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说的利落,但黛玉三人皆是聪敏,如何听不出来。旁个且不提,黛玉先生出几分欢喜来。自然,这不是为着砚台墨锭这样的小事,那东西再好,总也比不过人的。她只是为凤姐欢喜罢了:“凤姐姐素日里待我好,我自然也想投桃送李的,说两句旁观者清的话儿。好不好,她心中明白,过得更好些,那才真是好呢。旁的什么我也没处做去,只说两句话,心里盼着她后头顺遂罢了。”
这话一说,平儿心中便是点头:林姑娘原是极明白玲珑的人,难得还有这一片心意。她不能不知道,凤姐素日虽对她好,里头却有五六分着落在老太太身上,讨老人家的欢喜。可她却还能这般相待,论说起来,真真是极难得的厚道人了。想到这两条,她再看紫鹃春纤两人都是静静呆在一边,眉眼间却俱是真心,越发觉得黛玉可贵,不免坐着又说了一阵话,才是告退而去。
黛玉见她去了,面上却还带着一点笑,点头笑着道:“我只当前头与凤姐姐说了半日的话,都是无用。没想着竟是这么一个结果!”口里这么说着,她往帘子那边又瞧了两眼,颇有几分心满意足:“若都能这般,那就好了。”
紫鹃已是将那匣子打开,取出一方云水竹纹洮砚并两块兰形光玉墨。那洮砚取了最上等的鸭头绿的料子,绿如蓝,润如玉,偏又择了云水竹纹雕琢,猛一看,倒似这竹子洇出丝丝水汽,摇摇曳曳的,好不写意。有这个做底儿,那两块雕琢成兰花形状的光玉墨倒是显得寻常起来。
黛玉素来爱这个的,见着不由伸手取了砚台来,细细把玩一阵,忽想到旧日,不觉点头叹道:“真个是上品的。旧日爹爹那里也有两方,虽是端方这个沉重,却不如雅致素净,原也配这个屋子的。”口中这么说着,她心里已是将林如海旧日种种转了个圈,不觉眼中微微沁出些泪光来,后头便说不得什么话来。
“姑娘何必伤心。若是二奶奶见着了,反倒要后悔惹姑娘难过,岂不是坏了她的好意?”紫鹃见状,忙上前来劝慰。黛玉默默点头,却不言语。紫鹃不由往春纤处看了两眼,却见着她正推开窗子,忽而笑着道:“姑娘今儿可忙,瞧瞧外头谁来了。”
这话一说,黛玉便取来帕子擦了擦眼角,往那里看了一眼,却是李纨领着三春过来了。她忙令取来新鲜茶叶并果子糕点等物备着,自己则往站起身来,稍稍理了理衣襟发髻。紫鹃已是取了妆奁,拿那茉莉粉在她面上轻轻敷了一层,掩住泪痕。
此时外头丫鬟往里头通报一声,黛玉令请进来,自己也往前走了两步,且迎一迎她们。不想待众人坐下吃了两口茶,且说起事来,竟要一道儿又要往凤姐处走一趟罢了。黛玉原要推辞的,然则李纨却说出诗社的缘故,她方才应下。
她都如此,凤姐素日与姐妹亲近,且不过几个银子的事,哪里不应的?一过去,她顽笑两句也就应承下来。
这原也没什么,不想黛玉昨日方中了暑,近日又是几番走动,劳神费力,且秋日冷热不定,时气所染,翌日竟就咳嗽起来,且比往年更重,便在自己屋子里修养。她素日便娇弱,如今在病中,越发添了几分心思,是有烦闷。春纤紫鹃两人见着了,也只得时时开解,寻出些事儿顽笑。
也是因此,黛玉虽有几分郁郁,到底不似前些年那般心思不定,反倒还有一二分心念着旁人。便今日众姐妹过来看望,黛玉略说两句话,转头看到迎春,心里一转,反叹道:“偏我这时候病了,也不知道二姐姐那里可都还顺利?”
迎春的婚期定在十月,如今不过月把光景。她是姐妹里头一个出嫁的,自然人人心底念着的,这会儿说道起来。迎春不过说一句顺利,探春却不由皱了皱眉,且将事项一一道来,东西物件却还差着些:“如今不过月余功夫,原该更紧着些的。偏凤姐姐养着身子,越发没人理会了。”
这女儿出嫁,原是父母做主的。休说凤姐如今不过理一理家中琐事,大事儿上插不得手,便是如今家中事务全交给她,只消有父母在,没开口吩咐下来,这个上头她也得退避两步。探春这么说,不过是为尊则讳,不好直说贾赦夫妇两个做父母的竟不作为罢了。
众人皆是会意,却也无从开口帮衬,不过黛玉说一句:“总有老太太在呢,大面儿总不能错了的。”心里头却与宝玉生出一般打算,预备在贾母跟前说一两声,总将这事儿齐齐整整办妥了才是。
这厢想着,那边儿宝钗却不由细看黛玉一回。及等这回散了,翌日她便独个儿过来。黛玉见她来了,反倒有些吃惊。素日两人虽客气,却是疏离,并无甚走动往来,大多不过随着三春罢了。
只是来者是客,她也不能推拒,便说些闲话。
宝钗本便有些心意,此时细说起来,便提到了这病症来。她本是妥帖细致的人,细细道来,先说另请高明,再言食补,三则推荐了一剂燕窝粥,原是花了心思的。黛玉细细听来,心里也是有几分承情,且素日姐妹里,宝钗容貌才华都是一等的,她不免生出些叹惋来,又有些心软:可惜这般容貌才情,偏有那么一点心思。可就算是这样,平日里言语行动,她也并不轻薄,待人也算周全……
心里念了一回,黛玉终归还是道:“你虽好意,我也心中明白,事儿却不好做的。那燕窝容易,平日里吃一盏半盏的,再没什么说道的。可着每日里要却是另外一桩事,这竟是要成个例来,便不同了。每年我犯这个病,大夫、熬药、人参燕窝的已是闹了个没完,若又有什么新文来,底下的婆子丫鬟岂不嫌我太多事的?何苦与人说嘴。”
这么一说,宝钗也不免心里一叹,也不比出自己来,反倒细细劝道:“便是如此,身子还是头一样要紧的。这家大业大的,纵然事事轻省的,也要被人嘴里过两回的呢,却不必十分挂在心上。自来没有为了旁人的嘴,自己不过日子的。”由此,她又想送黛玉几两燕窝,省却这一桩事来。
黛玉见她确有几分真心,心里一番斟酌,便也应承下来。等她走了,她方说与春纤紫鹃两个,且叹道:“原我只当她心内藏奸,如今细看来,虽那一件事上有些不好,可人却还有几分真情的,倒是比寻常都强一些。”
听得这话,春纤也不过抿嘴一笑,只道:“这便跟宝二爷说得一般。未出嫁的姑娘总是宝珠,及等出嫁了方成了鱼眼珠子。这自然有个缘故的。年纪小,事儿经历得少,心思总是干净明白些的。纵然薛姑娘心思重了些,可到底事儿没到眼眉头呢,哪里能跟薛姨妈她们一般了去?且过个二三十年罢。”
年少的时候总是多少有几分纯真,几分真情的。宝钗纵然世故,到底还有内热的病症在呢,本性犹在。且黛玉、宝钗原是亲戚姐妹里头出挑的,又常见面,虽有个宝玉,心里也不免待对方有几分不同。平日里不走动罢了,这会儿宝钗特特亲近,又是真心如此,黛玉不免生出些亲近来。
只是,与宝钗亲近又如何,重点还是薛姨妈,是王夫人。故而,春纤方这么提了一句。
黛玉心里也是知道,当下长长叹息一声,没再说话,后头却与宝钗亲近了二三分,便是平日里说起来,也顺着三春唤一声宝姐姐了。反倒是宝玉瞧在眼底,心里且生欢喜,又要问缘故。黛玉也不理会他,只略说两句话含糊过去,还往贾母处走动。这一日,她在贾母跟前,与王夫人、李纨、凤姐儿、宝钗等一道,正说了两句闲话,忽而鸳鸯拉着她嫂子跪下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惊末世黛玉深相劝()
众人皆是一怔,贾母拄着拐杖还没开口问一句,那边鸳鸯已是一行哭,一行说,将贾赦要纳她做妾,并邢夫人、她嫂子、她哥哥等说的话一一说明,又道贾赦报仇之意,且发下毒誓,立意一辈子不嫁人,只服侍贾母。她口中说着,便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剪子,左手抖开头发,右手便铰。边上婆娘丫鬟们忙上来拉住,却也来不及,待得夺下剪子,她已是剪下半绺头发来了。
这一番铮铮之意,众人都不由瞧得怔住。
李纨却是个知机的,听了半日,便忙领着姐妹们出去。黛玉身在其中,垂着头默默跟着走,心里却是一番翻涌:鸳鸯原是外祖母身边第一个得用的心腹大丫鬟,素日里忠心细致且不必说,又极明白公正的,府里头从头数下来,她也是里头第一等的人。偏这么一个花骨朵似的人,大舅舅却瞧中了,竟不顾那是外祖母身边得用的,一意要强取了!真个连人伦也不讲究了!
偏这么一个人,却是她的亲舅舅。
黛玉心里厌恶,不觉咳嗽了一声。春纤忙扶住了她,唤了一声姑娘。她方缓过神来,转眼看了春纤一眼,见着她明媚鲜妍,心头忽而一震,且往周遭望了两眼,却见着探春不知怎么得,竟又往里头去。
不消片刻,她便听得探春在里头与王夫人分辨,且赔笑说了一通话来。色色入情入理,贾母方才不过一时恼了,心里却是明白的,不等她说完,便先道了自己的不是。又有宝玉凤姐儿于里头说话,不消多少,便将王夫人从尴尬里头脱出身来。
黛玉在外头听着一个个名字,不免细细将人一个个想了一番,越是思量,她面色越白,后头竟有些白得透明起来,连着身子也有些摇摇晃晃。春纤见着不对,忙扶着她到一边坐下。李纨等人也忙过来团团围住了她,妹妹姐姐一通唤,急问怎么了。
“没事儿,不过一时眼前发昏罢了。坐下来也就好了。”黛玉回过神来,且压住心里那些思量,微微一笑,眉眼儿却有些倦怠,细风一吹,她且摇了摇身子,越发显得娇弱起来。宝钗细看她两眼,便道:“可是没睡好?瞧着眼底都有些青痕呢。”说着,她往贾母屋子那边看了一眼,道:“左右这样的事我们也只得避开的,早些散了罢。”
李纨听了也是点头,道:“合该如此。”说着,众人便要拥簇着黛玉往外头走。谁知抬头却隐隐见着邢夫人的身影,众人不由都顿足,惜春冷笑一声,道:“真真是巧了!”她口中说着,且往迎春处望了一眼,心里颇有几分不平:迎春出阁原是一等的大事,贾赦并邢夫人却是撒手不管,倒是纳鸳鸯做妾的事儿办得利索!
迎春垂头不语。
李纨便嗔道:“偏你话儿多。”只这么一句话,旁的她也不再说,免得伤了迎春脸面。等邢夫人到了内里,她们便先将黛玉送回潇湘馆,略说了一阵话,方才散了去。
独留下一个黛玉,倚在床头思量,竟不觉滴下泪来。
紫鹃送客回来,见着她如此,忙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正说着,春纤也从外头端了汤羹点心过来,见着这场面,忙搁下托盘上前来。黛玉见她们来了,便伸出手一手拉住一个,一面落泪,一面哽咽着,半晌才先对春纤道:“我瞧着你也早早定下心来,回那顾家的好!”
她往日里虽也劝春纤,却再没这般神色。
春纤不由一怔,坐在她身侧,反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里一片冷汗滑腻,不由变了神色:“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若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便是。好不好,总有我们在的!”紫鹃见她们如此,也是往前两步,心下焦急,口中的话也快上三分:“究竟是什么事?”
黛玉却只是不理,依旧道:“紫鹃是家生女儿,便有了身契的,若是一时乱将起来,也未必能脱身的!却不如早早出去了,虽艰难些,总比日后落到污糟地儿强!”
这话一说,紫鹃只觉黛玉是魔怔了,春纤却是心头一紧,忙拉住黛玉的手,且将她细细打量两眼,心里暗想:这又是哪一出?怎么好像她看到了贾府末日一般?难道……
她还没想出个由头,紫鹃已是琢磨出个由头,当即忙道:“姑娘可是为着鸳鸯姐姐这一件事?且放心呢,休说这事没成,纵有什么,也断没有哪个求了我们去的!”这话却是正经的道理,哪怕贾府的男人糊涂透顶,也没有将亲戚家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纳了做妾的。
黛玉却只是怔怔出神,半日过去,才低低地吐出一句话来:“紫鹃不懂,春纤总合听过一句话——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春纤听得这话,不由面皮发白,握着黛玉的手也松开来,只一味拿眼睛来回细看她神色,口中呐呐着,想要说许多,却说不出来,好一阵子过去,才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姑娘!”
听得这一声,黛玉泪珠不觉簌簌而下。半晌过去,她才拿帕子拭去泪珠子。春纤忙将那一盏白果银耳羹端过来,且与她吃了两调羹,又用了一块枣泥糕。紫鹃便倒了一盏茶送到她唇边。黛玉漱了口,抬头看着她们两个,眉眼里一片朦朦胧胧的忧愁,却终归能说几番话来了:“舅家百年煊赫,若论起来,已是四代。若说起东府那里,更是五代。百年之族,里头枯枝败叶多一些,也是常有的事。我原身在其中,只说是寻常的。可今日大舅舅的事儿一出,我细细想了一阵。不是我目无尊长,没个尊重,可从大舅舅起,到表兄他们,乃至于东府那里的贾蓉,哪一个男丁是能支撑家业的?不是庸碌之辈,便是纨绔!似这样的人家,便有爵位,又有什么前景?一日招惹什么事来,怕是要落得树倒猢狲散!”
说到这里,黛玉眼中一痛,不觉又盈盈含泪,只还忍着不曾滴落下,只拉着春纤的手,低低着道:“因着你爱读史,我是个好为人师的,不觉多读了些日子,倒是慢慢领悟些道理来——自来兴也有兴的景象,亡也有亡的样子。舅舅家里,哪里还有兴旺的前程?往后头看去,宝玉虽好,却是厌恶庸碌仕途的,并无心支撑家业;琏二哥更别说,不过帮衬家务而已。若说句造次的话,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低低说着,春纤却听得心头复杂,只细细看着黛玉,见她娇怯怯不胜,哀戚戚婉转,不觉暗暗想道:原说着黛玉灵窍,却再没想到她竟能想到这些来!不过若是细细计较起来,她自来生在世家,又是经历过家业倾颓的,如今又不同书中,与宝玉不过些兄妹之情,自然超脱些。一条条算起来,她能想到这一处,也是有些缘数的。
虽怎么说,春纤却也十分感佩。这样的眼界心思,世上能有多少人?身处繁花锦绣堆里头,便是才高精明如探春,也不过是遇到抄检大观园一事的时候,方嚷出一句自杀自灭,心里却还是不曾十分明澈的。
她这厢想着的,那边儿紫鹃已是细细劝了起来,又道:“姑娘何必伤心这些?纵姑娘说的是,可这样的大事,原是爷们的,你又能如何?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呢。至如我们,原是随了姑娘的,姑娘若是为着这个赶我们走,是姑娘真心。可若我们走了,我们成了什么?”
春纤方回过神来,心底且生出些苦涩来。黛玉虽想得明白,可这桩事上头她也无可奈何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想来是如此,方有这样的痛楚——自家倾颓,如今舅家也是如此,此身无计,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她自来伤春悲秋,如今只怕越发受不住的。由此,春纤心头琢磨一番,便道:“紫鹃姐姐说的是。这府里虽是姑娘舅家,到底是客居,这些上头又能如何?倒不如保重自个儿,真、真有那一日,也是能帮衬一二的。”
黛玉低低抽泣了一声,却是默然无语。
春纤细看她神色,又慢慢着道:“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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