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来得多,队长怕有歹人,下命令戒严。”
“官长不是在会长家里吃酒吗?三山五岳,客人很多!”
“在上码头税关王局长那边打牌!”
“打牌吃酒好在是一样的。我还以为在会长家里!天杀黑时我看见好些人在那边,简直是群英大会……”“吃过酒,就到王局长那边打牌去了。”
“局长他们倒成天有酒喝,有牌打。”
“命里八字好,做官!”口中虽那么说,却并无羡慕意思,语气中好象还带着一点诅咒意味,“娘个东西,升官发财,做舅子!”
又好象这个不满意情绪,已被老水手察觉,泄露了心中秘密,便认清了自己责任,陡的大吼一声:“走,赶快走!不走我把你当奸细办。”似乎把老水手嗾开后,自己也就安全了。
老水手听来觉得,这个弟兄的意见,竟比河下船上听那中学教员的意见明白多了。他心里想:“慢慢的来吧,慢慢的看吧,舅子。‘豆子豆子,和尚是我舅子;枣子枣子,我是和尚老子。’你们等着吧。有一天你看老子的厉害!”他好象已预先看到了些什么事情,即属于这地方明日的命运。可是究竟是些什么,他可说不出,也并不真正明白。
到得坳上时,看看对河萝卜溪一带,半包裹在夜色迷蒙雾气中,如已沉睡,只剩下几点儿摇曳不定灯光在丛树林薄间。河下也有几点灯光微微闪动。滩水在静夜里很响。更远处大山,有一片野烧,延展移动,忽明忽灭。老水手站在祠堂阶砌上,自言自语的说:“好风水,龙脉走了!要来的你尽管来,我姓滕的什么都不怕!”
独家推出
买橘子
保安队队长带了一个尖鼻小眼烟容满面的师爷,到萝卜溪来找橘子园主人滕长顺,办交涉打商量买一船橘子。长顺把客人欢迎到正厅堂屋坐定后,赶忙拿烟倒茶。队长自以为是个军人,凡事豪爽直率,开门见山就说:“大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点小事特意来这里的。
我想和你办个小交涉。我听人说你家橘子园今年橘子格外好,又大又甜,我来买橘子。”
长顺听说还以为是一句笑话,就笑起来:“队长要吃橘子,我叫人挑几担去解渴,哪用钱买!”
“喔,那不成。我听会长说,买了你一船橘子,庄头又大,味道又好,比什么‘三七四’外国货还好。带下省去送人,顶刮刮。我也要买一船带下省去送礼。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得说个明白,橘子不白要你的,值多少钱我出多少。你只留心选好的,大的,同会长那橘子一样的。”
长顺明白来意后,有点犯难起来,答应拒绝都不好启齿。
只搓着两只有毛大手微笑。因为这事似乎有点蹊跷,象个机关布景,不大近情理。过了一会儿,才带着点疑问神气说:“队长要橘子送礼吗?要一船装下去送礼吗?”
“是的。货要好的,我把你钱,不白要你的!”
“很好,很好,我就要他们摘一船——要多大一船?”
“同会长那船一样大,一样多。要好的,甜的,整庄的,我好带到省里去送人。送军长,厅长,有好多人要送,这是面子上事情。……”长顺这一来可哽住了。不免有点滞滞疑疑,微笑虽依然还挂在脸上,但笑中那种乡下人吃闷盆不甘心的憨气,也现出来了。
同来师爷是个“智多星”,这一着棋本是师爷指点队长走的。以为长官自己下乡买橘子,长顺必不好意思接钱。得到了橘子,再借名义封一只船向下运,办件公文说是“差船”,派个特务长押运,作为送主席的礼物,沿路就不用上税。到了常德码头时,带三两挑过长沙送礼,剩下百分之九十,都可就地找主顾脱手,如此一来,怕不可以净捞个千把块钱,哪有这样上算的事!如今办交涉时,见橘子园主人一起始似乎就已看穿他们的来意,不大好办。因此当作长顺听不懂队长话语,语言有隔阂,他来从旁解释,“滕大老板,你照会长那个装一船,就好了。你橘子不卖难道留在家里吃?你想想。”
可是会长是干亲家,半送半买,还拿了两百块钱。而且真的是带下省去送亲戚,这礼物也就等于有一半是自己做人情。队长可非亲非故,并且照平时派头说来,不是肯拿两百块钱买橘子送礼物的人,要一船橘子有什么用处?因此长顺口上虽说很好很好,心中终不免踌躇,猜详不出是什么意思来。也是合当出事,有心无意,这个乡下人不知不觉又把话说回了头:“队长你要橘子送人,我叫人明天挑十担去。”
队长从话中已听出支吾处,有点不乐意,声音重重的说:“我要买你一船橘子,好带下去送礼!你究竟卖不卖?”
长顺也作成“听明白了”神气,随口而问:“卖,卖,卖,是要大船?小船?”
“要会长那么大一船,货也要一样的。”
“好的,好的,好的。”
在一连三个“好的”之中,队长从橘子园主人口气里,探出了怀疑神气,好象把怀疑已完全证实后,便用“碰鬼,拿一船橘子下省里去发财吧”那么态度答应下来的。队长要一船橘子的本意,原是借故送礼,好发一笔小财,如今以为橘子园主人业已完全猜中机关,光棍心多,不免因羞成恼,有点气愤。只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主人既答应了下来,很显然,纵非出自心愿,也得上套。所以一时不便发作,只加强语调说:“大老板,我是出钱买你的橘子!你要多少钱我出多少,不是白要你橘子的!”
同来那个师爷鬼伶精,恐怕交涉办不成,自己好处也没有了。就此在旁边打圆成,提点长顺,语气中也不免有一点儿带哄带吓。“滕老板,你听我说,你橘子是树上长的,熟了好坏要卖给人,是不是?队长出钱买,你难道不卖?预备卖,那不用说了,明天找人下树就是。别的话语全是多余的。我们还有公事,不能在这里和你磨牙巴骨!”
长顺忙陪笑脸说:“不是那么说,师爷你是个明白人,有人出钱买我的橘子,我能说不卖?我意思是本地橘子不值钱,队长要送礼,可不用买,不必破费,我叫人挑十担去。今年橘子结得多,队长带弟兄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保卫治安,千辛万苦,吃几个橘子,还好意思接钱?这点小意思也要钱,我姓滕的还象个人吗?只看什么时候要,告我个日子,我一定照办。”
因为说的还是“几挑”,和那个“一船”距离太远,队长怪不舒服,装成大不高兴毫不领情神气,眼不瞧长顺,对着堂屋外大院坝一对白公鸡说,“哪一个白要你乡下人的橘子?
现钱买现货,你要多少我出多少。只帮我赶快从树上摘下来。
我要一船,和会长一样,……会长花多少我也照出,一是一,二是二。”话说完,队长站起身来,把眉毛皱皱,意思象要说:“我是个军人,作风简单痛快。我要的你得照办。不许疑心,不许说办不了。不照办,你小心,可莫后悔不迭!”斜眼知会了一下同来的师爷,就昂着个头顾自扬长走了。到院子心踏中一泡鸡屎,赶上去踢了那白鸡一脚,“你个畜生,不识好歹,害我!”
长顺觉得简直是被骂了,气得许久开口不得。因为二十年来内战,这人在水上,在地面,看见过多少希奇古怪的事情,可是总还不象今天这个人那么神气活灵活现,不讲道理。
那丑角一般师爷有意留在后边一点,唯恐事情弄僵,回过头来向长顺说:“滕老板,你这人,真是个在石板一跌两节的人,吃生米饭长大,生硬硬的,太不懂事!队长爱面子,兴兴头头亲自跑到你乡下来买橘子,你倒拿羊起来了:‘有钱难买不卖货’,怎么不卖?我问你,是个什么主意?”
长顺说:“我的哥,我怎么好说不卖?他要一船橘子,一千八百担,算是一船,三百两百挑,也是一船。装一船橘子送人,可送得了?”
师爷楞着那双鼠眼说:“嗨,你这个人。你管他送得了送不了?送不了让它烂去,生蛆发霉,也不用你操心。他出钱你卖货,不是就了事?他送人也好,让它烂掉也好,你管不着。你只为他装满一只‘水上漂’,还问什么?你惹他生了气,他是个武人,说得出,做得到,真派人来砍了你的橘子树,你难道还到南京大理院去告他?”
这师爷以为如此一说,长顺自会央求他转弯,因此站着不动。却见长顺不做声,好象在玩味他的美妙辞令,并无结果,自觉没趣,因此学戏文上丑角毛延寿神气,三尾子似的甩甩后衣角,表示“这事从此不再相干”,跟着队长身后走了。
两人本来一股豪劲下萝卜溪,以为事情不费力即可成功。
现在僵了,大话已说出口,收不回来,十分生气。出了滕家大门,走到橘子园边,想沿河走回去,看看河边景致,散散闷气。侧屋空坪子里。正遇着橘子园主人女儿夭夭,在太阳下晒刺莓果,头上搭了一块扣花首帕,辫子头扎一朵红茶花。
其时正低着头一面随意唱唱,一面用竹耙子翻扒那晒簟上的带刺小果子。身边两只狗见了生人就狂吠起来。夭夭抬起头时,见是两个军官,忙喝住狗,举起竹耙在狗头上打了一下,把狗打走了。还以为两人是从橘园穿过,要到河边玩的,故不理会,依然作自己的事情。
队长平时就常听人提起长顺两个女儿,小的黑而俏。在场头上虽见过几回,印象中不过是一朵平常野花罢了。队长是省里中学念过书的人,见过场面,和烫了头发手指甲涂红胶的交际花恋爱时,写情书必用“红叶笺”、“爬客”自来水笔。凡事浸透了时髦精神,所以对乡下女子便有点瞧不上眼。
这次倒因为气愤,心中存着三分好奇,三分恶意,想逗逗这女子开开心,就故意走过去和夭夭攀话,问夭夭簟子里晒的是什么东西。且随手刁起一枚刺莓来放在鼻边闻闻。“好香!
这是什么东西?奇怪得很!”
夭夭头也不抬,轻声的说:“刺莓。”
“刺莓有什么用?”
“泡药酒消痰化气。”
“你一个姑娘家,有什么痰和气要消化?”
“上年纪的人吃它!”
“这东西吃得?我不相信。恐怕是毒药吧。我不信。”
“不信就不要相信。”
“一定是放蛊的毒药。你们湘西人都会放蛊,我知道的!
一吃下肚里去,就会生虫中蛊,把肠子咬断,好厉害!”
其时那个师爷正弯下身去拾起一个顶大的半红的刺莓,作成要生吃下去的神气,却并不当真就吃。队长好象很为他同伴冒险而担心,“师爷,小心点,不要中毒,回去打麻烦。
中了毒要灌粪清才会吐出来的!说不得还派人来讨大便讲人情,多费事!”
师爷也作成差点儿上当神气,“啊呀危险!”
夭夭为两个外乡人的言行可笑,抿嘴笑笑,很天真的转过身抬起头来,看了看两个外乡人。“你们城里人什么都不知道。不相信,要你信。”随手拾起一个透熟黄中带红的果子,咬去了蒂和尖刺,往口里一送,就嚼起来了。果汁吮尽后,哺的一下把渣滓远远吐去,对着两个军人:“甜蜜蜜的,好吃的,不会毒死你!”
那师爷装作先不明白,一经指点方瞭然觉悟样子,就同样把一个生涩小果子抛入口里,嚼了两下,却皱起眉把个小头不住的遥“好涩口,好酸!队长,你尝尝看。这是什么玩意儿,——人参果吧?”
那队长也故意吃了一枚,吃过后同样不住摇头,“啊呀,这人参果,要福气消受!”
两人都赶忙把口中的东西吐出。
这种做作的剧情,虽出于做作,却不十分讨人厌。夭夭见到时,得意极了,取笑两人说:“城里人只会吃芝麻饼和连环酥。怕毒死千万不要吃,留下来明天做真命天子。”
师爷手指面前一片橘子树林,口气装得极其温和,询问夭夭,“这是你家橘子园不是?”
“是我家的,怎么样?”
“橘子卖不卖?”
夭夭说:“怎么不卖?”
“我怕你家里人要留下自己吃。”
“留下自己吃,一家人吃得多少!”
“正是的,一家人能吃多少!可是我们买你卖不卖?”
“在这里可不卖。”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想吃就吃!口渴了自己爬上树去摘,能吃多少吃多少,不用把钱。你看(夭夭把手由左到右画了个半圆圈),多大一片橘子园,全是我家的。今年结了好多好多!我的狗不咬人。”
说时那只白狗已回到了夭夭身边,一双眼睛对两个陌生客人盯着,还俨然取的是一种监视态度。喉中低低咻着,表示对于陌生客人毫不欢迎。夭夭抚摩狗头,安慰它也骂骂它,“大白,你是怎么的?看你那样子,装得凶神恶煞,小气。我打你。”且顺着狗两个耳朵极温柔的拍了几下,“到那边去!不许闹。”
夭夭又向两个军人说:“它很正经,不乱咬人。有人心,懂事得很。好人它不咬,坏人放不过。”远远的一株橘子树上飞走了一只乌鸦,掉落了一个橘子,落在泥地上钝钝的一声响,这只狗不必吩咐,就奔窜过去,一会儿便把橘子衔回来了。夭夭将橘子送给客人,“吃吃看,这是老树橘子,不酸的!”
师爷在衣口袋中掏了一阵,似乎找一把刀子,末后还是用手来剥,两手弄得湿油油的,向袴子上只是擦,不爱干净处引得夭夭好笑。
队长一面吃橘子一面说:“好吃,好吃,真好吃。”又说,“我先不久到你家里,和你爹爹商量买橘子,他好象深怕我不给钱,白要他的。不肯卖把我。”
夭夭说:“那不会的。你要买多少?”
师爷抢口说:“队长要买一船。”
“一船橘子你们怎么吃得了?”
“队长预备带下省里去送人。”
“你们有多少人要送礼?”
夭夭语气中和爹爹的一样,有点不相信。师爷以为夭夭年纪小可欺,就为上司捧场说大话,“我们队长交游遍天下,南京北京到处有朋友,莫说一船橘子,真的送礼,就是十船橘子也不够!”
“一个人送多少?”
“一个人送二十三十个尝尝。让他们知道湘西橘子原来那么好,将来到湘西采办去进贡。”
夭夭笑将起来,“二十三十,好。做官的,我问你,一船有多少橘子,你知道不知道?”
师爷这一下可给夭夭问住了,话问得闷头,一时回答不来,只是憨笑。对队长皱了皱眉毛,解嘲似的反问夭夭:“我不知道一船有多少,你说说看对不对。”
“你不明白,我说来还是不明白。”
“九九八十一,我算得出。”
“那你算把我听听,一石橘子有多少。”
队长知道师爷咬字眼儿不是夭夭敌手,想为师爷解围,转话头问夭夭:“商会会长前几天到你家买一船橘子,出多少钱?”
夭夭不明白这话用意,老老实实回答说:“我爹不要他的钱,他一定要送两百块钱来。”
队长听了一惊,“怎么,两百块钱?”
“你说是不止——不值?”
队长本意以为“不值”,但在夭夭面前要装大方,不好说不值,就说:“值得,值得,一千也值得。”又说:“我也花两百块钱,买一船橘子,要一般大,一般多,你卖不卖?”
“你问我爹爹去!”
“你爹爹说不卖。”
“那一定不卖。”
“怎么不卖?怎么别人就卖,我要就不卖?难道是……”“嗨,你这个人!会长是我爹的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