑钢门,用力劈下一剑。
他这枝金精剑的削铁如泥,一剑下去,那钢门立被劈开一条长槽。但是,这样仍然毫无好处,他脚尖一踏上阶石,仍感到脚底往下一沉。
余树奇有了头一回的经验,早就防备脚下这方活的阶石,伹他这回剑在门上,有力可借,一掌拊门,身子沿门上拔,趁势又另劈一剑笔直到底,然后横削两剑,一脚踢去,将当中一方钢板踢飞,给开成一个精钢门框的小门来。
他为了援救失陷在里面的阿姨,正欲跨进门去,忽闻脑后“嘶——”一声响,急反剑一挥;“当”一声,将一枝金镖激起一丈多高。
但他无暇回顾,脚尖一踏门框,金精剑向门里一震,抖开一团剑花,真气一提,飘然进入屋的中央,却听方才在门里的张向祥在门外阴恻恻一声冷笑,室内忽然一暗。接着,那张向祥又在冷笑道:
“好小子!算你有种,就在里面躺尸罢!”
余树奇自然知道张向祥已经将门堵死,但也不急于出去。他本有黑夜视物之能,这时凝聚目力,向四周一扫,只见壁如悬磬,除了靠壁设有一张方桌之外,并无他物,好好一个阿姨一进屋子就平白失踪,这事岂不古怪?
他略一思索,便知室内定是另有地道,否则张向祥也不会像幽灵一般在外间说话。
伹那地道是一条?两条?抑是无数条?怎样能够找到进口?这事确是大费疑猜。由得余树奇急得要冒出火来,而眼前事实如此,又不得不仔细寻思。
余树奇虽能提气凌空伫立,到底也太过费劲,而且不能持久,可是又不敢重力着地,眼见靠壁那张方桌平平无奇,不如暂且歇息,也好找出一条思路。
那知这室内除了悬空伫立,确是处处危机,余树奇提气飘身,往桌面上一座,桌子登时沉下寸许。这时他虽惊觉有异,但那桌子往下略沉,却又平稳起来,他原想再度跃起,见是如此,又何必着急?索性挪一挪身子,盘膝端坐。
就在这一瞬间,忽闻“当”一声锣响,接着就有一阵风力由四处袭到。
余树奇闻声起立,目光一扫,却见四壁迅速向里面推移过来,不由得暗叫一声:
“不好!”急大喝一声,纵身离桌,扑奔一面墙壁,一剑劈去。
敢情他还想仗着金精剑的锋利,在壁上开个洞口,以便逃生,不料那墙壁不但是生铁铸就,而且厚得出奇,这一剑劈去,整个剑身没进墙中,竟是无法穿透。
余树奇一剑不逞,转向另一面墙壁又是一剑。他身法如风,眨眼间四壁带屋顶都各劈了一剑,却是处处相同,不能穿透,最后这一剑因为四壁已合,劲道不能尽施,只能劈进尺许,待拔得宝剑出来,四壁已紧靠桌沿,连宝剑也伸不出去了。
这时由得他有浑身至艺,也无用武之地,想起没有找到一个敌人交手,就被困在这“铁井”里面,阿姨这时所受的不知是否与自己相同,又不知方土哲将以何等方法来折磨自己,真个是懊恼万分。
忽然,他又暗自好笑道:“怕你怎的,只要你开门进来擒我,我就冷不防给你一剑!”
他想到还有这一线生机,不由得又是大喜,索性一声不响,练起平若传授的内功。
约有半盏茶时,忽闻张向祥的口音道:
“那小子莫非吓死了,这久不听到声响?”立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