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的艺业大胜往时,仍然无法在漩流的水面上站得住脚,只闻“哗啦”一声水响,余树奇的身形已直沉下去,浪花一卷,人已无踪。
宋改骤见此变,惊得叫出声来,几乎要跟着跳进池去,旋而想到乃师原是要下漩流,才哑然失笑,独自回头。
余树奇被浪花卷得,当时也免不了一惊,竟致呛了一口,但他立即施出水底潜踪的技艺,平衡了身子,一任水力漂流。在这时候,他却感觉到所经的地方似乎十分陌生,心里暗自起疑道:
“难道另有一条水道?”
照说他这时的艺业比头一次要高得多,头一次能够安然脱困,这一回便不该有若何困难。
那知事实上大大不然。这回他每次换气之后,都要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获得再一次换气的机会。这就说明了他这时所经的路,和头一回并不尽同。但他已抱定“死生有命”的主意,以耗损最少的真气,换取最多的时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河流,无法知道到底经过了多久,余树奇只觉到饥饿得有点难熬,最后还饿得有点发晕,几乎提不起劲来。他自己明白,倘若不竭力支持,只要真气一懈,无情的流水便要灌进他口鼻,那时再不愿死也不能够不死。于是,他只好默祝上苍保佑,一任命运煎熬。
任何人到了绝望的时候,都会乞求于神灵,到底有没有神灵,至今无法证实,但余树奇默祝不久,便觉得身子浮在水面上,流势甚缓。
他诧异得睁眼一看,却见遥远的水面,似乎有一线银光,他知道那一线银光,定是一处出口,精神登时振奋起来。这时他已能够自由呼吸,无奈流速甚缓,使他忍不住翻身俯泳过去。
他并非失去功力,而是饿得他无法施展鸥鹭忘机的绝学,像寻常会水性的人缓缓地泳着。
那线银光渐来渐大,余树奇已看出是一个与水面几乎相接的洞口,那银光敢情是太阳或是月亮透进来的光辉。
他无暇打量两侧的景象,看看相距洞门不及两丈,忽听身侧忽然有人喝一声:
“呔!过这边来!”
这突其而来的一喝,骇得余树奇“噢”一声惊叫。
那人格格一阵怪笑,接着又道:
“不要怕,过我这边来!”
余树奇此时已听出是个陌生女人的口晋,而且功力十分深厚,心知住在这人迹不到的绝地里面的人,若非正派修持的前辈,定是本领极高的魔头。不论她属于那一类,若自己一时应付不好,定招惹起不小的风波。
若在平时,余树奇未必就怕上这位怪女人,但这时他已饿得不能使力,敢情遇上一位寻常人把他一推,也会当场栽倒。因此,他再也不敢抗争,装成丝毫不懂得武艺的人,调转方向,朝声音的来处慢慢划去。
那人似是十分性急,又喝一声:
“不要装死!赶快过来!”
余树奇气得暗“哼”道:
“若在平时,小爷偏不听你差遣,看你又能怎么的!”
但他这时只是敢怒不敢言,依旧是一臂一臂向前划。
那女人见他不做声,泳速还是和原先一样,又怒喝道:
“你是哑的么!”
余树奇一肚没好气,却有气无力回答一句:“肚子饿!”这三个字说得虽轻,但那女人已听得清楚,只听她“哦——”一声道:“我帮助你便了!”话声一落,余树奇已觉风声飕飕,手腕一紧,已被对方提出水面。
敢情那女人这时才看出余树奇一丝不挂,“呸”了一声,立即把手一松,余树奇骤感失力,又落回水中,压得水花四溅。
那女人待他浮回水面,立即叫道:
“小子!先吃这个,待对岸穿衣服再来见你!”
余树奇听她口气不恶,同时又见一物分水奔到,接在手中一看,原来是长约尺许的薯蓣,心想:“可遇上吃的祖宗了!”口里却说一声:
“谢谢大娘!”
那女人怒道:
“什么大娘小娘?快吃!”
余树奇暗道:
“奇呀!称你一句大娘,难道错了?”但—这时还是吃的要紧,也不分辩,调转头向对岸划,边划边吃,到达岸边,恰把一段薯蓣吃完,只手搭往岸上,发觉是一整块岩石,被水流长年累月冲刷,却是异常光滑。
这时,他一面将衣服穿起,一面暗里试行运气,觉得真气并没耗损多少,敢情是那段薯蓣的效果。但他还不能断定那女人属于那一类人物,只能由她举动上,知道她尚有羞恶之心而已。
所以余树奇索性一本初衷,假装到底,穿好衣服,缓缓爬回水中,急急游往对岸。
这是一段二三十丈的水面,不消多少时候已登上河岸。余树奇不敢炫露武学,敛起两眼光芒四处张望,虽已看见那女人高踞在一座大石上面,却当作没有看到,目又移向别处。
那女人冷哼一声道:
“回过头来!”
余树奇循声回头,却装作茫然道:
“姑姑你在那里?”
那女人又哼一声道:
“你倒装得真像,我告诉你!别尽在我面前耍花枪,谭妒非并不是瞎子,你是何人门下,从实招来!”
余树奇心想:“我可没那么傻。”答道:
“小子余树奇迷路荒山,偶见到水流入洞,一时好奇,游了进去,不料水力十分急剧,无法回头,被水冲流几天,几乎饿死,幸得姑姑赏小子一条薯荪,保得一条残命,实在感激万分,至于谭妒非不谭妒非,门下不门下,小子一概不懂!”
谭妒非一声冷笑,即由石上一跃而下,以最迅速的手法向余树奇肩尖抓到。
余树奇经听宋大娘说过江湖各种风险,处事已练达得多,见那女人跃身下石,便知她要试验自己是否懂得武艺,忙叫一声:
“哎呀!”立即仰脸跌倒。
谭妒非自知武功非常,这一抓下去,若对方真个不懂武艺,势非被抓个筋断骨折不可,因此,在指尖对达对方肩尖的俄顷,略为将手指一缩。不料那少年竟惊叫仰跌,自己收势不及,几乎踩上对方的肚皮。
但那谭妒非确非小可,就在脚尖将落上余树奇小腹的瞬间,猛可一提真气,全身暴升尺许,竟由余树奇的身上跨了过去,再倒翻一个筋斗回头,又站回他的脚尾。
余树奇看她显出这一套诡异的身法,心里也暗自佩服,连呼几声:
“姑姑!不要打我!……”
谭妒非听他叫得声音震颤,真难测知高深,心想:
“难道这小子真个不懂得武艺?但他方才一个卧看星河,躲过我一招猛虎擒羊,却是恁般巧妙,莫不是他故意装作?休被这小子瞒过了,做了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的笑话来!”
原来余树奇虽将软晶剑扎在腰上,但谭妒非当时一见他是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少年,立即丢他下水,以致未看到那枝希世的宝剑,才有这样疑惑。这时谭妒非不能确定他是否会武,,终不甘心,喝一声:
“小子!再接我一招!”
她迅如闪电般向余树奇一脚踢出。
那知余树奇主意已定,绝不更改,一听她喝声,也不等她发招,立即一滚,竟又滚回水中。
谭妒非一踢虽快,仍因余树奇起滚在先,又没踢中,恨恨地叫道:
“你上岸来,我不打你了!”
余树奇不愿和她纠缠,把头露出水面叫道:
“姑姑!在这里我见不到你,还是往外面说去!”
谭妒非怒道:
“你再不上来,我就一掌劈死你!”
余树奇嘻嘻笑道:
“在水里,你打我不着!”
谭妒非敢情气极,只见地大喝一声,身形一跃离岸。但余树奇却猛一低头,全身入水,双臂向后一划,双腿用力一夹,登时潜行几丈。谭妒非一招落空,气得施展“仙子凌波”的水面轻功,由水面一路追赶,同时双掌交换拍击,打得这块平静的水面涌起几尺浪头。
余树奇潜行水,只闻耳边嗡嗡巨响,巨浪冲击得身形晃动,暗骂道:
“这泼妇确是厉害,小爷可不怕你!”知道她既然闹得波浪汹涌,定看不到自己到达的处所,反而抬头出水,“喂”了一声,藉机换气,又潜水泳走。
谭妒非分明听到身侧不远有人发声,待转过头去,却因浪头太高,水面太高,竟不知人在何处。心想:
“这小子武功不知如何,单凭这一门水功我就得吃瘪!”情知这样徒耗力气,并无用处,索性一股急劲,冲往洞口,飘飘然由水面俯视,只要余树奇一到达水门,立即下击。
那知余树奇比她更刁,他感到波浪不再汹涌,竟悄悄潜泳往岸边,伸头出水面一看,即见一条身影在洞口那边的水面晃动。略一思索,便明白谭妒非的用意,不禁暗笑道:
“你截我的路,我撬你的墙,看是到底谁合算?”
当下悄悄上岸,攀登谭妒非原先高踞的岩石,却见几根薯蓣放在上面,另外还有一枝拂尘和一枝长剑。心想:
“薯蓣是她要保命的东西,长剑是防身的利器、都不好偷得。惟有这枝拂尘毫无用处,难道这洞里蚊子多?要是那样更好,教她先受受蚊子咬的苦头,省得她恁地狂妄。”他拿了—那柄拂尘,故意一跃下水,好惊动那谭妒非回头察看。
谭妒非在洞口守候良久,不见动静,忽闻居处“噗通”一声水响,心知着了人家的道儿,叱一声:
“敢尔!”一滑水面,如飞而回,猛见一路水花,直出洞口。
这时她急于查看自己的东西,无暇追赶,连往石上一看,首先是拂尘失踪,再往石后一踩,触手处,衣物还在,心神略定。但失去一枝拂尘,已够她丢尽脸面,立又轻身一跃,直达洞口,一俯身躯,贴着水面掠出洞口,却见一位英俊少年露出半身在水面上,手里拿着一枝拂尘在临风飘拂,急喝一声:
“拿回给我!”
余树奇趁着谭妒非回去察看的一刹那,潜水出洞,只见群山环抱,一涧中分。这条溪涧宽约五丈,清澈见底,却有好几丈的深度,若在涧底潜行,再强劲的掌力也不能打透。
因此,他存心作要谭妒非一番,把拂尘在手里轻摇,装出漫不在乎的神态。其实,他正在琢磨拂尘柄上“挥云”两字的真正意义,一面以耳力倾听谭妒非会不会突然施用暗器袭击。
但他正在琢磨的时候,忽见洞口人影一晃,使他不觉抬头看去,乍见谭妒非的脸孔,更使他大吃一惊。
原来她长有一付十分怪异的脸孔。半边是清丽绝俗,肤色如玉;半边是高低凹凸,丑陋不堪。若果仅看她好的半边,尽可疯魔世上所有的男子:若看她另一半边,只怕三世没有娶妻,也不敢多看一眼。
余树奇可没有娶妻的念头,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一双俊目牢牢地盯在她那半边丑脸。
这不过是一瞥间的事。谭妒非已喝声讨取拂尘,余树奇嘻嘻笑道:
“小子正想拿去当几文钱花用哩!”
谭妒非叱道:
“小贼!你真敢不还?”
余树奇笑道:
“我将当票寄回来,你去取赎便是!”
谭妒非气在头上,更不打话,一纵身躯,疾掠水面上前,双掌分上下同时拍出。
她这一招“上下同心”用得恰到好处。余树奇不妨她一出手就是绝招,此时若再潜回水中,定要被地下面一掌打个正着,没奈何,施起盈虚功的“张”字诀,拂尘一摇,左臂一挥,两股不同的潜力同时发出。
谭妒非来势疾如鹰隼,却教这两股潜力挡得身子一缓,飘落水面,愕然道:
“你敢装假骗我!”
余树奇“噗嗤”一笑,一个坐水式,又潜了下去。
不知谭妒非不懂得水功,还是她不愿意与余树奇在水底追逐?竟木然站在水面上,喃喃自语道:
“这小子有一身武学,居然装假使坏来骗我,看我不拧死你才怪……”
余树奇顺流而下,在水底走了一程,见没有什么响动,又探头出水面来张望,发觉谭妒非依然站在原处,暗道:“这怪女人想些什么?”不由得扬声喊道:
“喂!你过来呀!过来我就还你拂尘!”
他真没打算拿走拂尘不还的念头,一心想把拂尘藏在近处,谭妒非要是找得到也就算了;要是找不到,就让她喂几天蚊子,好待煞煞她的骄气。
谭妒非虽听他在十丈外发话,只要一纵便达,但她并不急急赶去。仍在原处喊道:
“你这小子使坏,但姑娘还是饶你一回,姑娘好久找不到人印证,也好久找不到人说话,快上岸去咱们印证一番,要是你胜了,拂尘就……”
余树奇听谭妒非忽然自称姑娘,心里暗自好笑道:
“你做姑娘的时候已经过了,这时该是姑娘的妈妈!”又听她有胜了就赠拂尘的意思,忙道:
“我胜了就把拂尘还你!”
谭妒非愕然道:
“你要是败了呢?”
余树奇笑道:
“败了我就跑!”
谭妒非冷“哼”一声道:
“傻小子!你要是输了,还想跑得了么?告诉你罢!你要是输,就得在这里陪我三年!”
余树奇喝一声:
“胡说!鬼才陪你这泼贱!拿回去,休污我手!”右手一扬,那拂尘笔直倒飞谭妒非面前。
谭妒非纤掌一伸,立将拂尘接过,怒道:
“傻小子休得出口伤人,何以见得我是泼贱?”
余树奇朗声道:
“你要一个男人陪你三年,不是泼贱是什么?”一个坐水式又全身入水。
谭妒非被骂得半边秀脸一红,叱一声:
“休走!”
这回她敢情是气极,竟毫不犹豫地低头一钻,只闻“雪”一声水响,谭妒非竟像一条大鱼向余树奇追去。但看双腿不停地插,双臂不停地划,便知她在水功一门,不见得比余树奇弱了多少。
余树奇既不愿与这个野女人纠缠,又认为她不通晓水功,在水底潜行,在心里暗笑。那知未及数丈,忽感到一股水力由后面冲来,急回头一看,立见一只手掌已快抓到脚跟,惊得双腿用力一夹,双臂猛力一划,身子又激射四五丈。
谭妒非吃亏在手拿有拂尘,不能舒掌拨水,索性将拂尘向颈后一挥,手脚并用,急急追赶。
余树奇见她渐追渐近,暗自惊佩道:
“泼贱确是泼妇,水功确是不弱,先较量一番水功,再上岸较量去!”奋起神力,一阵急划,又把距离拉远。
两人的水功都十分神速,除了透气,全在水面下潜行。讲速率,谭妒非确要胜一筹;讲内气,却是余树奇精纯持久。
谭妒非因为比起余树奇多换几口气,更在每一回换气的时候,才被余树奇由掌下逃脱。
就此,余树奇终未被谭妒非抓住。
约莫经过顿饭时光,两人都已到达一条大江。这里水域颇广,正是水中健儿大显身手之地。
余树奇单臂一划,大腿一缩,整个身子就疾转向后面,对正谭妒非的来势一掌一推出。
谭妒非水功既有恁般精妙,武艺自然不差,在急进中骤觉头前水势回漩,立知对方已经转身,再觉水力倒冲,知道对方已经发招;急以左掌虚封,右掌实划,身子斜向右方一射,左脚一跷,身子立即折返,恰见余树奇在身侧不远,即时双腿一夹,双掌猛力推出。
余树奇虽向谭妒非发掌,并不奢望一掌就能取胜,所以依旧是眼观三面,身感六方,谨防突然出现。
果然一掌推出,立觉潜力回来,水劲相交处,立即化成激流向四方扩散。余树奇心知这一招不能伤敌,对方必乘水花未散的时候进袭。他迅速一瞥,已见左侧的河水一浑,心里泛起一丝微笑,双掌向左一封,身形同时暴退。
要知两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