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怎么又只对了一半?”那少年道:“我们是做强盗,但却不一定和朝廷作对,最少现
在不是如此。我劫了这批御马,甚至可以说对你们的皇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尉迟南诧
道:“你这说法倒新鲜得很,好,我再听听你的道理。”
那少年道:“请问在这魏博地方,谁的权力最大?”尉迟南道:“这还用说,当然是节
度使田承嗣了。”那少年道:“在潞州呢?”尉迟南道:“那就是薛嵩了。”那少年道:
“如此说来,田承嗣之在魏博,薛嵩之在潞州,也就是等于皇帝一般了。”尉迟南道:“也
可以这么说,他们是这两个地方的土皇帝。”那少年笑道:“依我看来,在他们管辖的地
区,他们的权力实在比皇帝还大得多,老百姓只怕节度使,并不怕皇帝。”
尉迟南默然不语,那少年笑了一笑,又道:“朝廷的羽林军只有三千,田承嗣招募的勇
士号称“外宅男”,人数也不下三千,编制一如你们的羽林军,这本来是不合法度的啊,朝
廷为何不管?”尉迟南道:“这个,这个,你管这个干么?你又不是宰相。”
那少年道:“你这话又说错了,皇上都管不了,何况宰相?再请问,朝廷有律例,田赋
有定规,但那些节度使,有哪个是依照律例治民的?有哪个不是贪污任法、残害百姓的?魏
博所定的赋税,比朝廷的规定超过三倍有多,最近田承嗣给儿子定亲,送的聘札都是从官库
支出的,这些事情,你知道么?你说我不该管,皇帝总该管了吧?”
尉迟南叹了口气,说道:“我也像你一样愤慨,但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他们都拥有兵
权,所以,所以……”那少年笑道,“所以朝廷就管不了,只能管管像我一类的盗马贼了,
是么?”尉迟南道:“你扯到哪里去了?咱们还是回到正题来吧,你是要向我讲你劫御马的
道理的,何以无端端的骂起节度使来?”
那少年道:“你还听不明白?这就正是我的道理所在啊!试想现在是藩镇割据,节度使
专权,说老实话,你们皇上的号令实在是不出都门。我们是替天行道的强盗,对你们的皇帝
有什么损害?要说是有人受到损害,那只有各个地方的节度使,和他们属下的官吏,这不是
反而对你们皇上有益么?他的羽林军不敢去打节度使,我们敢打。我劫了皇上的那三百匹
马,现在已经用来与魏博潞州的“官军”作对了。间接来说,也就等于给你们的皇上,削弱
田承嗣与薛嵩的实力了,你们的皇上倘知真相,还应该感谢我们呢!”
尉迟南呆了片刻,说道:“你讲的话也有点歪理,但我可不能将你的话转奏皇上。我只
是奉了秦大哥之命来拿你的。”那少年道:“好,你承认我有道理就行。至于咱们终于不免
一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尉迟南忽地叫道:“喂,我有一个法子,咱们可以不必打架
的,你肯听从我的话吗?”
那少年道:“愿聆将军高见。”尉迟南道:“你不如带领你的手下,投顺朝廷,岂不甚
好?我愿意给你们穿针引线,请秦大哥将你们编入羽林军中。这样,那三百匹御马,就当作
是拨给你们的,不用追究了。将来皇上要讨伐强横的蕃镇,你们也可以出力。”
那少年仰天大笑道:“你看我是做官的料子么,想当年,铁摩勒也曾与你的兄长尉迟北
及秦襄二人共事,也做到了散骑都尉之职,结果他还不是因为受不了奸臣的鸟气,跑了出
来?我这个人自在惯了,比铁摩勒更受不住气,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尉迟南呆了半晌,铁摩勒的故事他是知道的,当下不敢再劝,叹了口气说道:“我有心
和你交个朋友,但可惜我是奉上面差追,又不能不拿你,说不得咱们只好动手了。请亮剑
吧!”
那少年反而把长剑插回鞘中,笑道:“我对我所痛恨的敌人,才动用宝剑。你是有心和
我交朋友的,我焉能用剑对你。我空手陪你玩两招吧!”尉迟南道:“喂,这可不是玩耍的
事啊!”那少年道:“我知道,你只管施展,将我伤了、擒了,我都不怪你就是。”
尉迟南不由得有点生气,心想:“你既然知道我不是玩的,还要用空手对付我的长鞭,
这不是小视我么?”
尉迟南怒气一生,便道:“好吧,那我就看你空手入白刃的功大。”唰的一鞭打出,但
虽然如此,他到底有惺惺相惜之心,这一鞭实是未用全力。
那少年身形一晃,掌背微托鞭梢。双指一带,说道:“久仰将军家传鞭法,何以不使出
来。”这一带把尉迟南的身形扯动两步,尉迟南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确实本领非凡,
我倘再留情,那就要有损我尉迟家神鞭的威名了。”
那少年双指尚未松开,尉迟南长鞭一扬,那少年也觉把握不住,连忙一个“倒踩七星
步”,避开了尉迟南的一鞭,心中也是徽微一凛:“尉迟恭所传下的鞭法,果然是非同小
可!”
尉迟南是唐朝开国元勋尉迟恭(敬德)的后人,尉迟恭当年辅佐唐太宗李世民南征北
讨,一条水磨钢鞭不知曾打了多少英雄豪杰,尉迟南的武艺不减乃祖当年,展开了六十四路
水磨鞭法,盘、打、拉、转、推、压、圈、扫,一招一式,都是稳若沉雷,疾如骇电。聂隐
娘远远望去,只见鞭影翻飞,随着她心L人的身形飞舞。聂隐娘虽然深知这少年的本领,对
他极有信心,却也禁不住暗暗吃惊。
殊不知尉迟南吃惊更甚,只听得那少年不住口地赞道:“好鞭法,好鞭法!”但他的水
磨钢鞭,却是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沾上。
尉迟南祖传两项绝技,一是水磨鞭法,另一项就正是“空手人白刃”的功夫。他的祖父
尉迟恭当年曾在跳马涧,以空手夺了瓦岗寨骁将单雄信的铁戳,救李世民出险,而驰名天
下。尉迟南因资质较钝,这一门家传的绝技,还未练到化境,比不上他的哥哥尉迟北,但却
也是个大行家。所以当这姓牟的少年说要以空手对付他的钢鞭的时候,他最初还暗暗好笑,
笑这少年有限不识泰山,简直是“班门弄斧”。
哪知十余招一过,尉迟南这才知道“天外有天”。这少年不只是仗着身法轻灵,巧于趋
避而已,而且还在他的暴风迅雷般的鞭法之下,乖暇抵隙,着着进攻!这少年的“空手入白
刃”功夫,有许多手法,竟是连他也未曾学过的,看来决不在他的哥哥尉迟北之下。
尉迟南心想:“哥哥每次在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和我过招的时候,大约都是在五十招左
右,可以夺了我的钢鞭。但他曾指教我一个秘诀,在危急的时候,可以诱敌人从中路扑进,
然后使出“八方风雨会中州”的这招杀手鞭法,不论对方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如何厉害,只要
他不是尉迟家的人,就决不能化解!”
但随即想道:“不过我倘若使出这一招杀手神鞭,只伯这姓牟的少年不死也要重伤,他
可也是一条好汉啊!”
尉迟南存有惺惺相惜之心,一时间畴躇莫决,但这少年越迫越紧,转眼间又已过了三十
余招,尉迟南暗暗惊慌,心中想道:“不好,就快要到五十招了,这小子的功夫在我哥哥之
上,我若不用此招,钢鞭一定要给他夺出手去,唉,真是令我为难,用呢还是不用?”
那少年见尉迟南竟然支持到四十余招,鞭法依然毫无破绽,心中也确是佩服。忽见尉迟
南脚步一个跄踉,中路露出一个老大的破绽,这少年人极精明,倘若对手是另一个人,他决
计不会轻敌躁进,但他已深知尉迟南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哪想得到这莽汉也会使诈,当下
便立刻从中路扑进,准备以极巧妙的手法,夺下他的钢鞭,而不致令他丝毫受伤。
心念方动,尉迟南陡地喝道:“小心了!”钢鞭疾扫,登时卷起了千重鞭影,将这少年
的身形罩着。一条六十四斤重的水磨钢鞭,刹那之间,竟变作了一条可以化力“绕指柔”的
软鞭,一圈圈的作波浪形推进,而又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当真是变化莫测,神妙无方,这
一招正是尉迟家的杀手神鞭——“八方风雨会中州”!
这一招乃是尉迟恭晚年所创,专用来破敌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不在水磨鞭法六十
四招之内。说起来有段故事:原来当年尉迟恭以空手夺搠,活擒了瓦岗寨骁将单雄信之后,
有一次功臣宴上,秦琼(叔宝)问他道:“你的水磨鞭法,风雨不透,别人倘然也会空手入
白刃的功夫,能不能夺了你的钢鞭?”
尉迟恭道:“那是决计不能!”秦琼又道:“你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大,当世无人能够胜
你,你是否可以随心所欲,不管对方用何兵器,你都可以夺得下来?”尉迟恭道:“你是我
的大哥,我不敢瞒你,这门功夫,也许目前无人能够胜我,但我却也未练到化境,碰到了武
艺当真高明之士,我就未必夺得下来。比如你老兄的双锏,倘若真个和我相打的话,我就不
敢只凭一双肉掌对你。”秦琼又问:“好,倘若你精益求精,已到了出神人化之境呢?”尉
迟恭道:“我这门功夫,世代相传,奥妙无穷,倘若真练到化境,不论敌人多强,一定可以
夺下他的兵器。”秦琼笑道:“好,倘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一个是精通‘空手入白
刃’功夫的,有一个是精通你的六十四路水磨鞭法的,这两个人打起来,是水磨钢鞭被夺
呢?还是只凭空手的那个人被钢鞭打死?”尉迟恭呆了半响,道:“这我倒没有想过。”
这一席话以后,尉迟恭就殚心竭智,要解秦叔宝给他出的这个问题。终于创造了这一招
“八方风雨会中州”的鞭法,由于他本身是个“空手人白刃”的大行家,因此所创的这一招
已考虑到对方可能用的各种不同手法,对方倘若不知机急退,就定然不死也要重伤。也正是
因此,所以尉迟南迟迟不愿使出这一招来。
那姓牟少年一时大意,轻敌躁进,猛然间只见鞭影千重,如山压下,他大叫一声:“好
鞭法!”就在这刹那之间,他也使出了绝顶轻功,身形平地拨起,尉迟南的长鞭一圈,正好
把他的右腿囵住,把他从半空中硬拉下来!
尉迟南喝道:“倒也,倒也!”那少年忽地笑道:“不见得啊!”身子悬空,陡然间竟
然飞出左脚,直踢尉迟南的手腕,尉迟南怎也料想不到,钢鞭已经缠了他的一条腿,他还能
够发力踢人,冷不及防,手腕寸关尺处,被他脚尖一踢正着,登时一条手臂麻木不灵,钢鞭
脱手!
那少年带着钢鞭,在半空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平平稳稳的站在地上,面不红,气不喘,
笑嘻嘻的就解下了这杀水磨钢鞭,双手递还给尉迟南。
尉迟南接过钢鞭,黑脸泛眨,呆了片刻,蓦地叫道:“姓牟的,我这回是真的服了你
了!”那少年道:“多谢将军手下留情,要不然我这条腿早已跛了。咱们这回只能算是打个
平手。”尉迟南心直口快,说道:“不然,我的水磨钢鞭缠上你的时候,固然是未尽全力,
但即算那样,你的另一条腿还是踢得出来,你是足下留情,没有踢伤我的筋脉,我也是切道
的了。我不会和你说客气话,哈哈,倘若咱们刚才各存敌意,那就将是两败俱伤,但我一定
比你伤得更重。所以我是真的服你,向你认输。”
那少年道:“谁输谁赢,那何必计较?咱们不打不相识,这才值得欢喜呢!”尉迟南叫
道:“对,我交上了你这样一位好朋友,心中确是欢喜得很!我为你贬官三级,那也是毫无
怨言的了。”
那少年笑道,“哦,秦都尉差你出京的时候,是这样说过么?但你不必担忧——”尉迟
南道,“我担忧什么?牟兄弟,你也忒小看我了,做不做官,并不放在我的心上。不过,我
家是功臣之后,世代受朝廷之恩、不能跟你做强盗就是了。”那少年笑道:“我不是说的这
个,我也知道你并不贪图富贵功名。但依我看来,秦都尉不见得便会执法如山,奏明皇上,
将你贬官三级的。”尉迟甫道:“何以见得?你哪知道,我这位秦大哥是铁面无私的人?我
这次辱命而归,他焉能不处罚我?”那少年说:“你可知道你的兄长和这位秦大哥有一个最
耍好的朋友,就是铁摩勒,你回去不必隐瞒,依实对秦都尉说,我劫了的这批御马是送给铁
摩勒的,他纵然铁面无私。也一定不敢秦明皇上。”尉迟南道:“哦,你是说他要顾全与铁
摩勒的交情?”那少年道:“还不只这样。倘若他奏明皇上,皇上定然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要他去剿铁摩勒,皇上也是知道他与铁摩勒有交情的,他不怕皇上猜忌么?那时,他就进退
两难了。所以只要你向他实说,他为你掩饰还来不及呢,又怎会降罪于你?官场上总不外一
个‘拖’字诀,现在盗匪如毛,他说一时查不到劫马贼的人是谁,你们的皇帝又有什么办
法,这点小事,日子一久,也就忘了。”尉迟南如梦初醒,拱手说道:“多谢指教。告辞
了。几时你来长安,我和你痛饮一场!”旋即又哈哈笑道:“不过,你又怎能到长安来呢?
我几乎忘记你是强盗了!”那少年笑道:“世事难以预料,说不定我也会到长安逛逛的。那
时一定拜访将军。哈哈,只要你不害怕我连累你就行。”大笑声中,两人拱手道别,尉迟南
独自下山去了。聂隐赈与史若梅也就走了出来。
那少年迎上前来,笑道:“多谢你赶来给我捧场,我一直不见你来,还只道你是受到令
尊的阻拦呢。”又问道:“这位小妹是谁?”
聂隐娘道:“我爹爹从不管束我的,今日迟来,是因为田承嗣的节度府中闹出了大
事。”那少年问道:“出了什么事情?”聂隐娘道:“待会儿再告诉你。我先给你引见,她
就是我常常和你说起的那位红线妹妹,但现在她已改了姓名,叫做史若梅了。”
接着对史若梅道,“这位大哥姓牟,名叫世杰。他是虬髯客的第四代弟子,他的叔叔牟
沧浪前几年曾到过中原,和段克邪也颇有一段渊源。牟沧浪现在是扶桑岛的岛主。”
两人行过了见面礼,牟世杰道:“史姑娘和段少侠是相识的吗?”聂隐娘笑道:“岂止
相熟,他……”史若梅杏脸飞红,偷偷的捏了她一下,聂隐娘一笑之后,改口说道:“岂止
相熟,他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呢。实不相瞒……”史若梅伯她口没遮拦,正着急,聂隐娘已
说下去道:“实不相瞒,我不是来给你捧场的,我是为了若梅妹妹的事情,来求你帮忙
的。”
牟世杰道:“请说,只要是我做得到的,自当效劳。”聂隐娘道:“这事不必费你吹灰
之力,我只是要向你打听一个人。”牟世杰道:“什么人?哦,就是段少侠段克邪吗?”聂
隐娘早已笑了起来,说道:“不错,就是段克邪。”牟世杰微露诧意,心想:“你们既然是
和他相熟的,何必还向我打听。”
聂隐娘似己猜到了他心中所思,笑道:“你怎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梅妹妹是个女
孩儿家,她虽然认识段克邪,却也不好在江湖上逢人打探啊。”
牟世杰道:“哦,原来你们是不知道段少侠的地址,要我帮忙寻访,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