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红,说道:“不错,我也几乎上了她的当。”聂隐娘道:“你既知道她是史思明的女
儿,为何又和她混在一起?”段克邪道:“说来话长。……”当下将前因后果简略说了一
遍,直说到史朝英用毒药暗害铁摩勒为止。聂隐娘道:“哦,我明白了,牟世杰是想借用她
哥哥那点残兵。”心里想道,“还好牟世杰在最紧要的关头,却不许那妖女毒死铁摩勒,还
算得是未丧尽天良。”
段克邪本以为聂隐娘听了这桩事情之后,不知是如何伤心难过,他不擅辞令,一路上苦
苦思量,也准备了许多安慰的说话。不料聂隐娘却是出奇的冷势,段克邪想像中的反应,诸
如:散发哀号,捶胸痛哭,发狂、晕倒等等,全部没有发生。聂隐娘没有流泪,甚至连一声
叹息都没有。只见她紧紧闭着嘴唇,除了面色比平常苍自之下,竟无从窥探她内心的秘密。
但这出奇的冷静,却如酝酿着暴风雨的天空,一股沉重郁闷的气氛,令人隐隐感到不安和恐
惧。
段克邪准备好的说话一句都用不上,惶然说道,“聂姐姐,你、你怎么啦?”聂隐娘
道:“没有什么,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嗯,你瞧,他们来了。”
铁摩勒史若梅等人相继来到,铁摩勒见聂隐娘神情并无异样,心想,“这女娃子倒是刚
强,也亏她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史若梅从小与她相处,心意相通,一瞧她的眼神,心中却
不由得暗暗酸痛。她知道聂隐娘是用着人所难能的毅力支持着自己,在她的坚强外表之外,
实是包藏着无限沉痛。“她要是发作出来,那倒好了。发作出来,雨过天晴,牟世杰的阻影
也就会在她心上抹去了。她现在这个样子,却是教人优虑,只怕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唉,
她在想些什么呢?”
铁摩勒道:“你们的马跑得真快,刚才天色不好,我以为会下雨呢。现在天又放晴了,
我们还可以赶一段路。”聂隐娘道:“刚才是有一片乌云,好在来得快也去得快。”史若梅
道:“我倒宁愿下一场大雨,雨过之后,那才是真正的晴天。否则乌云总难消散,今日不下
雨,明日也还是要下的。”段克邪甚是纳闷,笑道:“天气也有这么多好谈论的?今天下
雨,明天下雨,又有什么不同?你们怕下雨,那只有赶快上路!”史若梅一笑说道:“对,
你很聪明,只有向前面跑,即使有雨,前头也容易找到避雨的地方。”
聂隐娘似乎只顾赶路,放尽马力,追风逐电般地向前飞跑,史若梅虽是与她并辔而行,
却没机会和她细谈衷曲。心里想道,“且待今晚,拼着一晚不睡、总得和她谈出个结果来。
即使她不能移爱他人,也应该劝她早早把牟世杰忘了。”
六匹坐骑,都是千挑万选的骏马,天未入黑,已到了远离长安一百五十里外的灞县。忽
见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原来正有一大队官军,在这镇上驻扎。
铁摩勒道:“真是不巧,才离长安,却又在这里碰上了官军。
免得麻烦,咱们不要进城,绕道而过吧。”
聂隐娘忽道:“咦,莫非是我的爹爹在此!”铁摩勒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正中
央一面大旗。绣着斗大的一个“聂”字。史若梅道:“聂伯伯不是只带几个随从来了长安的
吗?怎的有这么多军队?”聂隐娘道:“朝中大将,除了我爹爹外,没有第二个人姓聂。还
是去看一看吧。”
聂隐娘一到镇上,只见两个军官已经迎了上来,向聂隐娘打了一个招呼,笑逍:“哎
呀,聂公子,果然是你!你怎的会到此间?快快进帐去见见你爹爹吧。”原来这两个军官正
是聂锋从家中带出来的随从,他们跟随了聂锋多年,平时见惯了聂隐娘女扮男装的模样,是
以上前相认,他们改称“公子”,这也是聂隐娘一向对他们叮瞩过的。
聂隐娘道:“我爹爹怎么会带领大队人马驻扎此处?这些士兵,我一个都不认得,似乎
不是咱们原来的部队。”那两个军官道:“公子见了爹爹,自然明白。”似乎有所顾忌,不
愿吐露军机。聂隐娘道:“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这位史公子,你们是见过的了,还认得
吗?”那两个军官这才认出史若梅,笑道:“认得,认得。薛将军可好?”他们一向只知道
史若梅是薛嵩的女儿,薛嵩是潞州节度使,地位比聂锋更高,他们只道史若梅是怕泄露身
份,故而改了姓名。史若梅含糊说道:“好。聂表伯既然在此,我自当也去拜谒。”
那两个军官道:“各位都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自己人了。这里的客店都已住满,
便请各位进帐安歇吧。”铁摩勒与聂锋有过一段渊源,交情殊非泛泛,只是如今身份不同,
却不免有些顾虑。但他性情豪迈,想了一想,心道:“聂锋与秦囊一样,是个十分重义气、
讲交情的人,我若避而不见,只伯他会见怪。
此问无人识我,我一见使走,想也不会连累了他。”当下对段克邪道:“这位聂将军也
是你父亲生前好友。咱们都去见见他吧。”
众人踏进营帐,聂锋已得禀报,出来迎接,一瞧瞧见了铁段二人,大吃一惊,连忙屏退
左右,将他们延入内帐,这才说道:“铁大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一别十年,我想得你好
苦。
当年多蒙你与段大侠救我合家老幼,大恩大德,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铁摩勒道:
“当年我亡命长安,多得你的庇护,也还未曾向你道谢呢。彼此肝阻相交,客套的话,不必
说了。”聂锋道:“你们是从长安来的吗?小女怎的又与你们同在一起?”
铁摩勒道:“说来话长,我先给你介绍两位少年英雄,好教你欢喜,这位是——”聂锋
笑道:“段世兄,恭喜,恭喜。得见你和史姑娘一起,我也可以告慰故人了。”铁摩勒诧
道:“原来你们二人早就相识了的?”聂锋笑道:“岂只相识,我和段世兄还交过手呢。”
段克邪道:“多谢聂伯伯剑下留情,暗中成全的美意。”原来当史若梅还是薛红线的时候,
薛嵩要将她嫁给田承围的儿子,段克邪劫了田家的聘礼,跑到魏博节度府去寄刀留简,被田
承嗣的“外宅男”统领寇名扬和羊牧劳所困,几乎不能脱身,幸得聂锋当时也在田府,出来
装作助田府拿贼,暗中却巧妙地帮助了段克邪摆脱敌人。
说起前事,哈哈大笑。聂锋道:“段世兄,史贤侄,说来我和你们两家都是两代交情。
你们俩口子的事情,卢夫人生前也曾向拙荆提过,惭愧得很,我虽受命托孤,却未曾为你们
尽过什么力。好在你们已卓然自立,也成就了美满姻缘,无须别人操心了。”聂锋所说的
“卢夫人”即是史若梅的母亲,当年在薛嵩家里做奶妈的时候,也曾得过聂锋的照顾的。段
史二人再次谢了聂锋的恩义,史若梅想起自己悲惨的身世,又不禁黯然。
聂锋道:“你们受尽折磨,如今已是苦尽甘来,也不必多伤心了。这位少年英雄是——
”聂隐媲道:“这位是我的方师兄,他又是我师父的侄儿。爹爹你进京之后,梅妹和方师兄
恰巧在同一天来到咱们家中。后来我就和他们一道也来长安了。”聂锋道:“你既到了长
安,为何不来见我?你们是几时到的?”聂隐娘道:“我们是前天到的,爹爹已经离京了。
我们只道爹爹回转潞州,却不料爹爹还在这里。”
聂锋道:“朝廷命我统率一支军队,前往幽州,要待幽州事乎之后,方回潞州原职。”
聂隐娘道:“到幽州去作什么?”聂锋一时沉吟未语,铁摩勒道:“军机大事,不必说
了。”聂锋笑道:“都不是外人,说也无妨。我是奉命到幽州去征讨史朝义的。”正是。
将军讨贼寻常事,爱恋伤情泪却多。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回 佳婿难求悲侠女 柔情何托走殊乡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回 佳婿难求悲侠女 柔情何托走殊乡 聂隐娘暗暗诧惊,说道:“是去幽州打史朝义?”聂锋道:“不错,这史朝义就是史思
明的儿子,去年他给李光弼打败,残部遁逃幽州,依附奚族土王,意图再起,因此朝廷要趁
他的羽翼未丰之时,一举将他剪除,李光弼已受命力讨贼大将军,郭令公(子仪)保举我做
招讨副使,要我去助李光弼一臂之力,这一支兵也是郭令公拨给我的。郭令公已上了年纪,
受封为汾阳王,皇上体念老臣,就不让汾阳王亲自出征了。”聂隐娘道:“原来如此。女儿
也随爹爹去出征吧。”聂锋笑道:“你最喜欢拈刀舞棒,叫你闲在家里你也是待不下去的,
也罢,你就跟随我吧。”忽地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是几时离开长安的?”聂隐娘道:
“就是今天,在秦襄家里吃过午饭才动身的。秦襄送了我们几匹好马。”聂锋诧道:“我记
得今天是秦襄主持的英雄大会开首的第一天,他怎的有功夫陪你们吃饭?”聂隐娘笑道:
“这英雄大会闹出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现在已经是瓦解冰消了!”聂锋吃了一惊,说
道:“你也混进这会场中了?秦襄筹备了多时的英雄大会,怎的会瓦解冰消?”
聂隐娘道:“爹爹,你答应不责骂我,我就说给你听。”聂锋摇了摇头,说道:“我真
是拿你没办法,好,我答应不责骂你,说吧。”
聂隐娘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毫不隐瞒他说了出来,聂锋叹了口气,说道:“武维
扬、杜伏威等人真是胡闹。铁大侠,你当年护驾入蜀,也曾建立不少功,想不到今日竟落个
‘叛逆’之名,我真为你抱屈。好在有长乐公主出头,如今已是化祸为福,但愿你也不要太
怨恨朝廷。”铁摩勒笑道:“我若是怨恨朝廷,我早就造反了,聂将军,你放心吧,我最多
与田承嗣、薛嵩之类的节度使为难,危害国家的事情,我还不会干的。时候不早,我可要告
辞啦。”
聂锋道:“这么晚了,你还要走?”铁摩勒笑道:“我们走惯夜路,再说我是个强盗头
子,留在你的帐中,你虽不嫌,军中难保没有朝廷的探子。还是让我走了的好。”聂锋一
想,这支军队是临时拨给他的,并非他原来的部属,不能不多加几分谨慎,因此想了一想,
也就不再挽留,说道:“你我心交,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了。但愿你们平安无事。史侄
女,你呢,你也要走?”史若梅道:“克邪和铁大哥一样,也是不方便留在军中的。”聂锋
哈哈笑道:“不错,你当然是应该夫唱妇随!倒是我糊涂了。”
史若梅面上一红,忽道:“聂伯伯,休要取笑,我还要代一个人求你一件事情呢。”
聂锋道:“什么事情?”他只道这一个人是段克邪,岂知史若梅说了出来颇出他意料之
外。
史若梅说道:“方师兄惫欲从军,求个一官半职,请聂伯伯栽培栽培!”方辟符诧道:
“这,这话——”“从何而起”四字未曾出口,史若梅已抢着说道:“这话你早已和我说过
了,记得你初次和聂姐姐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你的志愿是要执干戈而卫社稷吗?聂姐姐
答应你,一到长安,就带你谒见伯伯的。好了,在长安虽见不着,却终于在这里见着了。聂
伯伯不是外人,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了吧。”回过头来,又对聂锋说道:“这位方师兄
身家清白,他是刚刚学成武艺,要献与朝廷的。他可从来没有做过强盗的,你可以放心用
他!他的武艺,比我和隐娘姐姐都要高明呢!”满屋子里,只听得她唧唧呱呱地说话,旁人
都插不进口去。
方辟符领会了史若梅的意思,心中想道,“我若不想离开师姐,也只有在她父亲军中受
职了。”于是只好对史若梅的谎话来个默认,面红红地对聂锋说道:“聂将军是当世剑术名
家,若得追随左右,实所心愿。”聂隐娘心中一动,暗自想道:“咦,他不是一向说过,讨
厌做官的吗?怎的忽然改了主意了:若梅这小鬼说谎的本领也真到家,说得煞有介事,倒叫
我不好驳她。只是她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呢?看来并非他们二人事先约定,而是因为若梅见我
要留下陪伴爹爹,她便也想方师兄围下来陪我。”
聂隐娘本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以前她因为心中有个牟世杰,一直没有想到方辟符也在暗
恋着她。如今听了他们二人的话后,想了一想,又再看了看方辟符那一副腼腆的神情,心中
顿时雪亮!
聂锋哈哈笑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贤侄既有这个心愿,我岂有不予成全之
理?我此次远征,也正要武艺高强的人做我帮手,莫说你是我女儿的师弟,即使不是,我也
是巴不得你留下来的。”
事情定夺,分道扬镳,铁摩勒等人便即告辞。聂锋说道:“隐娘,你到内帐更换衣裳,
你是个女孩儿家的身份,可不要在军中到处乱跑了。方贤侄,我和你送铁大侠他们一程。”
铁摩勒道:“不必客气了。”聂锋笑道:“我若是不送你们出去,军中倘有朝廷耳目,更易
惹起疑心。”铁摩勒道:“好,那就送出帐外吧,送远了也会惹起疑心的。”
送走了铁奘勒等人之后,方辟符跟在聂锋后面,亦步亦趋,将到帅帐,聂锋忽地停下脚
步,笑道:“方贤侄,你不必进来了。
你到右营去见刘总兵,你还没有军功,暂且在他手下,补一个哨官(低级军官)的空
缺,待你立了战功,我自会将你提升。”
方辟符面上一红,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已是一个小军官的身份,怎好不拘痕迹,便跑进帅
帐去找主帅的千金?聂锋怕他难堪,说道:“你是隐娘的师弟,我把你当作是子侄一般,本
来可以不必拘礼。但你新来乍到,未立军功,我若是对你特别亲密,将来我要提拔你时,只
怕别人要说我藏有私心。”将一个旗牌官唤来,吩咐他道:“你带这位方兄弟去见右营的刘
总兵,给他补一个哨官的空缺。这位方兄弟初次从军,你多给他讲讲军中的规矩。”
聂锋回到内帐,隐娘已改回了女儿装束,正自支头默坐,如有所思。听得聂锋的脚步
声,这才蓦地一惊,抬起头来,说道:“爹爹,你回来了!”
聂锋笑道:“隐娘,你可是在想些什么心事?”聂隐娘道:“我没想什么。”聂锋道:
“你没有心事,我倒有心事。”聂隐娘道:“爹爹有何心事、待女儿与你分忧。”聂锋道:
“你一向自负聪明,你猜猜看。”聂隐娘道:“可是担忧史朝义与奚族合兵,据险顽抗,我
军难操胜券?”
聂锋道:“史朝义残兵败将,何足惧哉?奚族土王受他煽惑,我出京之时,郭令公有亲
笔所写的招降书交我带去,边疆各族,对郭令公最为敬畏,听说是因为有人造谣,说是郭令
公已死,因此回汔、吐菩、奚族诸部,才蠢蠢欲动。我若把郭令公的招降书送到土王手中,
料他不至于再助史朝义这个贼子。不是我敢夸口,王师一到,三月之内,定能把叛贼荡
平。”
聂隐娘道:“爹爹既不是忧心军事,那我就猜不到了。”聂锋道:“我的心事也正就是
你的心事啊!”聂隐娘双颊微现红晕,道:“爹爹说的什么,孩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