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后,绕着一所傍湖厅榭走过,那厅中挂着一色浅红的钢丝罩琉璃灯,映得室口明如白昼,厅前是一波莲湖,湖水已冻结成镜冰,映着红光闪闪如电,另三面俱是桂树,其中室舍,大多轩窗四闭。
司明带石继志来到厅下,拾级而上,微推长窗,连门而开,吹灭了手上灯笼,才回首招道:“公子请进!”
石继志忙侧身进内,入内一看,见为一暖厅,那司明又带领着绕进另一室,入内一股檀香透鼻,见为一阁室,紧傍西北角有一方金丝楠木雕花隔断,里面放着几个细草编成的大小蒲团。北面尽头大理石墙上,嵌着一方极大的镜子,此外更无别物,壁上也无门户,方自寻思,莫非这里是一套间静室?
司明笑道:“这本是沙老太爷居处,今天大爷说老爷子要两三天才回来,就请公子先在这住两天,后天再为公子腾新地方。”
石继志答应着,司明边说边走近那大镜,以手在镜边金钉上按了两下,随听丝丝连声,那长方丈许的大镜,立往下沉落,晃眼间已与地平,墙内现出一间静室,那司明笑着入内点首请石继志入内,石继志不由好奇跟入。入内始见那静室没有外面厅高,四壁上下均似玉质,坚细匀润,清洁异常。壁上竟似有回光反映,人影行动均可照出,此外还有好些人物影子,仿佛画在上面,却又深人墙内,不见笔墨痕迹。
全室空空,只靠壁下放着一列蒲团,因天已晚,又有司明在侧,石继志并未去详细看,只是觉得奇怪罢了。
那司明带石继志入了此室后,即行一礼道:“这是沙老爷的地方,平日我是不许进这间房子的,公子自请安歇,我就睡在外间,有事只管照样启墙叫我一声就是了。几上有灯,公子如嫌太暗可自己点着,我退出去了。”
石继志一笑道:“我知道了,明天晚上我再传你那功夫吧!”司明闻言笑道。“明天后天都可以,反正公子还要住好几天呢!”说着自行启门退出,那长镜又照样升起。
长镜一升起,室内顿显黑暗异常,再一细看,此静室呈圆形,大约三丈,一切齐全,只没有床,当中却放着一个七八尺圆的大蒲团,以供眠息之用,虽说石继志双目擅于夜中视物,但到底不甚方便。想到此四下一看,见一盏古铁灯架,就在身侧之前矮几之上,灯盏内却是空的,干净无油,只有灯芯。
石继志看着暗奇,以为不能点燃,试把引火一打,火星溅处,灯芯忽燃,光头甚强,照得室中光明如昼。
他心中猛地一动,想到这室内颇多奇处,尤其是那玉壁上的影子……想到此他就步向壁边,仰首往壁上端详了起来,这一看不由惊喜得张大了口,心内一阵乱跳。原来那墙上此时所现出的人影,初尚看不出个眉目,这一细看,始见尽是些人兽相搏的影子,姿态灵奇,生动非常。
他猛然灵机一动,心想到师父曾说过一件奇事……但他尚不敢断定。
于是他忙拿了灯,仔细向四壁看去,原来四边墙壁,均是白石砌成,打磨得甚是平整细滑,石质坚莹如玉,离地尺余,每面壁上各画着六列五六尺长,三尺多宽的长方格子。
左壁每格绘着一个人像,行止坐卧,俯仰屈伸,纵跃蹲踞,盘旋攀援,姿态各异,无一雷同,看去好似练武功的图形,但俱是些不知名的招式,前后上下都不连贯。
再看右壁与左壁一样,但不同者右壁竟是绘的各式植物伸参之态,无一人像。
石继志此时心中一动,暗忖:“曾听师父说过,百年前洛青古墓中曾有一套‘两仪图解’,为前古奇侠黄散子亲绘,后入潇湘子之手,人传其镶成壁画,每日参习,竟成天下武尊,此项图解后竟无闻,看这图形,分明有七八分相似,别是天山三老新得来的吧?”
想到此心中一阵乱跳,惊喜紧张万分,忙走近墙边细一注视,见图形俱是尺许大的一块白玉,像是镶置墙上。
猛然心中一动,记起方才司明所言,这室中除去三老及有限亲人,别人竟是不许植入,这是什么道理?
他这么前后一想,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不由大喜,暗忖自己无意间竟得到此飞来奇缘。
听师父说,这“两仪图解”非极具慧心更加上内功有极深造就者不能领悟,凡人即使授其参习,亦难体会于万一,想到此不禁又大大发起愁来。
心想好容易得此千载难觅的机会,自己要是错过,那可真令人痛心了。
这也是合该石继志福缘凑巧,竟有此仙缘遇合,原来这两壁图形,一点不错,正是三老年前始自点苍山潇湘子之静室中偷来。
别看天山三老虽是当今一代宗师,但似此高妙武学玄功,竟是半懂半生,三老偷回后日夜亲自动手,镶在这静室内,每日定时三人至此坐功时,闭门参习。
似此苦心不分日夜地穷究各门经典,才把这“两仪图解”习会了一半,那另一半,竟是百解不透,此次三人出山,非是别故,正是三老欲以三人武力,迫那潇湘子回庄,想硬逼其把这“两仪图解”下半部意义道出。
这潇湘子为一瞽目残肢的出家道人,因为参习这“两仪图解”才使他失明,后虽悟出图解妙理,惜已入魔过深,虽有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学理,竟是无法施展得出,所以三老此次想把他绑回庄内,迫其传授他们这套功夫,一旦这“两仪图解”被三老习会,武林中他们将没有可怕之人了,即使是上官先生,到那时恐怕也不是他三人的敌手!
且说石继志此时一悟出这可能性,顿时精神百倍,不由睡在那大蒲团之上,以手支头,慢慢向四壁注视,可惜看了半天,竟是悟不出有何奥妙。
一个人借着灯光端详了半天,只是觉得这些动形中,往往从另一面看来,竟是另一个姿势。
他本是极具慧心的青年,又服过百年芝果、王蜜,故此实较一般常人智高一等,由这一点道理,竟使他大发兴趣。他从蒲团上一翻而起,趋近各图,然后由下又往上仔细看了好几遍。
这一次令他悟出,不少坐像,乍看来姿态如一,与平视又自不同。
并且影迹甚淡,不是他细心谛视,便难看得真切,只是悟不出其中道理。
那蒲团当中屋顶画有许多圆圈,由小而大,层层相加,一数共为二十三圈,大小正与足下蒲团相等。
他不由急得在蒲团上翻来覆去,心想这其中一定有道理,只是一时竟是猜不透。
他本兴趣极大,待思索一阵后,越想越觉茫然,姑照壁上人形图形,快慢挨项仿效了一遍,枉累得气息喘喘,毫无所得,始终测不透有何奥妙。
经此一来,时已不早,一日跋涉,起先因兴浓尚不觉累,这一失望不由气馁。
本想一定要悟出个原因,不将妙理找出不休,这一失望,顿感疲倦,欲待歇息片时,定要再细索一下这室内是否仍有奥妙之处,否则这壁间画像和当顶二十三圈圆圈,均是绘画而成,毫无线索可察,自己就不信那天山三老又能悟出什么根由。
想着身子躺下,只想稍睡一会再说,盛气一收,心神一迷糊,就此躺在那大蒲团上沉沉睡去。
室中天光不透,朝暮不分,他这上睡,也不知睡了多久。
正在睡得浓酣之时,却听得外壁有人敲壁道:“石公子醒了么?请开门!我给您打水来了。”石继志忙翻身而起,口中答应着醒了。至镜前手按机钮,一片丝丝声,那大镜下沉,顿时天光耀眼,敢情天早已大亮了。
那司明手中端着一个浅青色的洋瓷襄阳盆,进室后放于盆架上,然后笑着向石继志请了个安,道声:“公子早!”石继志忙回道了一声早,遂笑问道:“想不到这一觉睡了这么久,天都大亮了。”
司明笑嘻嘻看着石继志道:“一大早沙小姐和一女客已来过了,我告诉她们公子还没起,她们留下话,说请公子用了餐到那边去,有好多人想见你呢!”
石继志闻言连道:“真是失礼得很!三位老太爷回来了没有?”
司明笑道:“听大爷说,恐怕还有两天呢!”
石继志不由问道:“你常说的大爷,到底是什么人?”司明怔道:“大爷你都不认识?是我们二老爷子的长公子,人称神手菩提沙俊,也就是沙小姐的父亲!”
石继志不由“哦”了一声,因这庄中人数过多,如细一打听,恐怕就连司明也搞不清。
想着就洗完了脸,漱了口,步入外厅,司明以手向墙壁上略一推,又现出一暖阁,由内取出托盘,是备好的早点,一浅罐莲子麦仁香米粥,一盘玫瑰千层松饼,外加二甜二咸四色点心,一枚去皮的紫心脆桃。
石继志吃完这些东西,司明收去盘著,此时已听见室外人声来去,男女仆婢来往如梭,石继志不由暗中赞了声,这真是一处世外桃源。
小童在前,石继志在后,又循前路直往沙念慈处走去。昨夜因天黑又是匆匆而来,未看甚清,今日石继志这一出来,顿觉眼花缭乱,一眼望去尽是朱楼玉阁,白台妃林,幽兰香草,好一处人间仙境。
正在感叹,已至沙女住处,小立廊外,司明才一入内不久,就由内笑着走出二人,石继志见竟是沙麒和郝大鹏二人,忙一抱拳笑道:“二位世兄早啊!”
沙、郝二人各自回礼,笑着上前,郝大鹏边行边道:“小弟奉各位伯叔之命前来请石兄至敝舍演武堂一见呢!沙家妹子和沙漠红女侠客俱先去了!”
石继志闻言笑道:“真是失礼得很!但不知有事否?尚请二兄先赐告,以免临场失礼,令各前辈见笑。”
沙麒闻言看了郝大鹏一眼,小声道:“你忘了爸爸的话么?上官老前辈是和爷爷一辈的、如此我们应称呼石师叔,你却叫起石兄来啦!”
石继志闻言连道不敢当,一张俊脸臊得鲜红,郝大鹏不由一笑道:“真是的!若非沙二弟提醒,我竟忘了,前厅正在由大伯父指导各位兄弟姐妹习技,听秦二叔说石师叔师承高门,定有绝技,故此命我二人来请,尚要请石师叔多指点一二呢!”
石继志被人家一口一个师叔叫得大感不是味,但为顾及师门声望辈份,也只好默认了。此时一听请自己去,竟是为了这个理由,心中不由大为紧张起来,因知天山三老为有名的前辈高手,自己此来本是赔礼来的,只是未便向他们告之真相,理当收锋隐芒,尚且不敢保定能不能见谅于三老,如何尚敢如此托大!
想到此不由连摇双手,面红耳赤道:“二位兄台若是嘱小弟前去一见各位伯叔前辈,小弟尚敢从命,要是有意令小弟现丑,却是万万使不得,我只好谢拒不恭了。”
那沙麒闻言看了郝大鹏一眼,即改口道:“石师叔但请放心,我兄妹小一辈的,每晨都在演武厅中由各长辈传授武技,只是请师叔就近一观,顺便观摩一下而已。”
石继志闻言,只好硬着头皮随二人前去,沿途心想自己正好看看他们这些小兄弟,都有些什么惊人的功夫。
三人顺着昨日来时之道,一路疾行,不觉来至前院,绕过一花台,前面两场尽头,乃是一座五开间的大厅,门外悬有“演武厅”三个大字,环厅侧种有不少修竹苍竹,厅侧一色落地红窗,共二三小扇,均关闭着,仅前后两扇门开着,门内均挂着大红锦缎暖帘,每门均有一松径通出,看来确是壮丽十分。
尚未入口,已听到内中欢声娱耳,似人数不少,那郝、沙二人请石继志在外稍待,遂入门,石继志见二人入内不久,似觉厅内静寂了不少。
心正猜疑,已见暖帘开处,由内中步出六七个老者,年岁均在五旬以上了。
石继志方要作势行礼,一为首老者,看样子年已接近七旬,一身宝石绸面的灰鼠皮袍子,足下是一双二马拉线的粉底薄靴,此老一双细目,开合间神光十足,乍见石继志,似颇惊异对方这一份仪表,忙抢上了两步笑道:“是石老弟么?别客气了,老夫等虽痴长几岁,却不敢以长辈自居,老弟台年少有为,既得上官者前辈垂青,定有不凡之技,来,来!请里面坐!”
由郝大鹏在旁为之—一介绍,始知这老人为三老中二老之长子神手菩提沙俊,年已七十二,因在第二辈中年岁最长,故举庄皆以大爷呼之。另外那一行老者,也尽是三老后人。
待一入内厅,简直吓了石继志一大跳。只见那八角檀木厅内,围着一圈坐满了男女青年,少说也在百人以上,都是神采炯炯,容光照人,男女都有,厅内一檀木台上摆有数十张几椅,也坐着数十位男女侠士,多半是上了些年岁的人,老头老太太也不少,有的手里还捧着水烟袋,石继志一入内,引起一阵轰动。
由沙俊当众替各人介绍了一番,厅内掌声云起,石继志见丹鲁丝也偎在众人堆里,和沙念慈在一起,正看着自己微笑。
那神手菩提沙俊请石继志落座后,步下台来,竟道:“继续练……”已有人叫道:
“该小八弟和七姐练暗器了。”那沙俊闻言呵呵笑道:“你们两个小鬼可得好好练,今天有贵客在旁边,练不好你们丢不丢人?”说着回头目视石继志和丹鲁丝一笑道:“二位不要见笑,孩子们练着玩,如有雅兴不妨就近一观,如何?”
石继志含笑起立道:“少侠等身手定必不凡,小弟正想拜赏!”说着已步入台来。
沙漠红丹鲁丝也谦虚着和沙念慈一并偎上。
原来这演武厅地势颇大,厅中罗列着各式软硬轻功的器具,举凡沙袋、油锤、浮砖,各种轻功的阵地,无不齐备,有的连石继志也说不上名字。有七八个紫木大架,其上挂满各式兵刃,举凡刀剑锤鞭棍斧又无不具备。
石继志看得惊心不已,随着众人步入场中,转入一处沙地。
石继志见这沙场约有五丈见方,平空下垂着无数银丝,丝尾俱系有极小的一枚铜片,一看即知这是练暗器听风术的。
众人已把这片沙场闪开了,那神手菩提沙俊笑道:“他们两个呢?”此言一毕,即见人影晃处,一少年自人群中红着脸走出,先向石继志、丹鲁丝二人一抱拳道:“二位贵客见笑了!”说着又朝沙俊行了一礼,红着脸笑道:“爷爷!练什么呢?”
石继志见这少年长得方面大耳,唇红齿白,年约十五六岁,身材十分魁梧,一身劲服,眉目之间可看出平日一定淘气十分。
这少年又回头叫:“七姐!你还不出来,我要跟你比暗器呢!”
话音一落,果然由内中站出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少女,这女孩长得眉清目秀,尚带着几分稚气,发鬓上佩着一块像玉佩似的东西,亮亮的,看来十分逗人,这少女一瞟杏眼嗔道:“比就比,小八弟,谁还怕你不成?我们比金钱镖!”
那被唤作小八弟的少年急道:“不行!金钱镖你最拿手,要比就比飞刀。”于是二人争作一团,四周请人都不禁看得笑了起来。
那沙俊喝叱了一声,二人才住口,沙大爷笑道:“你二人谁也别争,由我说好了,你二人不妨比一阵弹丸如何?用弹弓上的弹丸,凭指力打远,打活,当着二位客人的面,看你们到底谁胜。”二人闻言才不争了。
在一边侍候的小童把箭鹄立好,这箭鹄前面是用白布书着大红光宇,后面有草靶子,这本是用来习射的,现在用它打弹丸,可是将就着用的。沙俊要过笔,在那红光字的四围,点了一圈黑点,一共点了十九点,黑点每个都有枣儿大小,这才笑着退后几步道:
“好了,现在把这东西抬到那头,吩咐在场的人散开了,你们这就试试手吧!”
就有人把这箭鹄立向尽头,大家都散在两旁,空出一条长有十六七丈的空地。
那小八弟已迫不及待地自兵刃架上取下了一袋弹丸,共倒出了二十粒,右手拿了五粒,左手握着十五粒,扬声向众人道:“各位兄弟姐妹前辈们可看清楚了……”说着又看了那少女一眼道:“七姐!你要看好了,我这二十粒弹丸打出去,可有个名堂,名叫‘众星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