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自是应下,又托探春送信:“家书倒还罢了,只二姐姐、林妹妹、云妹妹、四妹妹皆为我担了干系,我现今回不去,总要书信一封才是道理。”
这倒还罢了,探春本自有使人送信,自是答应。而后过三日,陈嵘设宴,邀卫若兰等一干袍泽兄弟前来,道是代为致谢。卫若兰闻说,便笑道:“原是姻亲,帮衬照应一二,也是分内之事。如何倒叫你设宴邀请?不过是依仗着尊夫人在此地,竟要排挤我不成?”
这原是打趣的话,陈嵘也不在意,安心敲打两句,便又邀张蕴节等人吃酒。一时酒过三巡,宝钗方款款从后面入了屏风处,温言柔语,拜谢先前相救之情。众人听得她小小女子,言谈文雅,虽瞧不见真容,却也能见着身影款款,礼数周全,端得落落大方。又因头前俱因东平郡王穆家受损,他们自然有几分戚戚之感,便道:“本是那穆家无耻,何足言谢?”
由此略略说了两句,宝钗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稍许便告退而去。
旁人皆不在意,独有张蕴节猛然想起先前掷果砸下这薛姑娘的帷帽,心中忽而有几分异样。只卫若兰从旁与他倒了一盏酒,又催吃酒,他便将此番心绪压下,又吃酒说谈不提。
而后朝中又与北狄谈妥盟约,东平郡王之女前来等事,待诸事完备,这边塞也暂时安稳。圣上便令班师回朝,又有赏赐等事,宝钗便随之回去。一路探春亦是与她作伴,倒也安乐。
只常日里,宝钗常有被人窥探之意,原说只是寻常兵卒,不曾想每每回首,皆不见人影。她心中暗暗皱眉,只因身在外乡,又事涉军伍,方不曾言语。一等回京,薛蟠早已候在城门外,见着宝钗归来,他只唤了一声妹妹,竟不知再说什么话。
宝钗透过帷帽的黑纱,见着他比先前瘦了许多,面色憔悴,双眼红肿,全不似旧日那个呆霸王的模样,倒又几分与薛蝌肖似起来。她心里一阵酸软,不由紧走两步,上前道:“哥哥这是怎么了?竟瘦了这许多。”
那边薛蟠也忍不住涕泪而下,道:“好妹妹,你可算回来了!都是哥哥的错!”这两句话说罢,他竟说不得别的,脸上尽是惭愧之色。
原是亲兄妹,宝钗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素日里薛蟠待她也很是疼爱,虽偶有造次的话,心意却从来不假。因而,她虽受了这番苦楚,若说怨言倒也有一些儿,可要说恨意,却也没有。这会儿再见他这么个模样,宝钗心中酸涩非常,忙含泪道:“如今都已是好好儿的了,见了面怎么反倒哭起来。”
兄妹两人诉了一番别情,薛蟠便忙令拉来马车,扶宝钗上去:“旁的都不打紧,赶紧家去才是。妈也正在家里等着,她头前病了一场,也是起不来,不然早与我一道过来了。”宝钗才觉自己哥哥言语形容,竟比往日大有进益,心中略有宽慰。现今听得母亲病重,她不由一怔,急道:“妈怎么了?”
“原是大夫说的,受了些许风寒,本不打紧,只是忧思病重。还是前阵子你的好消息来了,妈方渐渐好了些。又有姻亲人家往来走动,她便更好了些。不想三日前她急着起来,被风一吹又受了寒,才不敢惊动了。”薛蟠絮絮道来,越发显得比头前明白了几分。
宝钗看在眼里,心中又喜又忧,待得回去见了薛姨妈。母女抱头痛哭,自又是一番别情。薛蟠又忙令厨下备了她们素日所喜之物,又在旁陪着,全无往日的鲁莽急躁。宝钗看在眼里,倒有几分心疼起来,又见他眼底皆是青黑,便与薛姨妈一道再三劝说,令他自去睡了。
母女两人却不免渐渐说及现今情势。宝钗倒还罢了,只将探春、黛玉、湘云、迎春、惜春等之情诉来,又将及边塞种种事体,粗略两句便作罢。倒是薛姨妈,虽说素日有些绵软,今番倒真个经了一番寒彻骨,方知道甚个是冷暖,因哭着搂住宝钗,道:“往日小事竟还罢了,如今真个闹得大了,方知道人心冷暖。头前你姨丈他们待我们家倒也是经心,原是亲戚。可真到了份上,总还是少了几分热心。倒也不是说,你姨父舅舅便不好,比起寻常的人,他们也是好的了。可真个说起来,总还不如你们姐妹,原是年轻心热,待人真心。纵是知道你这个事儿千难万难,她们总还想伸一把手,说不得就能与你回转过来。可我们年老世故的,竟就不能了。”
这一番话,宝钗听入耳中,也不知如何言语。她自来便极明白人情世故,人情冷暖,现今方领略了一番旁样滋味。因而,她沉默半日,方含泪道:“妈的意思,我尽明白的。今番我能回来,原是她们尽了素日一片情意。日后我总不能以旁人那般依着人情世故来待的。您放心,我心里自然有数儿的。”
薛姨妈方点了头,又瞧着宝钗形容比之往日憔悴了五分,虽依旧娴雅庄重,却平添了三分凝练,可见这一番时日的煎熬。她心里酸痛不已,伸手满脸满身的摩挲,道:“我的儿,这一番劫难,竟叫你瘦了这许多。我只盼你经了这一番劫数,日后尽能平安过日子。旁的什么,哪儿有这个紧要?待我好些儿,立时为你早早定一门亲事,咱们也不想甚么个荣华富贵,好与不好,你总在我跟前!”
这一番衷肠话儿,宝钗听得心里一酸,忙垂头道:“我尽是听妈与哥哥的。您旁的且不要管,好好儿保重身子才是紧要。”虽如此说,她心内却是明白,这事儿难为。
第两百一十三章 宝钗出阁元春病亡()
那东平郡王如今虽大不如前,到底还有权势人情在的;又终究还是失了女儿;自己如今虽逃了牢笼,未必不受迁怒。毕竟先前在边塞;自己若有什么不好,朝野都瞧见了的;必是着恼东平郡王怨望朝野。他们家便也不能动手作甚么。可自己回到京中;便从朝野的目光中消失了。日后那穆家真要动手;只消不闹得太大,软刀子慢慢磨,自家三口人,还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虽说姻亲也尽是官宦人家,家里也富裕;并非没个鱼死网破的力气。可若是小事慢慢磨;哪儿又尽能依仗的?
至如自己的婚事;更是一根针;最是能刺痛那东平郡王府穆家人的心。若是他们家使出手段,自己纵是想要寻个小官之家;或是富商人家;也是难的。哪便是一帆顺水,也须怕是有些埋伏,更要提心吊胆。
这事儿,断不是薛姨妈所想的那般轻松。
想到这里,宝钗满心酸涩。但她抬头见着母亲目光殷切,哪儿还能说旁的话,只能尽是一个好字。万事如今先让母亲身子好转,再慢慢道明也是不迟。毕竟千难万难,总是一家团聚了,只这一条儿,便是先前再难求得的。
想到此处,宝钗心中微微一定,正待说话,就听到外头有些响动。她忙按住薛姨妈令她好好儿躺着,自己则往外头问道:“外头怎么了?”
莺儿便从外面进来,回道:“姑娘,是蝌大爷并琴姑娘打发人过来了。”宝钗听说,便转头看向薛姨妈,她已是点了点头道:“宝丫头,你才回来不知道。因着你这一件事,蝌儿并琴儿他们几回打发人过来了。或是送信,或是送了打点的金银,真真一片赤忱。你如今既是回来了,便去说两句话,也使他们送一封信回去,再将头前他们送来的金银送回去。先前估量着你这事儿许是要用得着,我方厚着脸留下。现今你既是回来了,我们便再不能使他们的银钱。”
宝钗忙应承下来,出去打点不迟。
话分两头,另外一边的张家这会儿却有些闹腾。
先前张蕴节战场建功,为自己挣下日后前程,这张家父母自是骄傲欢喜的。然而待得一场接风宴之后,张家父母唤了幼子前来叙谈,却料不得他竟说着自家看上了个女子,要娶为妻。
张母本是亲王的孙女,虽只是庶女,到底是长女,又封得了郡君。且所嫁的张家,本也是勋贵人家,两头齐平,也是和睦融洽。今番听得幼子忽而提出这样的事,她便皱眉道:“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没有私相授受的道理!”
“正是。为父只说你现今建功立业,竟也是大丈夫一般。不想你倒好,竟连着礼数规矩也忘了。”张父也是沉下脸,又瞧着张蕴节仍旧神态端方,并不见惊慌之色,方心下一顿,拦下还要说话的张母,道:“这边塞之地,哪来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休要再鼓噪,我与你母亲自然会为你说一门合宜的好亲。”
“朝廷择定,郡王看重,竟还不是好姑娘?”张蕴节原是兄弟中最得宠爱的,自也不怕父母怒色,当下眉头一挑,反笑道:“父亲、母亲,两位大人从小看孩儿长大,还不知道孩儿从来眼高于顶,哪能随便什么人都能入眼的?”
这却是真话。
张家父母两人对视一眼,张母先道:“这话却大,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谁家千金?”那边张父已是想到一人,越发面色一沉,道:“还能什么人?这朝廷择定,郡王看重,头前不说,现今不就有那么一位代为和亲的薛家女!”
“什么!”张母眉头一皱,也是摇头断然不肯:“不说这薛家家世寻常,只比小民略好一点儿。只她先前代为和亲这一条,我就不能容下。”张蕴节却知道他父母的性情,也晓得这件事的难为之处,当即也不恼不怒,反倒徐徐将自己看重之处道明。
这一条条分明道清,却都不提薛家如何,只说薛宝钗为人品格,性情眼界等等。张家父母听入耳中,倒也渐渐有些明白过来,又细想其中情景,张母更道:“也是大家千金的模样,可惜竟被那穆家生生作践了。”
张蕴节听入耳中,便知有五分成了,竟也暂且止住不谈。又过两日,他又说及陈嵘、卫若兰两人,并稍稍谈及探春行事手段云云,张父张母皆有所觉。那张蕴节方又现寻了张母言语:因早年张母一小妹,最是疼爱。不想她方及笄,竟夭折了,从此而后,张母便待那些十五六岁的姑娘多有宽纵。
而薛宝钗恰在差不多的年岁。
他再三细细求肯,张母终究答应往各处打探一二:“罢了,你也不必多说好话,我往各处问一问,果真是好,便随了你的心又如何。只盼你日后不要后悔,竟没娶了一门好亲,得个姻亲助力就是。”
张蕴节自是赌咒发誓。
张母却寻各处打探,听得说果真不错,方有些动容,又将及薛家种种,方回去说与夫婿:“竟还是遂了他的意思罢。他既是留心在意了,我们便寻一门上上等的好亲事,他自家不如意,又能如何?再有,他最小,上头三个兄弟,爵位不必提,就是钱财前途,也都是落下的。这薛家虽有不足,却还有一注好嫁妆,又有各处姻亲,也都还算有些助力,倒也未必不能的。”
“那薛家子孙不成器,有那么个兄弟,便沾了无穷闲事。如何能轻易许婚?”张父却还不肯:“不如寻一门好亲,两厢抵了,到底无甚风雨。”然而,张母既是愿意,张蕴节又是执意如此,他终究无法,又细细打探明白,听得说并不似听说那般,方勉强同意:“罢了,你日后可不要后悔!”
至如东平郡王,他家却不甚惧怕,到底也是皇亲,又子嗣甚多,家大业大的,内里虽有不足,外头却能立得住。何况现今东平郡王自家也须谨慎小心,未必敢下什么狠手,倒赔了自家基业。只是平白添这一个仇敌,虽是素日不曾往来的,他心内还有几分不满。
后头张母使人求亲,他便不甚理会。就是后头当真成婚,除非必要之时,他也不甚想要出面。只他这般态度,张母看在眼里,倒有几分不安,又说与张蕴节。他却只笑道:“父亲想着平添一件事,我们家虽是不怕,到底也是烦扰。可这宦海浮沉,谁家没个姻亲故旧,谁家又能全无仇敌?母亲不必担心,日后我原往边塞去,便没了这件,也多有得罪那穆家得地方。既然如此,倒也不怕这一件了。”
张母方自作罢,只心里多少存了几分芥蒂,本自求婚,却也不甚殷切。然而薛家忽而听得有这般事,哪里不欢喜?便如宝钗所想,寻常人家总要惧那穆家三分,便是自家也多有岌岌可危之态。现今张家求娶,薛家本自有些高攀,现今又正在危及之时,自是十分愿意。
然而婚嫁一事,女儿家总要含蓄退让些儿。纵然情愿,薛姨妈犹自推说了一回:“张家贵胄人家,有心求娶,我们原不敢推辞的。只是小女前番遭劫难,总要略避一避风头。再有,我原是孀居妇人,虽是父母之命,到底还有长兄为父这一说,竟要问一问我那孩儿的。”
那官媒原是惯常做这等事的,深知这官宦人家的套路,瞧出薛姨妈已是情愿,只须细查根底,若没甚么旁事,这一桩婚事便能成的。她自是笑着应承,回去说与张母,道是如此这般。
张母听说倒沉默了半晌,方道:“既如此,还请你走动几回,总将此事说定才是。我那孩儿,现今虽回京请功,可过不得一年半载,必又得天南海北的去。我思量着竟还是早早定了婚事,与他成家立业,才是正经。”
官媒忙应承下来,后头又细细说与薛家。
薛姨妈忙又说与薛蟠、薛宝钗兄妹,又细论张家种种:“原有些皇室血脉,虽家大业大,子孙总有个长短亲疏。到底这还是嫡亲的孩儿,又是幼子,多半是最得疼爱的。再有,他前头在宝丫头那件事上也搭了一把手,便与那穆家没个干系。至如外头打探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瞧着,竟也是十分妥当的。”
宝钗听说是张蕴节,便忽而想起前番几回异样之感,心内有些复杂。然她本自细心明白,早想清自身处境,这会儿虽不言语,却已有情愿之念。至如薛蟠,虽是疼爱妹妹,然而先前牢狱之灾,和亲之事,已是教他明白了些。这会儿又听说那张蕴节与妹妹颇有恩情,便也愿意了。
两厢情愿之下,虽还有些嫌隙,这一桩婚事却定得极快。
不过五个月,从说亲到成婚竟就成了。
黛玉等人听说,原是知道几分内情的,不免比旁人更觉有些天缘巧合之意。倒是贾宝玉又闷闷了几日,王夫人听说,亦是有些复杂莫名。她本瞧中了一位千金说与宝玉,现今又有几分挑剔起来。偏也是不巧,宝钗出阁月余光景,宫中忽而报信,道是贤德妃贾元春薨了。
第215章 第两百一十五章 乌云摧凤姐托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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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茂不觉顿足;抬眼望去;见顾茜面有愁色,眉心紧蹙,显见着于此事多有担忧,便唤她入内,屏退旁人;慢慢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本就是天理人数。妹妹岂不闻;君子之泽,五代而斩?”
听到这两句,顾茜双目微睁,半日方道:“哥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顾茂迟疑片刻;点头道:“今日朝上多有参王公的奏章。然而;圣上皆留中不发,且令唤王公重入朝中。”顾茜微微一怔;因问道:“这不是好事儿?”
“自来勋贵之家,能有所依赖;不过三件事物。”顾茂自提壶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便细述其中缘故:“这一则;是祖宗遗泽。但君子之泽,一代代消亡,末了也不过一个不打紧的虚爵,并不能入圣上法眼。二来;便是子孙成材。只是两位舅舅皆无宦海浮沉的雄心,下面小辈或是安荣尊福,或是年岁尚小,这一条也暂时不能算上。至如第三,便是姻亲得力,相互扶持遮掩。这一件,却是舅家这一二十年安稳的紧要之处。先前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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