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体育师范,或不必考的私立大学。毕业以前若与同学发生了恋爱,照例是结婚不多久就生孩子,一同居,除却跟家中要钱,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其中自然也有书读得很好,又有思想,又有幻想,一九二九年左右向江西跑去,终于失了踪的。这种人照例对乡下那个多数并无意义,不曾发生何等影响的。
当地大多数女子有在体力与情感两方面,都可称为健康淳良的农家妇,需要的不是认识几百字来讨论妇女问题,倒是与日常生活有关系的常识和信仰,如种牛痘,治疟疾,以及与家事有关收成有关的种种。对于儿女的寿夭,尚完全付之于自然淘汰。对于橘柚,虽从经验上已知接枝选种,情感上却还相信每在岁暮年末,用糖汁灌溉橘树根株,一面用童男童女在树下问答“甜了吗?”“甜了!”下年结果即可望味道转甜。一切生活都混合经验与迷信,因此单独凭经验可望得到的进步,若无迷信搀杂其间,便不容易接受。但同类迷信,在这种农家妇女也有一点好处,即是把生活装点得不十分枯燥,青春期女性精神病即较少。不论他们过的日子如何平凡而单纯,在生命中依然有一种幻异情感,或凭传说故事,引导到一个美丽而温柔仙境里去,或信天委命,来抵抗种种不幸。迷信另外一种形式,表现于行为,如敬神演戏,朝山拜佛,对于大多数女子,更可排泄她们蕴蓄被压抑的情感,转换一年到头的疲劳,尤其见得重要而必需。
这就是居住在这条河流两岸的人民近三十年来的大略情形。这世界一切既然都在变,变动中人事乘除,自然就有些近于偶然与凑巧的事情发生,哀乐和悲欢,都有他独特的式样。
独家推出
秋(动中有静)
秋成熟一切。大河边触目所见,净是一年来阳光雨露之力,影响到万汇百物时用各种式样形成的象征。野花多用比春天更美丽眩目的颜色点缀地面各处。沿河的高大白杨、银杏树,无不为自然装点以动人的色彩,到处是鲜艳与饱满。然而在如此景物明朗和人事欢乐笑语中,却似乎蕴蓄了一点儿凄凉。到处都仿佛有生命在动,一切说来实在又太静了。过去一千年来的秋季,也许和这一次差不多完全相同,从这点“静”中即见出寂寞和凄凉。
辰河中部小口岸吕家坪,河下游约四里一个小土坡,名叫“枫树坳”,坳上有个膝姓祠堂。祠堂前后十几株老枫木树,叶子已被几个早上的严霜,镀上一片黄,一片红,一片紫。枫树下到处是这种彩色斑驳的美丽落叶。祠堂前枫树下有个摆小摊子的,放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簸箕,簸箕中零星货物上也是这种美丽的落叶。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点较高,向对河望去,但见千山草黄,起野火处有白烟如云。村落中乡下人为耕牛过冬预备的稻草,傍附树根堆积,无不如塔如坟。银杏白杨树成行高矗,大小叶片在微阳下翻飞,黄绿杂彩相间,如旗纛,如羽葆。又如有所招邀,有所期待。沿河橘子园尤呈奇观,绿叶浓翠,绵延小河两岸,缀系在枝头的果实,丹朱明黄,繁密如天上星子,远望但见一片光明幻异,不可形容。河下船埠边,有从土地上得来的瓜果、薯芋,以及各种农产物,一堆堆放在那里,等待装运下船。三五个小孩子,坐在这种庞大堆积物上,相互扭打游戏。河中乘流而下行驶的小船,也多数装满了这种深秋收获物,并装满了弄船人欢欣与希望,向辰溪县、浦市、辰州各个码头集中,到地后再把它卸到干涸河滩上去等待主顾。更远处有皮鼓铜锣声音,说明某一处村中人对于这一年来人与自然合作的结果,因为得到满意的收成,正在野地上举行谢土的仪式,向神表示感激,并预约“明年照常”的简单愿心。
土地已经疲劳了,似乎行将休息,云物因之转增妍媚。天宇澄清,河水澄清。
祠堂前老枫树下,摆摊子坐坳的,是个弄船老水手,好象在水上做鸭子飘厌了,方爬上岸来做干鸭子。其时正把簸箕中落叶除去。由东往西,来了两个赶路乡下人,看看天气还早,两个人就在那青石条子上坐下来了。各人取出个旱烟管,打火镰吸烟。一个说:“今年好收成!对河滕姓人家那片橘子园,会有二十船橘子下常德府!”
另一个就笑着说:“年成好,土里长出肉来了。我砦子上田地里,南瓜有水桶大,二十二斤重。当真同水桶一样大,吃了一定补!”
“又不是何首乌,什么补不补?”
“有人到云南,说萝卜冬瓜都有水桶大,要用牛车拉,一车三两个就装不下了。”
“你相信他散天花。还有人说云南金子多,遍地是金子。
金子打的饭碗,卖一百钱一个,你信不信?路远一万八千里,要走两三个月才走得到,无中无保的话,相信不得。”
两人正谈到本地今年地面收成,以及有关南瓜、冬瓜种种传说,来了一个背竹笼的中年妇人。竹笼里装了两只小黑猪,尖嘴拱拱的,眼睛露出顽皮神气,好象在表示,“你买我回去,我一定不吃料,乱跑,你把我怎么办。”妇人到祠堂边后,也休息下来,一面抹头上汗水,一面就摊子边听取两人谈话。
“我听人说:烂泥地方满家田里出了个萝卜大王,三十二斤重,比猪头还大,拿到县里去报功请赏。县里人说:县长看见了你的萝卜,你回去好了。我们要帮你办公文禀告到省里去,会有金字牌把你。你等等看吧。过了一个月,金牌得不着,衙门里有人路过烂泥,倒要了他四块钱去,说是请金字牌批准了,来报喜信,应当有赏。这世界!”末了他摇摇头,好象说下去必犯忌讳,赶忙把烟杆塞进口中了。
另一个就说:“古话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不是花钱你来有什么事。满家人发羊痫风,田里长了个大萝卜,也大惊小怪,送上衙门去讨好。偷鸡不得丢把米,这是活该的。”
“可是上两场烂泥真有委员下乡来田里看过,保长派人打锣到处知会人,家中田里有大萝卜的拿来送委员过目,进城好请赏,金字牌的奖赏,值很多钱!”
“到后呢?”
“后来保长请委员吃酒,委员自己说是在大学堂里学种菜的。陪委员吃酒的人,每一份出一吊八百钱。一八如八,八八六吊四,一十四吊钱一桌酒席,四盘四碗,另外带一品锅。
吃过了酒席,委员带了些菜种,又捉了七八只预备带回去研究的笋壳色肥母鸡,挂到三丁拐轿杆上,升轿走了。后来事就不知道了。”
坐在摊子边的老水手,便笑眯眯的插嘴说:“委员坐了轿子从我这坳上过路,当真有人挑了一担萝卜,十多只肥鸡。另外还有两个火腿,一定是县长送他的。他们坐在这里吃萝卜,一面吃一面说:‘你们县长人好,能任劳任怨,父母官真难得。’说的是京话。又说‘你们这个地方土囊(壤)好,萝卜大,不空心,很好,很好吃!’那挑母鸡的烂泥人就问委员:‘什么土囊布囊好?是不是稀屎?’不答理他。委员说的是‘土囊’,囊他个娘哪知道!”
那乡下人说:“委员是个会法术的人,身边带了一大堆玻璃瓶子,到一处,就抓一把土放到一个小小瓶子里去,轻轻的摇一遥人问他说:‘委员,这有什么用处?这是土囊?是拿去炼煤油,熬膏药?’委员就笑着说:‘是,是,我要带回去话念(化验)它。’‘你有千里镜吗?’‘我用险危(显微)镜。’我猜想一定就是电光镜,洋人发明的。”
几个人对于这个问题不约而同莫测高深似的叹了一口气。可是不由的都笑将起来,事情实在希奇的好笑。虽说民国来五族共和,城里人,城里事情,总之和乡下人都太隔远了。
妇人搭上去说:“大哥,我问你,‘新生活’快要来了,是不是真的?我听太平溪宋团总说的,他是我舅娘的大老表。”
一个男的信口开河回答她说:“怎么不是真的?还有人亲眼见过。我们这里中央军一走,‘新生活’又来了。年岁虽然好,世界可不好,人都在劫数,逃脱不得。人说江口天王菩萨有灵有验,杀猪,杀羊许愿,也保佑不了!”
妇人正因为不知道“新生活”是什么,记忆中只记起五年来,川军来了又走了,共产党来了又走了,中央军来了又走了,现在又听人说“新生活”也快要上来,不明白“新生活”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拉人杀人。因此问了许多人,人都说不明白。现在听这人说已有人在下面亲眼看到过,显见得是当真事情了。既真有其事,保不定一来了到处村子又是乱乱的,人呀马呀的挤在一处,要派夫派粮草,家家有分。这批人马刚走,另外一群就来了,又是派夫派粮草,家家有分。
现在听说“新生活”快要上来了,因此心中非常愁闷。竹笼中两只小猪,虽可以引她到一个好梦境中去。另外那个“新生活”,却同个锤子一样,打在梦上粉碎了。
她还想多知道一点,就问那事事充内行的乡下人,“大哥,那你听说他们要不要从这里过路?人马多不多?”
那男子见妇人认真而担心神气,于是故意特别认真的说:“不从这条路来,哪还有第二条路?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听高村人说,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边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马可真多!机关枪,机关炮,六子连,七子针,十三太保,什么都有。委员司令骑在大白马上,把手那么叉着对民众说话,(鼻子嗡嗡的,摹仿官长声调)诸位同胞,诸位同志,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是‘新生活’。我是司令官。我要奋斗!”
妇人已完全相信那个演说,不待说完就问:“中央军在后面追不追?”
“那谁知道。他是飞毛腿,还追过中央军!不过,委员长总有办法的。他一定还派得有人马在后边,因为人多炮火多,走得慢一些。”
妇人说:“上不上云南?”
“可不是,这一大伙迟早都要上云南的!老话说:上云南,打瓜精,应了老话,他们都要去打瓜精的。打得光大光,才会住手!”
妇人把话问够后,简单的心断定“新生活”当真又要上来了,不免惶恐之至。她想起家中床下砖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块现洋钱,异常不安,认为情形实在不妥,还得趁早想办法,于是背起猪笼,忙匆匆的赶路走了。两只小猪大约也间接受了点惊恐,一路尖起声音叫下坳去。
两个乡下男人其实和妇人一样,对于“新生活”这个名称都还莫名其妙,只是并不怎么害怕,所以继续谈下去。两人谈太平溪王四癞子过去的事情。这王四癞子是太平溪开油坊发了财的财主。前年共产党来了,一家人赶忙向山上跑。因为为富不仁,被人指出躲藏地方,捉下山来捐出两万块钱,方放了出来。接着中央军人马追来了,又赶紧跑上山去。可是既然是当地财主,人怕出名猪怕壮,因此依然被看中,依然捐两万块钱,取保开释。直到队伍人马完全过境后,一点点积蓄已罄净光了,油坊毁了,几只船被封去弄沉了。王四癞子一气,两脚一伸,倒床死了。王四癞子生前无儿无女,两个妻妾又不相合,各抱一远房儿子接香火,年纪都还校族里子弟为争作过房儿子,预备承受那两百亩田地和几栋大房子,于是忽然同时来了三个孝子,各穿上白孝衣争着在灵前磕头。磕完头抬起头来一看,灵牌上却无孝男名字,名分不清楚,于是几个人在棺木前就揪打起来。办丧事的既多本族破落子弟,一到打群架时,人多手多,情形自然极其纷乱。不知谁个莽撞汉子,捞起棺木前一只大锡蜡台,顺手飞去,一蜡台把孝子之一打翻到棺木前,当时就断了气。出命案后大家一哄而散全跑掉了。族长无办法,闹得县知事坐了轿子,带了保安队仵作人等一大群,亲自下乡来验尸。把村子里母鸡吃个干净后,觉得事件辣手,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这件事情,还是开祠堂家族会议公断好。”说完后,就带领一千人马回县城里去了。家族会议办不了,末后县党部委员又下了乡,特来调查,向省里写报告,认为命案无从找寻凶手,油坊田地产业应全部充公办学校。事情到如今整三年还不结案,王四癞子棺木也不能入土。“新生活”却又要来了,谁保得定不会有同样事情发生。
老水手可不说话,好象看得很远。平时向远处看,便看到对河橘子园那一片橘树,和吕家坪村头那一簇簇古树,树丛中那些桅尖。这时节向远处看,便见到了“新生活”。他想:“来就来你的,有什么可怕?”因此自良自语的说:“‘新生活’来了,吕家坪人拔脚走光了,我也不走。三头六臂能奈我何?”他意思是家里空空的。就不用怕他们。不管是共产党还是“新生活”,都并不怎么使光棍穷人害怕。
两个过路人走后,老水手却依然坐在阳光下想心事。“你来吧,我偏不走。要我作伕子,挑火食担子,我老骨头,做不了。要我引路,我守祠堂香火。”
这祠堂不是为富不仁王四癞子的产业,却是洪发油号老板的。至于洪发老板呢,早把全家搬到湖北汉口特别区大洋房子里住去了,只剩下个空祠堂,什么都不用怕。可是万一“新生活”真的要来了,老水手怎么办?那是另一问题。实在说,他不大放心!因为他全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义。
一会儿,坳上又来了一个玩猴儿戏的,肩膊上爬着一个黄毛尖脸小三子,神气机伶伶的。身后还跟着一只矮脚蒙茸小花狗,大约因为走长路有点累,把个小红舌头撂到嘴边,到了坳上就各处闻嗅。玩猴儿戏的外乡人样子,到了坳上休息下来,问这里往麻阳县还有多少里路,今天可在什么地方歇脚。老水手正打量到“新生活”,看看那个外乡人,装得傻呼呼的,活象个北佬派来的侦探,肯定是“新生活”派来的先锋。所以故意装得随随便便老江湖神气,问那玩猴儿戏的人说:“老乡亲,你家乡是不是河南归德府?你后面人多不多?
他们快到了吧?”
那人不大明白这个询问用意,还以为只是想知道当天赶场的平常乡下人,就顺口说:“人不少!”完全答非所问。
只这一句话就够了,老水手不再说什么,以为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心中又闷又沉重。因为他虽说是个老江湖,“新生活”是什么,究竟不清楚。虽说不怕,真要来时也有点麻烦人。
他预备过河去看看。对河萝卜溪村子里,住了个人家,和他关系相当深。他得把这个重要消息报告给这个一村中的带头人知道,好事先准备一番,免得临时措手不及,弄得个手忙脚乱。
他又想先到镇上去看看,或者还有些新消息,可从吃水上饭的人方面得到。因此收拾了摊子,扣上门,打量上路。其时碧空如洗,有一群大雁鹅正排成人字从高空中飞过。河下滩脚边,有三五只货船正上滩,十多个纤夫伏身在干涸了的卵石滩上爬行,唉声唉气呼喊口号。秋天来河水下落得多,容口小,许多大石头都露出水面,被阳光漂得白白的,散乱在河中,如一群一群白羊。玩猴儿戏的已下坳赶路走了,大路上又来了七个扒松毛的吕家坪人,四个男子,三个女人,背上各负了巨大的松毛束,松毛上还插了一把把透红山果和蓝的黄的野花。几个人沿路笑着骂着,一齐来到坳上。老水手想起前年热闹中封船、拉夫、输送队、慰劳队等等名色,向一个扒松毛的年青女人说:“嫂子,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