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不由又暗笑自己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居然还有闲心去管别人……
然而这念头依然缠绕着他,忽然他咬了下牙道:“我且去冒一趟险!天山三老虽厉害,我只不和他们正面接触也就是了。”
想着又勉强上了床,在床上强自定神调息了一番内功,听到外面渐渐静下来。差不多又过了多半个时辰,这偌大的庄内竟是没有一丝声音了。
石继志慢慢由榻上起身,将衣服略微整理了一下,换好了一套夜行衣,带好佩剑。
他小心地走近窗口,微微用手分开垂着的窗帘,透过那空花的窗格儿,向外一看,目光所见,尽是各色灯火,悬满园中枝树之间,光同白昼一般。
此时雪花又起,鹅掌大的雪花片片飘着,这不大的一会儿工夫,地面上重新又是白茫茫的一片,再被各色灯光一映,愈发五光十色,彩气袭人,令人望之只疑身入仙境。
石继志暗忖时机难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把背后长剑正了正,转身又把水银珠灯拉下拨暗了灯光,扑临窗下,用手轻轻把窗推开了一扇,暗影里,只见他一长身已飘出窗外。
身方出外,只觉寒风袭人,这才想到自己仅穿了一身单衣,室内温暖如春,自是不觉,这一出外,可就觉得有些冷飕飕的。
他伏在雪地上四下观望一阵,不见任何动静,这才二次腾身。
这一次他用了“巧燕穿云”的身法,倏起倏落,霎时之间扑出了十数丈之外,已来至那“日照堂”之旁。
站定身形展目四望,依旧是大雪纷纷,彤光四合,各色彩灯仍然是五光十色地炫照着。
正当他辨别眼前形势之时,忽见那“日照堂”侧雪原之上,似星九跳掷似地扑来两条极快的人影。
石继志忙将身形掩向一棵大树之后,转眼间这两个夜行人已经飞也似地扑近,离石继志身前约三四丈许,竟各自停住了。
这一站定,石继志已看出,来人是一老一少,老者年已花甲,身材不高,后肩斜背着一柄雪亮刃口的分云铲。江湖上除去僧尼们有用方便铲为兵刃的,其他的江湖中人,以铲为兵刃的还真不多见呢。
石继志看到此不由暗吃一惊,再看那少年,不由更是吃了一惊。
原来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和沙漠红丹鲁丝来庄时在大门外值班的沙麒,他后肩背着一柄万字夺。二人各自定住身形,倒使石继志暗暗吃惊,心想莫非自己被他们发现了不成?
果然此念未完,已听那沙麒道:“三叔!你老大概看错了……这时候哪还会有人在外面跑?”
那小老头那双大如樱桃的亮目向四下眨着,鼻中怪哼了一声道:“这可真是怪事,我老人家一向没有看走过眼,难道会看错了?”
少年沙麒似颇不耐雪地深寒,一边倒吸着气道:“就算是有,那这人除非是神仙,哪会有人这么快身形?”
那被称为三叔的老人闻言不住点头道:“果然……这人身形太快了!”
那少年沙麒四下观望,忽然一笑道:“三叔,我说根本就没人吧?您老要是不信,就看看这一片雪地上,哪里有什么足印?”
那老人闻言低头,果然这一片新雪上,除了自己叔侄二人的足印,哪有其他足迹?
跟着就见他二人慢慢向前走去。
遂又听到那老人问道:“你可知那姓石的功夫如何?”
沙麒笑道:“可惜您老人家今天早上没去演武厅!人家只凭一人,连赢我们三阵,七妹输给他自然不算什么;可是连大爷这么厉害的一身本事,居然连人家边都偎不上!
要不是人家手下留情,大爷简直是不堪设想了……”
那声音愈来愈远,隐约又听得老人道:“好了!快到小灵湘馆了……说话声音可要小一点……别叫他听见!我们只守候在这附近好了。”
石继志不由暗吃一惊,心想好险,原来这两个人竟是奉命来监督自己行动,要是自己晚一会儿出来,势必要被二人发现,虽然自己并不怕他们,可一出声就难免惊动别人,岂不坏了自己的事情!
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待二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这才重新闪出,认清了那三老素日坐禅精舍之处,一路兔起鹘伏纵行了去。
他这种惊人的轻功提纵之术一展开,白雪相映之下,直似飞星泻空一般,一刹那已失去了踪迹;而那雪地之上却没有一点足迹脚印,这种“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果真令人吃惊不已。
沿途所经各处厅舍,此时灯火全熄,虽然花树之上依旧悬着各色花灯,然而此时放眼看来,偌大的卧眉庄却是静同鬼域,较之两个时辰以前的热闹情况,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盏茶后,石继志已驰近那幢精舍,他放慢了脚步,见那舍前挂着一色的浅红钢丝罩琉璃灯,映着白雪,愈发显得五彩缤纷。那精舍轩窗四闭,只是内中隐隐透出一丝亮光,证明舍内人尚未休息。
石继志将腰上丝带紧了一紧,一弓身,简直就比一只狸猫还要轻灵,已纵至那精舍阶前。方要轻步上阶,忽然见台上一黑影,好梦方醒似地一伸懒腰,正作式站起。
石继志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星目扫处,却看出那人竟是前些日子侍候自己的书童司明,此时他好似尚未发现自己,正要弯身站起。
然而石继志又怎能再容他站起来,司明只觉得一阵微风扑袭,方要抬头,只觉两助一麻,连哎哟二字都没叫出,咕咚一声又倒地昏睡了过去。
石继志把他轻轻扶起,将他在原地壁角靠好了,想轻轻启开一扇门,但内中却下了锁,石继志不由大大发愁。
抬头四处寻觅,却见一个半圆形的小窗,并无掩遮,大仅一尺见圆,勉强可容人头部通过。
然而石继志却面露喜色,只见他身形猝然向下一矮,隐闻一阵骨节响,竟将两肩两胯锁骨一起卸了下来,他向上一长身,活像一枝箭似地直直拔起,单臂一挂那半圆小窗,随着他向上提掌进身,窗棱之上的浮灰都没带下一点,人已飘然入内。
他站定身形,抖了一下,卸下的骨节瞬即恢复原状。
此时他不敢十分大意,隐见那楠木雕花隔断之后,隐隐透着灯光,由内里不时传出低低的人声,石继志细一辨听,竟是天山三老的口音,似在向一人问话,言语之间,已隐隐透出不耐烦,不时冷潮热讽。石继志心想,此时如果惊动了三者之中一人就不得了,何况三者俱在;而自己处身厅内,就是逃跑也不容易。
他提足内力真气,以“混天一气凌波步”的身法,就像风吹着一个纸人似的,轻飘飘的仿佛连脚都没沾地,已贴近那隔断之边。
由那锦屏接缝处,略略向内一望,不禁惊得他目瞪口呆。
原来目光及处正是大小不等的四个细草编织的蒲团,天山三者俱都在坐,背对着自己的是白发王秦勉,左侧是铁扇老人沙梦斗,右侧是金笛生郝云鹤,俱都盘膝跌坐在蒲团之上,一脸不愉之色。
在他们对面蒲团之上,趺坐着一个貌相极为清瘦的古稀道人,这道人满头雪似白的银发,朝上梳一个道髻,一双长眉之下眨着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由那眼神上,可知是一瞎子。
他身着一身灰白的道袍,在这么冷的季节里,仅是一袭单衣,一只右臂齐根被人斩去,空垂着一截飘飘的袍袖。
这道人虽然瞽目残肢,然而那一副仙风道骨的仪容,令人望之不由肃然起敬。
此时他唇角下撇,发出一串嘿嘿笑声,寒夜里,声音倍觉响亮清晰,忽听他停住笑声,冷然道:“三位施主,别再相逼贫道了吧……贫道如今虽断臂失明,可是生就一副傲骨,轻易不愿伏首于人,此身可杀却不可辱!”话一毕,怒睁着那双瞎眼,眼球四处乱转,看来令人不寒而栗。
石继志不由暗赞道:“好个可敬的道人!”不由偷目朝天山三老望去,见三者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番,陡见那铁扇老人沙梦斗满头银发根根倒竖而立,微微抬腕,却见白发王秦勉向他摇了摇手,遂发出一串咯咯笑声道:“潇湘子!你可要想清楚了,我老兄弟三个,可不是怕事情的人,你如今的处身和立场,我想不需我们说,你也应该很清楚……”
那老道人闻言,满面怒容地喝了一声道:“秦勉!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潇湘子当年成名露脸之时,你们三个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呢!”
说着他那双瞎眼之内竟隐隐透出泪痕,显得颇为激动,又道:“那两仪图解既被你们偷来,我只以为你们天山三老有多大道行,哈哈……谁知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竟还毫不知耻,把我这瞎老道绑迫至此……秦勉!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想要由我口中掏出一字,那是做梦!”
此言一出,那隔断之后的石继志,不由暗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他心想,天山三老闻此言后必定是无比暴怒。谁知此言一了,那天山三老竟是半天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那秦勉竟微微一笑道:“骂得好!老道,你不是自命有一身傲骨么?我倒不信,只要你在我们掌心里呆上三天,再看看谁行谁不行!到时候,你可别说我们手狠心毒,要是不把你全身都抖零散了,算我对不起你!”
在一旁的金笛生郝云鹤闻此忿言,用颇为温和的口气道:“潇湘子,你我都是这般年岁了,也犯不着为一时意气争执。你以为除了你以外,就没有人能悟出这两仪图解么?”
他笑了笑又道:“那你可未免把我兄弟看错了!我实话告诉你说,现在我们已经全部把这两仪图悟出来了,找你来只不过是对证一下,看看是否正确。你别自以为奇货可居,那可就完全错了……”一面说,一面连连对两位拜兄使着眼色。
话方一毕,那潇湘子不由呵呵一阵大笑,声停即道:“郝云鹤,你太聪明了!我老道也不是三两岁的孩子,居然用这些话来哄骗我!我话已说完,任你们施什么诡术,也不会吐出一字!三个老儿,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番话说得金笛生郝云鹤也不由勃然变色,只是他仍能强自忍着,一旁的铁扇老人陡然由位上一起,恨声道:“哪有这么多废话跟他说,用分筋错骨手把他全身骨头都卸下来,看他能挺多久!”
此言一出,石继志在屏后不由打了个哆嗦,心想,好毒的手段!他知道那所谓“分筋错骨手”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手法,只需伸手向对方两处大筋、四处脊骨上以重指力错开,受者必定痛得死去活来,那种滋味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谓奇惨无比。
此时一听那铁扇老人沙梦斗,居然欲以这种毒狠的手法施之于这么一个残废的潇湘子身上,不由又怒又惊。
那潇湘子自然知道这种手法的厉害,闻言后全身也是一震,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只是微微冷笑着不发一语。
沙梦斗话音一落,已向潇湘子身前走去。潇湘子由对方脚步声中知道来人走近,猛见他在那蒲团之上挺身而起,抖道:“沙老儿……你少造孽吧……贫道如今已是残废的人了……你你你……”
那沙梦斗回头笑睨了秦、郝二人一眼,又回过头来,哈哈一阵狂笑道:“怎么样,潇湘子?你也知道这分筋错骨手不是好味道吧?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老道,我告诉你,人一死可不能复生,你自己想一想,是说那两仪图解要紧,还是你这条命要紧?如果真逼得我施出这种手法来,就以你如今这点能耐,不死也得脱一层皮,你是有道行的人,你不妨想想看!我给你半盏茶的时间,如果到时候你仍不说,嘿……你就认识一下在我铁扇老人沙梦斗手底下是什么一个滋味吧!”说着话,这沙梦斗面带阴险,重新回蒲团上坐好。
潇湘子闻言脸色铁青,全身战抖道:“你们不要逼我……我自知既落入你们手中,反正是已活不成了……沙梦斗,请你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就赐贫道一个痛快吧!你要是敢使出那种下流阴毒的手法,非但贫道死不瞑目,身变厉鬼也要找你算账!就是全天下武林道上一旦获悉,也将无不骂你祖宗八代!”
潇湘子一时急怒,竟说出这种话来,一旁的沙梦斗被骂得白发直立,只见他目射奇光,向上一立,厉喝一声:“住口!”
遂嘿嘿一阵冷笑道:“老儿,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想用这种激将之计令我一时发怒,将你震毙掌下,那你才真是做梦……老道!我的话已说完了,你可自己酌量着,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说完话,他又含愤坐下,三者各自对望着,面上带着一丝期望之色。
就在天山三老身前长几上,放着一册厚厚的册子,石继志已认出正是自己翻阅背诵过的那本两仪图解释本,还有一叠厚厚的图表。
白发王秦勉走过去,一张张翻阅着,隐闻他口中喃喃不绝地背诵着那些已为他三人释出的口诀,还不时目视着潇湘子,像似要察看他的反应。
果然潇湘子徒然脸色大变,他做梦也没料到,这三个老东西居然真的将此两仪图悟解出来了,一时急怒攻心,面如死灰。
由翻阅的声音里,他已判断出那两仪图的解谱一直放在几上,一时竟陡生恶念。
秦勉背诵了一阵子,忽然停住,微笑道:“老道,我们不骗你吧?你总该知道,我三人有没有你都是一样,你要是识相,就快点把你所知全数道出,我们只对照一下,看看是否全对。你说了,我们决不会难为你,一定把你好好送回去。老道,你是聪明人,这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谁知话尚未完,却见那潇湘子向前一个猛扑已至几前,扬起蒲扇大掌,照准那叠图谱就抓。同时口中怒哼道:“无耻老儿,你是做梦!”
潇湘子虽因练这两仪图而中途走火入魔,破了本身真力,猝使全身功力减去三分之二,然而剩下的武功仍是了得。
他因自知难逃出三老毒手之下,不由暗生拼命之心;又因耳闻秦勉背诵那些图解口诀,居然是句句中肯,毫无错处,他又哪里知道,三老仅会前半,用心只是在令潇湘子失望后道出真解之下一半。
此时乍然一听,只以为自己苦心收藏百年的盖世功谱,竟被三老不费吹灰之力偷得习会,哪能不气得五脏俱碎,急怒之下,满心想乘三老无防备之下,将那卷谱抢到手,撕个粉碎,令他们前功尽弃,纵然是死在他们手中,也定能求得一个干脆利落!
这潇湘子用心不能不说是又险又狠,可是他竟忽略了对头是何等人。天山三老是当今天下有名难缠的人物,又岂能会中了他的圈套!
说时迟那时快,潇湘子猛一探掌向那册“两仪图谱真解”之上抓去,眼看这一抓已然抓上了,猛听得连声怒叱,先是白发王秦勉手快,把那册释本抢入怀中,向左一划步,已闪在一旁。
潇湘子一抓抓空,就知坏了。他已存必死之心,而方才坐在那蒲团之上,已早把三老身形在处记了个清清楚楚。因最恨那铁扇老人沙梦斗,更因此老最是性暴,比较容易激怒他,好令他对己来个痛快,所以一抓抓空之下,只听他怒喝一声:“贫道与你拼了!”
跟着他一扑已至沙梦斗蒲团之前,一翻那只独臂,以“翻天贯掌”猝然猛击而下,遂听砰然一声大震,丝穗碎舞之下,潇湘子这一掌,竟将那蒲团震成粉碎,而铁扇老人沙梦斗的身形,几乎就和他的掌势同样快捷,就在他一掌之下,活像一只大鹞似地翩然腾起,身一落地,以右手中食二指,照准潇湘子后腰“凤尾”穴上就点。
潇湘子一掌未中,情知大势已去,至此根本就没再往活路上想了。
沙梦斗这一招点穴手来势何等之快,可是潇湘子功夫虽失大半,然而亦非庸手,对方手指一到,尚未点上,他已觉出那股罡劲的指风,只见他向前一矮身,猝然向后一拧腰,已和沙梦斗成了面对面之势。
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只独掌由下而上,一个“操手握翎”式向上一兜,直往沙梦斗手上猛抓而去。
沙梦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