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少见灯光,仅客堂点起了两盏菜油灯。光线不够,显得阴森森的。也许是西院的上房住费太贵,所以无人间律。
踏进堂门,辛文昭油然起了戒心。
由于昼间路上一而再发生意外,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酒筵已备妥,不见有店伙张罗。
一位国字脸膛留了三络髯的中年人在堂下相迎,抱拳施礼含笑道:“辛兄赏光,在下深感荣幸,请上座一叙。”
他回了礼,笑道:“承蒙宠召。叨扰了。”
“在下姓牟,名嘉祥,冒昧促驾,辛兄海涵。”
两人分宾主落坐,辛文昭扫了四周一眼,笑道:“恕在下眼拙,似乎咱们并未见过。”
牟嘉祥似已看出他怀有戒心,呵呵一笑道:“落店前,兄弟与泰山双杰同路,从鲁兄口中,获悉辛兄正向此地来,久仰辛兄大名,只恨无缘识荆,因而乘机代订客房,并置酒作东,以便就教。”
“不敢当,牟兄客气了。”
“请入座,咱们把盏小叙。”牟嘉祥请客就席。
辛文昭泰然就客席,牟嘉祥亲自把盏斟酒。
酒过三巡,辛文昭致谢毕,说:“兄弟是第二次途经山西,这条路其实也不算陌生。牟兄如果与泰山双杰同路,大概也是从京师来。”
“是的,从保定府来。”
“牟兄在何处得意?”
“兄弟店堂供的是白衣观音。”
辛文昭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保定择古轩的东主牟三爷,失敬失敬。贵号的玉石工匠,手艺在北五省首届一指。
听说四年前贵号出了一对温凉五狮枕,是钱侍郎从碣石开来的温凉璞玉,定制为枕送给司礼监的贿赂、却在刘太监的如意楼失窃,落在山东大盗鬼影子杨彪手中。
司礼监为了此事,一怒之下,大捕江南盗贼,而激起民变,大乱三年,六省生灵涂炭,死伤百万军民。牟兄,贵号是否为罪魁祸首呢?”
牟嘉样摇摇头,正色道:“辛兄.要说温凉玉狮枕是祸媒乱源,兄弟不敢苟同。司礼监权倾天下,乱源早伏,罪不在敝号所制的温凉玉狮枕,事涉朝廷之隆污与人心之振靡,可否免谈?”
辛文昭喝干杯中酒,淡淡一笑道:“也好,这些事说来无趣。司礼监已伏法三年,遗臭千秋。赵疯子与刘家兄弟尸骨早寒,天下永庆太平。
辽湖上传说鬼影子以为入如意楼,窃走了温凉玉狮枕,而出赵疯子与刘家兄弟背黑锅。但实情如何、牟兄可知其详。”
牟嘉祥为辛文昭斟上一杯酒,若无其事地说:“辛兄四海邪神是威风凛凛大人物,消息当然比在下灵通得多。不错,传闻与事实确是不同。”
“如何?”
“真正窃取温凉玉狮枕的人,是太监张忠。张忠的老家是在霸州文客县,他的绰号叫北坟张。
北坟张的族弟飞虎张茂,却是江南八霸的老大。你知道,哪一个太监不是该杀的猪狗奴才?
北坟张将江南八霸带入大内,出入禁中,不但偷走了刘太监的温凉玉狮沈,也偷走了宫内不少宝器。在尚宝监中取走了一匣牵机药,三颗夜明珠,一把紫电剑。”
辛文昭淡淡一笑,接口道:“牵机药是天下四大奇毒之一,目下与夜明珠均下落不明,紫电剑原在齐彦名的手中。瓜州狼山决战,刘七投水假死遁隐江湖,齐彦名力尽死在宣府游骑兵张鉴手中,他的紫电剑据说落在辽东副总兵刘晖之手。
但狗太监谷大用几乎迫死了刘晖,遍觅不获,这把剑目下仍不知落在何处、但决不在天内尚宝监。”
“江南八霸几乎捣毁了大明半壁江山,朝廷都以为他们全部伏诛,其实还有四霸尚在人间。”
“对,在下知道的是刘六刘六兄弟,与出家遁走的赵疯子,还有妖妇杨寡妇。”
大乱刚止,表面上天下承平,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些江湖上的好汉们,逃匿天下各地,仍在称雄道霸,只不过不敢公然兴兵造反而已。
地方官为了保全自己的乌纱帽,只要这些人不公然杀人放火造反,也就睁双眼闭双眼马马虎虎算了。
因此,这是江湖朋友最幸运的年头,也是最乱的年头。
辛文昭在天下大乱期间,曾经出没在乱区,因此对江湖上的著名人物,了解得相当深刻。
他说:“看来,牟兄对江南八霸相当熟悉罗?”
“所知不多。”牟嘉祥一言带过。
“那么,温凉玉狮枕的下落,牟兄该有耳闻。”
“这玩意儿起初在张太监的手中,匪乱一起,北坟张全家死得一个都不剩,玉狮枕便失了踪。”
辛文昭转过话锋。说:“牟兄置酒相邀,相信不是要在下谈这些江山盛衰,珍宝沧桑而来。”
“兄弟是生意人,当然不想涉及这些无谓的事。”
“那么?”
“兄弟西来,乃是护送好友的妻小赴乐平县。”
“快到了嘛!乐平县在州南五十里,明天半日即可赶到。”
“咦!辛兄不知近来的变故?”
“什么变故?”
“大群江湖朋友往南走,听说是什么宝物出土,在这条路上行走,任何事故皆可能发生。”
“哦!有这么一回事?在下一无所知呢!”
“兄弟落了店,方知其事。”
“在下尚未出外打听。”
牟嘉祥摇头苦笑.欲言又止。
最后终于说了:“兄弟有件事不好启齿……”
“那就不必说了。”辛文昭接口。
“但……兄弟……”
“牟兄还得说?”
“是的,兄弟为免好友的妻小受惊,因此冒昧请求辛兄鼎力相助,护送兄弟至乐平县,不知……”
“哦!在下从没有做过保镖,牟兄的要求未免太过分了。抱歉!”辛文昭一口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牟嘉祥长叹一声苦笑道:“据泰山双杰的鲁兄弟说,乐平附近风雨飘摇,如想平安无事,只有辛兄……”
“呵呵!少抬举辛某了。江湖上高手名宿多如牛毛,名家好手辈出,辛某只是个小有名气的江湖晚辈。有何德何能敢担负此重任?以泰山双杰来说,名头比辛某响亮得多,牟兄何不请他们……”
“鲁兄不肯分身,他的事也是十万火急。”
“抱歉,在下爱莫能助……”
厢门帘子一掀,香风入鼻,侍女如云挽扶着一位美丽的少妇,莲步经移低着蝗首出堂,在辛文昭身侧盈盈下拜,主婢俩竟然行起大礼来。
辛文昭一怔,离座闪在一旁、剑眉深锁急声道:“请起,在下不敢生受。牟兄,怎么一回事?”
“贱妾樊氏,恳请辛爷……”少妇颤声叫。
“请起来说话。”他有点不悦地说。
也难怪他不悦,这不是存心扣人么?
牟嘉祥给他来上这一手,简直岂有此理.居然不惜以妇道人家抛头露面请求保护,等于是杜绝了一切拒绝的藉口。
“弟妹请回房安歇,兹事体大,辛兄得慎重权衡,武林豪杰不轻于言诺,弟妹不必让辛兄草草下决定。”
樊氏娇柔无力,像是弱不禁风。
由侍女如云扶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颤声说:“辛爷,贱妾也是万不得己,走投无路,不得不恳请辛爷援手。
此次千里迢迢前来乐平县投亲,沿途饱受惊吓,九死一生,目下总算快接近地头了,如果……”
“在下对大嫂的事,一无所知,请入内安歇,在下与牟兄谈谈再说。”辛文昭吁出一口长气说。
樊氏连声道谢,垂泪告辞出厅而去。
牟嘉样长叹一声,说:“辛兄,说来话长。简要地说。这是一件极为不幸的萧墙祸事。兄弟有位拜弟,姓樊名智超……”
“是兴隆栈的樊六爷?”辛文昭颇表意外地问。
牟嘉祥点头道:“不错,兴隆栈垮在恶贼宦官之手.樊贤弟不该与鹰爪狗腿子翻脸,弄得店栈被封,家产充公……”
“老天,与锦衣卫的人结怨,破家乃是意料中事。”辛文昭苦笑着接口。
“东厂与锦衣卫狼狈为奸,沾上了这两批恶贼,不死也得脱层皮。樊贤弟亡命逃至乐平藏匿兄弟把他的家小送来,冒了极大的风险。”
“太行山是亡命者的逋逃薮,厂卫的人不敢来。”
“可是,北地白道第一高手,却不在乎太行山的好汉。”
“你是指金翅大鹏姓岳的?”辛文昭动容问。
“是的。”
“他也与你有怨?”辛文昭大感意外地问。
牟嘉祥冷笑一声,恨恨地说:“大概辛兄不会打听京都的消息。金翅大鹏已爬上了高校儿,目下已成了鹰犬。
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已仗厂、卫两方支持,成了锦衣卫的官崽子,目下带了不少爪牙,下江南追辑江贼的死对头。因此,金翅大鹏很可能亲自带了狗腿子,前来太行山捉拿樊贤弟。”
辛文昭冷哼一声,冷笑道:“牟兄,这件事在下须查问一二,方可决定,明日入黑之前,在下必答复。”
“辛兄,明日一早咱们动身。入黑时分该到了乐平,进入山区便安全了。当然,希望沿途没有意外发生。”牟嘉祥颇为焦灼地说。
“没理清事实真相之前,在下不能随便许诺。”车文昭语气坚定地说。
牟嘉祥知道不可操之过急,只好答应明日等候一天。
…………………………………………………
第五十一章
叨扰了主人一顿酒食,辛文昭口中不说,其实心中已决定管了这档子闲事。他决定明天花一天半天的功夫,找人打听兴隆栈的变故。
他却不知,鬼门关正为他大开门禁。
这条路旅客络绎于途,打听消息十分方便,尤其是有关著名人物的消息,只要有门路、可说轻而易举。
他打算明天先找本地的地头蛇,然后找京师附近西行的江湖朋友讨消息。
一早,他还在房中洗漱,房门外已到了两位不速之客,悄然守候在门外,静静地等候他出房。
两人店伙打扮,外表很难看出他们的真正身份。
他必须到食厅用膳,并想通知店家他在此地尚有一天停留。拉开房门,便看到两名店伙正向食厅方向走,有说有笑似乎不知有人出房。
“小二哥。”他出声招呼。
两店伙闻声止步,回身答问:“客官有何吩咐。”
他不知凶险临头,泰然走近说:“请照望房间,在下午间方可返回。” 一名店伙笑道:“好,小的把房间锁起来便是。”
他毫无戒心地超越,信口说:“有劳了。
接着,两把匕首抵住了他的双背胁。
两店伙一左一右从后面挟住了他,低喝声入耳:“老兄,识相些,请不要运气行功,咱们都是行家,不希望制你的穴道,咱们要你合作。”
他心中暗想,沉着地说:“两位,你们是不是认错了人。”
“你是四海邪神辛文昭?”右面的店伙问。
“不错,正是区区。”
“那就对了,没认错。”
“两位……”
“别废话,走!”
两人挟住他,折入另一条走道,径奔西后院。
西后院冷冷清清,似乎昨晚并没有客人留宿。
到了一座厢房前,房门悄然开放,里面有人叫:“把人带进来。”
刚踏入房门,里面的人又叫:“先教训教训他。”
声落,“噗噗!”两声闷响,左右耳门各挨了一掌,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乱飞,耳中轰鸣不已。
接着,双肩尖各挨了一重击。
他感到全身发麻.双臂像是废了。
他只知道被人向里推,身躯凶猛地向地面栽。
有人擒住了他,缴了他的剑和百宝囊。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重的掌脚,可怖的重击令他觉得浑身的骨头快要松脱、崩散,天旋地转不知人间何世。
倒下了又被拉起来,拳掌着肉,痛彻心脾,脚踢尤其凶狠,挨一下如同受千斤重锤撞击,终于,他昏厥了。
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他瘫痪地躺在水液腕的地面。
眼前仍感晕眩、耳听阴森森的沉喝震耳欲聋:“站起来,别装死狗,这一顿掌脚要不了你的命,你挺得住挨得起。”
他吃力地铤起下身,看清了床上坐着的三个人。
四周,有六个人双手叉腰,盯着他不住狞笑。
“这六位仁兄打得我好惨!”他心中狂叫。
床上三个人盘膝而坐,中间那人年约半百,鹰目炯炯有神。国字脸,鼻直口方,一表非俗。
右首那人年约四十出头,剑眉虎目颇具威严。
左面那位仁兄更俊,二十上下、书生打扮。面白唇红目似朗星,潇洒中带有三分英气,绝非凡品。
三人都佩了剑,不住向他冷笑。
他吃力地挣扎而起,几次软倒终于站起了,一面整衣一面问:“诸位,咱们陌生得很,辛某似乎过去与诸位并无过节,为何如此待人?”
中间那人怪笑着.轻抚着唇上的八字胡,说:“不错,咱们去并无过节,无仇无怨;姓辛的。你听说过京都三英?”
他点点头,说:“听说过,但不认识。”
“现在,你已经认识了,我,风雷剑申宏。”
他心中大恨,咬牙道:“风雷剑申宏,神扇书生白芳,三剑追魂吕成,真是幸会幸会。在下明白了原来如此。”
“你明白什么?”风雷剑申宏狞笑着问。
“你们是金翅大鹏的朋友,金翅大鹏来了么?”
“笑话,岳兄如果来了,你哪还有命。”
“在下从未招惹你们这些京师白道英雄……”
“就凭你四海邪神的绰号,就该下十八重地狱。”风雷剑冷笑着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冷静地说:“好吧!你们说该怎么办?砍下辛某的脑袋作夜壶?我四海邪神认了。”
风雷剑申宏怪笑道:“当然.如果就这样置你于死地、武林朋友岂不耻笑咱们京都三英不讲武林道义?这只是给你一次小教训,权算一次严重的警告好了。”
“辛某想听下文。”
“下文非常简单,离开牟嘉祥远一点,不许你插手这档子事。不然,下次可没有这么便宜了。”
“辛某记住了。”
“记住就好。你可以走了。别忘了在下的警告。”风雷剑傲然地说。
神扇书生从旁接口道:“你给我马上结算店钱,上马走你的阳关道,远远地离开平定州,也许可以多活几年。”
他扭头就走,吃力地举步,摇摇晃晃,在房门止步,手扶门框转头,冷冷地扫视众人一眼,一百不发转头举步。
一声暴响、有人将他的剑和百宝囊丢出,爆发出一阵狂笑。
他默默地拾起剑和囊,默默地走了。
身后狂笑声刺耳,他只觉血脉贲张,怨毒的火焰从心底向上冒,但理智压下了沸腾的热血,他步履艰难回到客房。
房门掩上、他火速从皮护腰的暗裳中,取出一颗丹丸吞入腹中,急步到了床前,上床打坐。
这时的他,并不像是受了重伤的人,神色并不如刚才那么狼狈。
一个时辰后,门外向起急剧的叩门声。
他一跃下床、已恢复红润的脸突然变得苍白。虚脱地倒在木凳上,倚在床缘叫:“进来,门未上闩。”
他以为来人定是京都三英,岂知却是泰山双杰。
鲁文杰匆匆跨入房中,趋前急声问:“辛老弟,你怎样了?你好象是受了很重的伤,天!”
“确是受了重伤,内腑似已离位。”他警惕地说。
翟君平抢入,掏出一颗丹九递过、急急地说:“这是兄弟配制的因元培本保命丹,快吞下。”
鲁文杰接口道:“你的事咱们都知道,客店有咱们道上的朋友。目下京都三英已经带了爪牙出城,据说是去迎接赶来的金翅大鹏。
等姓岳的到来之后,那老家伙不会饶你的,趁你还能乘马,快走吧!咱们送你出城,愈早愈妙。”
他接过丹丸,取过床头桌上的茶碗,匆匆吞下了丹丸。
无限感激地向双杰说:“两位仗义援手,隆情高谊,辛某没齿不忘。在下一走了之,两位如何向京都三英交代呢!这……”
“这倒不用担心……”
“可是,京都三英岂能没有耳目留在客栈?”
“他们的本意就是迫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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