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里路,还是未见段克邪的影子。
史若梅好生失望,不禁自思自想:“难道他刚才没看见我?不知道我是在暗中助他么?
怎么不等等我?”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声追来,回头一看,只见是个少年男
子,却不是她所想望的段克邪。
史若梅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呆了一呆,手按剑柄,问道:“你是谁,追我作甚?”那人
“噗嗤”一笑,说道:“红线妹妹。
你不认得我了么?”
史若梅一喜非同小可,叫道:“隐娘姐姐,原来是你,你怎么扮成了个俊小子了。”
她和聂隐娘自小至大,都在一起,且又是同一个师父习技的,当真是情逾姐妹,只因他
们的父亲都做了封疆大吏之后,这才分开的。如今史若梅与她意外相逢,自是高兴之极。
聂隐娘笑道:“你别忙着问我,我先要审一审你。”史若梅道:“咦,我做借了什么
事?要劳姐姐审问。”聂隐娘道:“你为何不待人迎亲,便先过门了?”史若梅嗔道:“姐
姐,别作贱我了。你刚才既在园中,难道不见我是怎么对待那个癫蛤蟆吗?”
聂隐娘笑道:“我还当你未曾出嫁,便要先立下马威呢。”史若梅扑上去要撕她的嘴,
聂隐娘道:“别闹了,别闹了,算我说错了话,我向你赔罪。他是个癞蛤蟆,你是只天鹅,
癞蛤蟆怎配吃天鹅肉呢,怪不得你不欢喜他了。”史若梅道:“你别只管抓着人家的碴儿好
不好?我不是自高身份,但田承嗣的儿子确实不像个人。”当下将他刚才为了逃避羊牧劳的
追赶,闯到田承嗣的房中所见,说给聂隐娘听。聂隐娘听得面红耳热,又忍不着哈哈大笑。
聂隐娘边笑边道:“我明白了,你不欢喜姓田的癞蛤螟,敢情是爱上了姓段的俊小
子?”
聂隐娘本是随口和她开开玩笑,只见史若梅却突然满面通红,低下头来,问道:“姐
姐,你可有发现他的踪迹么?我今晚的行事,正都是为了他的。”聂隐娘怔了一怔,庄重说
道:“啊,原来你是真的喜欢他!”
史若梅道:“姐姐,你我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实胜似同胞骨肉。我的事情,不愿瞒你。
他,他,他实在是我的未婚夫婿。”
聂隐娘大为惊诧,问道:“你是几时和他定了婚的,既是和他定了婚,为什么你的父母
又将你许配田家?”
史若梅道:“正是我的亲生父母,在我出世的第一天,就许配了给他的。我现在的爹
娘,并非我的生身父母。我原名叫史若梅,薛红线这个名字,从今之后,是不再用了。”
当下史若梅将本身曲折离奇的身世,原原本本,详详细细的说与聂隐娘知道。听得聂隐
娘时而眉飞色舞,时而短叹长嗟,时而低声饮泣,终而兴奋欣悦。
聂隐娘道:“怪不得我爹爹时时会提起段硅璋段大侠,说他是侠义可风,世间少有。又
说段大侠有个儿子,可惜不知去向,屡次动念,想派人去查访他的行踪。而每次当他说起了
段大侠父子之后,又总是有意无意的向我问起你来。这次他听到薛表伯将你许配与田家的消
息,郁郁不乐了好几天,原来其中有这个原故。”
史若梅喜道:“原来你的爹爹也是给段大侠说好话的。”聂隐娘道:“段大侠本来就
好,何须人家帮他说话?段大侠是我爹爹最佩服的一个人。”史若梅暗暗嗟叹,“如此看
来,我的义父实在不是好人。可怜我给他瞒了这许多年。”
聂隐娘笑道:“想不到你们竟是夫妻,这真是最好不过了。我父女俩今晚暗助你们夫妻
脱险,更值得高兴了。”
史若梅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爹爹是故意败给他的;那老魔头给我刺了一剑,想必
也是你暗中相助的了。”
聂隐娘道:“不错,我趁着混乱,藏在人丛里射了他两枚梅花针。”原来聂隐娘听说田
承嗣招她父亲前往魏博,乃是要他陪伴新郎到女家迎亲,她又知道父亲对这头婚事,郁郁不
乐,她与史若梅情逾姐妹,当然更是关心,因此突然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心想:“我爹爹
好像不大欢喜线妹嫁给田家,莫非田承嗣的儿子并非佳偶,不如我随爹爹前往,先替线妹察
看新郎的人品,倘若真是很坏的话,我就去告诉她,叫她逃婚。”聂锋离开驻地,单身到魏
博去,也有点害怕田承嗣心怀叵测,藉辞暗算他,因此也便答应了女儿所求,叫她乔装打
扮,当作自己的一个从人。
聂隐娘笑道:“我在田承嗣的节度府已经住了两天,还未曾见着他那个宝贝儿子,想不
到你今晚已自己来了。好啦,现在是不用我给你操心啦。”
史若梅道:“多谢姐姐关心。”神情仍是闷闷不乐。聂隐娘道:“咦,你还有什么心
事?”史若梅轻舒裙带,默然不语。聂隐娘笑道:“待我猜猜看,你一定是惦记着你的段
郎,他也真是的,为什么不等等你?”
聂隐娘想了一想,忽又说道:“线妹,不,现在该改称梅妹了,梅妹,你是不是很想见
他,我倒有个法子。”
史若梅顾不得害臊,说道:“请姐姐指点。”聂隐娘道:“好,你现在就随我来。”史
若梅诧道:“你知道他的去处?”聂隐娘道:“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先见一个人。”史若梅
道:“见什么人呀?”
聂隐娘道:“你不必问,总之我不会骗你就是。”她说话时微带笑容,颊上也微泛红
晕,神情颇为奇异。
史若梅满腹疑团,说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却藏头露尾的,不肯对我说实话。”
聂隐娘道:“我总会告诉你的,你急什么。来吧!”
史若梅只好怀着疑团,跟着她跑,聂隐娘带她上了一座高山,史若梅道:“咦,三更半
夜,你带我来这座荒山干嘛?难道你要我见的人就在这里,你是和他早已约定的了?”
聂隐娘笑道:“你看我扮作男子,似也不似?”史若梅见她答非所问,甚感奇怪,随口
应道:“很像,很像,我刚才也几乎看不出来。”聂隐娘道:“你还未知道,我和你分手之
后,这几年来,时常打扮成男子,到外面游玩,我爹爹不大管我的。你说我扮得很像,可是
有一次却给别人识破,呀,好危险,那些人还是金龙帮的坏人呢。”
史若梅道:“喂,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我问你的话,你一句不答,却自顾自的说起
故事来了。你的故事,我当然欢喜听的,可是迟些再说也行呀。唔,你坏,你作弄我,急死
我了。”
聂隐娘笑道:“树有根,事有由,我不从头说起怎行。好。
你既然着急,那么就先见了那个人再说吧。”她仰头望望前面的山峰,说道:“月亮已
过中天,他大约已经来了。”史若梅道:“他、他、他,他到底是谁呀?”聂隐娘忽地发出
一声长啸,片到之后,就从山峰上传来一声回啸,聂隐娘的啸声峭跋清越,传来的这一声回
啸则是雄厚高亢,当真是有如龙吟虎啸一般。史若梅道:“咦,这人内功非凡,不在克邪之
下,你要我见的,可就是这人?”正是:海外仙山多异土,翩然一剑到中原。
欲知此人是谁?请听下回分解。
…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回 自有雄心图大业 只凭一剑斗群豪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回 自有雄心图大业 只凭一剑斗群豪 聂隐娘道:“不错,就是这人。”忽地俯伏身躯,耳朵贴地上,史若梅道:“姐姐,你
这是干嘛?”聂隐娘道:“他的对头已来了不少,所以不能来迎接咱们了。”史若梅诧道:
“这是怎么口事?”聂隐娘道,“他今晚约了几家对头,在这北芒山相会。现在还未曾动
手,咱们正好赶上这场热闹。”原来聂隐娘常走江湖,经验比史若梅丰富得多。她已学会了
“伏地听声”的本领,听出了山峰上大约有七八个人正在吵闹。
史若梅恍然大悟,说道:“啊,敢情这人是你的朋友,你是要我来给他助拳的?”聂隐
娘笑道:“不,他从来不要别人相助,哪怕对方来了一百人,一千人,他都是一个人抵挡
的!”
这晚月光皎洁,史、聂二女跑了一会,远远望去,山峰上的情形已经隐约可见。只见一
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面向月亮,在他周围黑压压的围着一堆人,史若梅一数,共有八个之
多。聂隐娘跳上了一块圆如明镜的大石台,笑道:“这地方正合适,咱们就在这里观战
吧。”史若梅道:“刚才以啸声和你招呼的就是这少年人吗?”聂隐娘道:“就是他了,你
不见那些人都在围着他吗?”言语之间,似乎很为那少年骄傲,史若梅心念一动,暗自笑
道:“这回大约没有猜错了,隐娘姐姐准是从心底里喜欢了这个少年。哈,原来她也有了心
上人了。”但见聂隐娘已在聚精会神,准备观战,史若梅也就不便与她取笑。
忽听得一个人喝道:“姓牟的,你约好了多少人来助拳,等他们到齐了,咱们再动手。
免得你说我们恃强凌弱,以众欺寡。”
聂隐娘道:“这个人就是我所说的那个金龙帮的副帮主了。那次我给他瞧出是女扮男
装,他就要抢我,他们人多,我打他们不过,幸亏这个姓牟的少年解救。”
那少年淡淡说道:“我倒要问你们的人来齐了没有?”那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你是何
意?”那少年道:“我并没有约人帮手,不过有位朋友,大约想来看看热闹,你们不必担
心。”那人冷笑道:“我们担心什么,担心给你逃跑吗?哈,谅你也插翼难飞!”那少年
道:“我再问一次,你们的人到齐了没有?”那金龙帮副帮主道:“来齐了又怎样?”那少
年笑道:“来齐了才好动手呀,免得我一个个打发,那多麻烦。哈,倘若你们人还未齐,我
还可以再等一会。”此言一出,登时把那些人激得暴跳如雷。
一个高个子大喝道:“你这小子胆敢目中无人,口出大言,待老子来教训教训你。我也
不要别人助拳。”那高个子还没有跳上去,又有两个身材、服饰一模一样的汉子拦在前头,
高声说道:“杨大哥,请你先让一场,我们太湖帮的人与他仇深似海。”这两人各亮出了一
支判官笔,说道:“在座诸位都知道我们秦家兄弟的规矩,不论对方是一个人或一百个人,
我们两兄弟都是并肩齐上,言明在先,免得你说我们以二敌一。咄,姓牟的小子你听着:只
要你在我们秦家双笔之下过得五十招,我两兄弟给你磕头!”那少年侧目斜视,既不拔剑,
也不回答他们的挑战。
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两位哥儿别争,谅这小子怎能在你们双笔之下过得五十招,只怕
三十招就没命了。他一命呜呼不打紧,我的这口闷气可不能出了。还是请你们让我先来
吧。”
蓦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物大踏步走上来,声如洪钟,喝道:“你们是些什么人,都不许
争!这人是劫了御马的钦犯,我要将他解回京师去的,怎容你们争夺?都退下去,我一人拿
他!”
史若梅悄声说道:“我识得这人,他是虎牙都尉尉迟南,当今天子的禁卫军统领——龙
骑都尉尉迟北是他的哥哥。他们两兄弟都是一身好武艺,名闻中外,两人的脾气也差不
多。”聂隐娘笑道:“朝廷的将领竟与江湖上的帮会首领同在一起,同向一人寻仇,这倒出
奇了。不过,听这尉迟都尉的口气,他与这些强人,似乎是不期而遇的。”史若梅道:
“唉,可惜,可惜。”聂隐娘道:“可惜什么?”史若梅道:“尉迟南是一条好汉子,以他
的威名地位,和这些人同在一起,纵然是不期而遇,也总失了身份。”
不说这两姐妹在窃窃私议,且说那一群强盗被尉迟南一喝,都不觉一怔,那高个子也是
个性情暴躁的人,他又并不知道这个黑脸军官就是尉迟南,当下便骂出来道:“你这黑炭头
在这里摆什么官架子,到了这里,便要依照我们江湖的规矩,你们衙门里的一套收起来吧!
惹翻了我,教你先吃一拳!”
尉迟南大怒道:“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东西?”更不打话,唰的一鞭就扫过去,金龙帮
副帮主识得尉迟南,大吃一惊,连忙抢快一步,把那高个子推开,赔笑说道:“尉迟将军,
你别生气。
咱们今晚是同仇敌忾,有话好商量,好商量。这位杨兄弟不懂说话,你担待一些,担待
一些!”
幸而金龙帮的副帮主把那个高个子拉得快,没有给尉迟南打着。尉迟南那一鞭打中了一
块大石头,“吧”的一声响,大石头四分五裂,那高个子看在限里,触目惊心,虽然性情暴
躁,也不敢多说一句了。
那少年忽道:“诸位别闹,请听我一言。”看他的神气,竟似不把面前这些人当作仇
人,反而给他们劝架了。
尉迟南也觉出奇,说道:“好,且听你这小子要说什么?”那少年道:“尉迟将军,我
劝你还是让他们先来和我交手的好。你应该排到最后。”尉迟南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你
这小子偏袒他们。”
那少年指着“秦家双笔”道:“你们说与我仇深似海,我倒有点糊涂了,咱们结的是什
么仇呀?”那两兄弟“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装佯!也好,我就说出来,不是说给
你听,是说给这里的几位大哥听。你们听了,就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争着先上了。”
秦家老大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上个月我们与海阳帮的人争码头,这小子是外人,偏
要来多事,帮海阳帮打败了我们的人,把我们设在太湖滨的十七个分舵都毁了。这不是仇深
似海么?”秦家老二补充道:“当时我们两兄弟都没在场,以致本帮吃了大亏。本来我们该
先向海阳帮报仇的,但事后我们一查,本帮帮众,十有八九,都是给这小子打伤的,所以我
只好把海阳帮搁过一边,先和这小子算账。”
那少年道:“事情的经过你大致说得不差,但你却把与海阳帮殴斗的原因漏掉了,待我
来补说吧。海阳帮是太猢沿岸渔民自组的帮会,你们太湖帮却要勒收渔民的行税,渔民纳给
官府的税已经重了,哪禁得你们百上加斤,海阳帮为了保护自己和你们打起来,我不帮海阳
帮难道反而帮你们欺压渔民吗?”
那少年又道:“做强盗也应该不失豪杰本色,哪里不可以找饭吃,偏要去抢升斗小民的
口中之食,你们羞也不羞?所以我让你们太湖帮的人每人都挂一点彩,一来是为了渔民兄弟
出气,二来也好让你们牢牢记着这次教训。我没有打死你们一个人,已经是客气了,你们还
敢说我作得不对么?”
秦家兄弟又羞又怒,正要发作,尉迟南忽地大叫道:“说得有理,做得对!”
秦家兄弟本已老羞成怒,但被尉迟南这么一说,却也不便马上发作。那少年又指着高个
子道:“你呢?我和你该说不上是仇深似海吧?”那个高个子道:“虽比不上杀父之仇,夺
妻之恨,但也差不多了。我们要劫的一支镖,已经是到口的慢头,你这小子为什么横加干
涉,将那支镖救了?”那少年道:“你老兄大约还不清楚,那支镖是治河总管李阳请长安镖
局给他押解的一批饷银,劫不得的。”那高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