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嵩怒道:“什么伤天害理?我这才是真的为女儿打算呢!”
薛夫人道:“你要杀她的丈夫,怎么还是为她打算?”
薛嵩冷笑道:“你只知道段哇璋是个好人,你却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薛夫人道:
“他生前人人都称他作段大侠!”薛嵩道:“大侠值多少钱一斤?何况这些什么‘大侠’
‘小侠’,戳穿了,还不都是江湖上的人物互相吹捧出来的?其实不过是不务正业、浪荡江
猢的草莽匹夫而已!”薛大人道:“你可不能这样诋毁段大侠,就算你忘了他的大恩,你也
该记得他曾助张巡守过阳,是有功于国家的人!”
薛嵩大笑道:“夫人,想不到你这么迂腐!在这种乱世,能猎取功名富贵的就是豪杰,
讲什么忠义?说什么廉耻?张巡是个大忠臣了,至此仍然只是个小小的阳太守,我投唐之
后,从没有打过什么硬仗,但我知道要抢地盘、招兵马,如今却是个独当一面的节度使
了!”
薛嵩得意洋洋的接着又道:“就算段硅璋的确是个忠勇双全,货真价实的大侠——‘大
侠’又怎能比得田承嗣节度使的身份?何况他又早已死了,他的儿子没爹没娘管教,只怕早
已变成了个小流氓啦!哼,哼,咱们的女儿放着个门当户对的节度使的公子不嫁,难道要嫁
个小流氓吗?哼,哼,他若然敢来,我为了女儿打算,就定然要杀了他!”
薛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但在积威之下,她却不敢反驳她的丈夫,只是讷讷说:
“将军,你只知富贵,看不起好人,却不见得女儿也是和你一样心肠!”
薛嵩哈哈笑道:“她一直把我当作生身之父,对我的话是无不依从,怎会不与我一样心
肠?不信,我就将她叫来,我要她亲口大骂段硅璋给你听!”
薛嵩做梦也料想不到,他所骂的那个“小流氓”段硅璋的儿子段克邪,就正伏在他的窗
外。
但段克邪也没有听到薛嵩夫妇的全部对话,他来迟了一刻,只是听到了后半段,也就正
巧是薛嵩骂他父子的那些说话!
段克邪禁不住无名火起三千丈,几乎就想闯进去一剑将他刺杀,但随即想道,“我杀了
他不打紧,他到底是史若梅的养父,看在这点情份,我就暂且饶他一命,看他以后如何?”
“天下做大官的,大抵都是这样的势利心肠,我又岂能杀得了这许多?我父亲生前也曾不念
旧恶,救过他的阖家大小,我是要学我父亲的样子做人的,岂可没有宽大胸怀?”想到这
里,怒气平了好些。
但他随即又想到,“他说若梅与他一样心肠,不知是真是假?哎呀,近朱者赤,近墨者
黑,她有这样的父亲,只怕当真也会看不起我这个‘小流氓’了!不错,地现在乃是节度使
小姐的身份,要讲门当户对,当然应该嫁节度使的少爷!”
想至此处,段克邪更多了一重优虑,“我于辛万苦的来找她,要是给她歪着眼睛,噘着
嘴儿,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将我臭骂一顿,那才真是自讨没趣呢!”他胡思乱想,想象着
未婚妻以高傲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叉着腰、指着他骂道:“呸,哪里来的小流氓?届
然敢乱编一套故事,冒充是本小姐的世交,哼,这也罢了,还届然敢自称是我的未婚夫,
哼,凭你这小流氓也配?”
段克邪的思路给薛夫人呼叫的声音打断,原来她正在将一个丫鬟唤来,吩咐叫她去请小
姐。段克邪心里想道:“我正愁没人带路,正好跟这丫鬟去探望她,看看她到底变成个什么
样子?哼,要是她当真已受薰陶,变得像她父亲那样,我也干脆不理她好了,好,就是这
样!”
段克邪的轻功虽还未及师兄那么出神入化,但也到了来去无踪,飞行绝迹的境界,他静
悄悄地跟着那个丫鬟,那丫鬟丝毫也没发觉。
那丫鬟在一间雅致的房子外面停下来,房内有烛光透露,纱窗上现出一个少女的倩影,
段克邪心头“卜通”“卜通”的乱跳,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未婚妻了。
段克邪以绝顶轻功,一闪闪到纱窗后面,藏在花树丛中,纱窗半掩,他放眼偷窥,只见
里面一个莺莺袅袅、齐齐整整的姑娘,长得果然十分俏丽,但脸上却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
愁。
只见她手上拈着一根玉钗,也果然是和他那根玉钗一模一样。段克邪又不禁心头一跳,
“她为什么也对着玉钗凝思?难道她也知道了玉钗的来历?”
只听得那少女自言自语道:“咦,奇怪,我妈为什么要我将玉钗找出来,要我以后都插
上它,不可离开。她还对着玉钗流泪。难道她也在思念着卢妈,卢妈是令人思念,但她毕竟
是个下人,我妈为什么对她所送的东西这般重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段克邪却已听
见。心里便不禁想道,“果然是一副小姐的派头,看不起下人。”殊不知薛红线是根据常情
推测,其实她对她的奶妈却是一向像母亲一样的爱着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这奶妈便是她的母
亲。
就在这时,传来了那丫鬟的敲门声,薛红线道:“是春梅么?这么晚了,你来此何
事?”
那丫鬟进了房间,说道:“小姐,你真是个重情义的人,卢妈死了这许多年了你还在惦
记着她。你又在对着地图下的玉钗伤心么?呀,你别伤心了,我来给你报喜来了。”这丫鬟
劝小姐莫伤心,她却忽然自己伤心起来,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要是卢妈还活着,她
不知要多么高兴呢。”薛红线怔了一怔,说道:“你这丫头疯言疯语的,我有什么喜事?”
那丫鬟笑道:“小姐还不知道么,人家的聘礼已经在路上了。”薛红线道,“什么聘
礼?”
那丫鬟道:“魏博节度使田将军送来的聘礼啊,老爷已经把小姐许配给他家的大公子,
听说下个月十五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了。”
薛红线低垂粉颈,杏脸通红,心里暗道,“怪不得爹爹最近常常和我提起田将军的公
子,说他将门之后,少年英俊,武艺不凡。只不知是真是假?”
那丫鬟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门当户对,正是壁合珠联,小姐,你也用不
着害羞了。快点和我走吧,夫人在等着你呢!”
薛红线道:“妈叫我吗?”那丫鬟道:“正是。我看夫人就是要和你说这头婚事的。小
姐,我是第一个给你报喜的人,我可要向你讨赏呢!”
薛红线道:“赏什么,赏你,一个嘴巴!”那丫鬟格格笑道:“哎呀,这可不成!你赏
罚不明,我向夫人说去!”她们两主仆在里面开玩笑,外面的段克邪心中却是隐隐作痛,暗
自想道,“听来她对这头婚事,也似乎并不反对呢!”其实段克邪却没有想深一层,要知当
时儿女的婚事,都是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薛红线根本不知道田承嗣的儿子是好是坏,
更不知道自己一出世就有了未婚夫,对这头婚事当然是无可无不可了。
薛红线忽地问道:“咦,你和谁同来,她为什么不进来?”原来段克邪因为心情动荡,
触动花枝,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那丫鬟大为奇怪,说道:“就是我一个人,还有谁呢?”话犹未了,薛红线倏的便推开
窗子,急不及待便从窗口跳出,娇声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
段克邪从花树丛中现出身来,冷冷说道:“恭喜小姐,嫁得个好人家!但只怕你的生父
生母,在九泉之下,也要痛心!”
薛红线骤然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拔出佩剑,喝
道:“你说什么?你是谁,为什么三更半夜,愉入人家?我看你定然不是好人,非奸即
盗!”
段克邪仰天大笑道:“我不是好人?我非奸即盗?哈,哈,随你高兴,爱怎么骂就怎么
骂吧!我告诉你吧,我是段硅的儿子!”薛红线双眉一竖,骂道:“果然不是好人,小贼,
看剑!”
正是。
夫妻见面不相识,只缘身世未分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回 情天却有疑云布 身世方知爱意生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回 情天却有疑云布 身世方知爱意生 段克邪心道,“好呀!叫我做小贼,小贼比小流氓更坏。”他避开了薛红线的连环三
剑,气呼呼地问道:“大小姐,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好人?”
薛红线冷笑道:“龙生龙,凤生凤,强盗的儿子是贼种!”段克邪大怒道:“你侮辱我
也还罢了,你竟敢目无尊长,骂你的……哼,骂我的父亲!”他几乎就要冲口说出“骂你的
公公”这几个字,话到口边,一想不妥,这才临时改了。
薛红线也生了气,心想,“这小贼真不是个好东西,一开口就要占我的便宜,把他的死
鬼强盗父亲,说成是我的尊长。”当下更大声说道:“乱臣贼子,不该骂吗?我偏要骂你的
强盗父亲,你怎么样?”
段克邪哪里知道,薛红线骂他的父亲是强盗,骂他是“贼种”,这并不是没来由的。原
来薛嵩就是怕段家有人来提婚事,他不但隐瞒事实,而且故意在“女儿”面前捏造事实,他
常常和女儿讲一些江湖大盗的故事,把段硅璋说成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
后来被官军击毙了的。而薛夫人因为害怕丈夫,从来不敢向“女儿”提起“段硅璋”三
字,薛红线所知道的“段硅璋”都是从薛嵩那儿听来的,她对“父亲”的说话,当然深信不
疑。
段克邪气得七窍生烟,大喝道:“你再骂,我就打你的嘴已!”突然以迅捷无伦的身
法,倏的欺身直进,一巴便掴过去,薛红线大惊,收剑遮拦,已来不及。
段克邪正待掴下,心里忽地想道,“不可,她与我虽没成亲。到底是有着夫妻名份,婚
约尚未解除,依礼不可打她,何况她纵有千般不是,我也该念着史、段两家的上代交情。”
薛红线亦非弱者,段克邪稍一犹疑,她已一剑削了回来,要不是段克邪缩手得快,指头
几乎给她削断。
薛红线见段克邪双手空空,初时还并不想伤他性命,只是想把他拿下,交父亲发落。待
到险些给他打了一记嘴巴,大惊之后,又羞又气,心想,“大盗的儿子,果然厉害!我真糊
涂,对强盗怎能手下留情?我若不伤他,给他挨上了一点,就是一生也洗不掉的耻辱了!”
薛红线的剑法已得妙慧神尼的真传,这时羞怒交加,招招都是指向段克邪的要害,段克邪的
轻功极其了得,但他屡次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却也无法夺取薛红线的青钢剑,只能
保住自己,不至于受伤而已。他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说的(包括临时想起解除婚约在内),
但他所要说的事情,都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的,在薛红线招招紧迫之下,哪有机会容他细
说?激战中段克邪摹地一个翻身,挥袖一卷,薛红线使劲一削,削下了段克邪的一幅衣袖,
但她的佩剑也已被那幅衣袖裹了两重,未曾解开,急切之间,那是不能伤人的了。
段克邪松了口气,哈哈说道:“小姐,你错了!”薛红线正怕他乘势反击,却见他忽然
停下说话,不觉一怔,说道:“我怎么错了?”
段克邪道:“你说有什么样的父母就生什么样的子女,这话根本不对。你本身就是一个
最好的例子!”薛红线越发奇怪,不禁问道:“你这话怎讲?”
段克邪道:“你的生身之父是个饱读诗书,深明大义,高风亮节,笑傲王侯、超迈俗流
的人物。当真称得上是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你是他的女儿,
却为何没有学他的模样?”
薛嵩受封藩镇,手握重权,谄媚他的人自是不知多少。那些盈耳的奉承说话,薛红线也
早已听得厌了,但她却从未听过有人这样的称赞过她的“父亲”,心里想道,“我爹爹是个
武人,读书甚少,我幼年所读的诗书,还是卢妈教我的。他身为节度使大官,每日里门庭如
市,也似乎谈不上清高二字。你这番说话,用来称赞一个淡泊名利、隐居田园的高士倒还可
以。用来称赞我的父亲,那却是不合身份了。”同时又暗暗惊讶这个“小贼”的谈吐居然不
俗,好奇心起,又禁不住问道:“你说我不像我的父亲,那么在你的眼中,我是何等样
人?”
段克邪逍:“你么?唉,你受了薛嵩的薰陶,依我看来,已差不多变成似他一样的势利
小人了。要不然,你就不会等着做节度使的少奶奶,也不会骂我是小贼!”薛红线面红耳
赤,大怒道:“你简直是语无伦次,刚才还称赞我的父亲,现在又反口骂他!”段克邪道:
“不错,我称赞的是你的生身之父,骂的是薛嵩!你刚才不是骂我的父亲吗?你骂我父是乱
臣贼子,其实这两句后正好奉送给薛嵩!他曾奴颜婢膝的称安禄山作主子,而巨又是货真价
实的绿林大盗出身!”
薛红线怒不可遏,不待他把话说完,就大骂道:“一派胡言,你不是发了疯,就是诚心
来羞辱我们父女的。看剑!”使劲一抖,把缠着剑锋的那一幅衣袖抖开,又刺过去,段克邪
一闪闪开,高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认贼作父!你再这样糊涂下去,你的父母死不
瞑目!”
这是段克邪第二次对她提及她的生身父母已经死了,第一次是刚见面的时候,那时,她
骤然见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便立即慌忙拔剑,对他说些什么,根本就没有理会,这一次却是
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心头一震,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又是奇怪,一剑刺去,便骂他道:
“岂有此理,你胆敢诅咒我的爹娘!”段克邪冷笑道:“你是认贼作父!”
薛红线哪肯相信他的话,气愤之下,剑招有如暴风骤雨,段克邪忙于应付,又不能够和
她细说了。
忽听得薛嵩的声音大喝道:“咄,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偷进我的节度府来?”原
来薛嵩等了许久,不见女儿到来,便跑过来看。他见薛红线持有兵刃,仍是只有招架之功,
不由得暗暗吃惊。
薛红线叫道:“爹,你快来呀!这是一个疯子,他自己说他是段硅璋的儿子!”
薛嵩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本来也是个剑术好手,但近年养尊处优,功夫已丢荒了不
少,这时听得是段硅璋的儿子来了,心中先自气馁,他慌里慌张的拔出剑来,却不敢跑去迎
敌,只是大呼小喝道,“来人呀,快来人呀!”
段克邪笑道:“不必着忙,来了,来了!”蓦地一个转身,向薛嵩奔去,薛红线衔尾急
追,连刺三剑,都没刺着,段克邪的身法快如网电,转眼之间,已把薛红线抛在后头!
薛嵩一剑横披,身向后退,意欲且战且走。其实他若是鼓勇奋战,最少还可以抵挡个十
招八招,等待女儿到来。他如今未战先怯,剑法露出了老大的一个破绽,要跑又如何跑得过
段克邪,他这一剑刚刚削出,已给段克邪一把托着手肘,用力一捏,冷冷说道:“薛大将
军,你不是要杀我吗?怎不动手呀?”
薛嵩被他用分筋错骨的手法一捏,半边身子登时麻木,颤声叫道:“是我不对,段、段
公子,你,你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