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下)〔法〕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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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下)〔法〕莫泊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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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到卢昂之前,他们就这样脸贴脸地依偎在一起,动也不动,眼睛朝着窗外。 漆黑的夜空下,不时可看到几处农舍的灯光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们因为自己能这样地紧紧相依而感到心满意足,不禁陷入悠悠遐思,越来越迫切地期望着更加亲密无间、更加放浪形骸的拥抱。他们在与河岸相对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稍微吃了点东西,于是上床就寝了。 第二天,时钟刚打八点,女仆便走来把他们唤醒了。他们将女仆放在床头柜上的茶喝完后,杜洛瓦向他的妻子瞟了一眼,就像刚刚得到一笔财宝似的,怀着满腔喜悦,兴冲冲地一下把她搂在怀里,无比激动地说道:“啊!

    我亲爱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地爱你!“

    玛德莱娜微微一笑,信赖和欢乐充满了目光中。 她一边回报杜洛瓦的吻,一边向他说道:“我只怕……也一样。”

    不过,对于他们今番来卢昂探望其双亲一事,杜洛瓦一直都忧心忡忡。 他已多次提醒过她,要她做好思想准备,不要把情况想得太好。 此刻,他感到有必要再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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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吗?

    他们只是乡巴佬,是乡下的农民,而不是舞台上的农民。“

    “我自然知道,”

    她笑道,“这你已不知对我说过多少遍了。好了好了,起来吧。 你一起,我也就起来了。”

    杜洛瓦跳下床,马上开始穿袜子:“那边一切都非常简陋。 我的房内只有一张铺着草垫的床,住在康特勒的人从没见过弹簧床。”

    不想玛德莱娜听了这句话,却似乎兴致大增:“这有什么不好呢?尽管睡不好,可是身边……却有你,到了早晨还有公鸡打鸣把我叫醒,这该多有意思!”

    她套上了晨衣。 这是一件宽大的白法兰绒晨衣,杜洛瓦一眼就认了出来,心头不禁有些不快。 为什么呢?

    据他所知,这类晨衣,他妻子一共有一打之多。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把这些东西统统扔掉,另外买件新的呢?说实在的,他真不希望她仍然使用这些她同前夫一起生活时穿过的晨衣、睡衣和内衣。 因为他觉得,这些柔软、温暖的织物,一定会还保存着弗雷斯蒂埃同她接触的印迹。他点了一支烟,朝窗边走了过去。窗外,宽阔的河面上帆樯如林,起重机隆隆作响,正挥动铁臂,把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 这景象,杜洛瓦虽然早已看惯,但今天见了,心中仍觉得分外激动。 他放声喊了起来:“啊!这景象是多么的美啊!”

    玛德莱娜跑过来,将两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他被她的整个身心靠着,不禁心潮澎湃,欣喜非常,一连声地赞赏道:“啊!是美,真是美极了!真没有想到,这里的船只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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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样多!“

    不久,他们登车上了大路。 因为几天前已经写信告诉两位老人,他们要赶到那边,同他们一起吃午饭。 这是一辆破旧的敞篷马车,走在路上摇摇晃晃,发出很大的声响。 他们先走过了一段坑坑洼洼、很长很长的大路,不久穿过一大片流水淙淙的草场。 后来,马车就开始向山坡上走去了。感到困倦的玛德莱娜,忍不住在车内打起了盹来。 原野上,微风习习,春光明媚。 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真让人感到无比的舒坦。她这时被丈夫叫醒了:“快看呐!”

    马车此时已在山坡中央往上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是观赏山下风景的最佳地方,因此历来成为游人必到之处。俯瞰山下,一个又宽又长的大峡谷呈现在眼前。 整个峡谷被一条大河穿过。 清澈的河水带着汹涌的波涛,从峡谷的一头奔腾而下。河中小岛星罗棋布。湍急的河水绕过一个弯,然后沿卢昂边沿穿流而过。 该城就在河的右岸,此刻正笼罩在一片飘渺的晨雾中。 灿烂的朝阳,给万家屋顶镀上了一层金辉。 数以千计的钟楼,或尖或圆,个个小巧别致,精湛的手艺,远远看去极似一件件硕大精美的珍宝,而那一个个方形或圆形的塔楼,就像是戴着一顶顶装饰华美的王冠。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的塔楼和钟楼,散布于城中各处。 这一大片哥特式教堂建筑,又以大教堂高耸入云的青铜塔尖看来最为突出,应属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 多么粗犷、古怪和不合分寸的造型,分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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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对岸是圣塞韦尔市广阔的关厢地带。 又细又高的工厂烟囱,栉次鳞比,其顶端部分都呈圆形拱凸状。这些耸入云天的砖砌圆柱建筑,比塞纳河彼岸的教堂钟楼还要多,一直延伸到旷野腹地,天天向蓝天喷吐着黑色的煤烟。其中最高者,那罕见的烟囱坐落在富德尔广场,其高度甚至可与世界第二高建筑物——埃及的凯奥波斯金字塔——相媲美,同卢昂城大教堂的塔尖也不相上下。 于是,在这喷吐黑烟的工厂烟囱群中,它也就成了烟囱之王,就像那大教堂塔尖,在众多教堂钟楼群中,成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一样。若将目光移向更远处,在这座工业城后面,人们还可发现一座枞树林。塞纳河在流过这两座城市后,继续向西而去。两岸山峦起伏,山上树木葱茏,不时有一些岩峭壁裸露在外面。 随后,河水又绕了个近似圆形的大弯,消逝在遥远的天际。 河中,一队队驳船来来往往,远远望去,在前面拖带的汽船小得像苍蝇一样,不停地冒着一股股浓烟。 大小不等的岛屿在水上一字儿排开,有的首尾相接,有的相距较远,看去好象一串碧绿的念珠。就在杜洛瓦夫妇对着这如画江山尽情饱览之际,一直耐心地等着的马车,毫无焦急的样子。 由于经常送游客来此观赏,车夫已逐渐摸索出各类游客在此伫留的时间。马车又要重新上路了,不料杜洛瓦忽然发现,前方几百米开外,有两个老人正蹒跚而来。 他立刻跳下车,大声叫了起来:“他们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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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农民模样的老人,一男一女,正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走来。 因为步履不稳,身子不时碰着对方的肩头。 男的五短身材,红红的脸膛,腹部有一点拱凸,虽已上了年纪,身子倒还结实。 女的瘦高个儿,背已有点驼,神色也相当忧郁,显然是个累了一辈子的道地农村妇女。 她恐怕从来也没笑过,而丈夫有时倒有可能会陪客人喝上两杯,说笑取乐。玛德莱娜此刻也已走下车来,看到杜洛瓦的父母竟是这样一副模样,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他们的儿子现在是这么一副衣冠楚楚的仪表,他们是一定认不出来了。 对于她,他们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穿着鲜艳裙子的漂亮女人,就是他们的儿媳。他们默默地匆匆向前走着,去迎接自己盼望已久的儿子,对车子前边站着的两个城里人连看也没看。他们就要走过去了,杜洛瓦笑着喊了一句:“爸爸,您好啊。”

    两位老人猛地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他,脸上一片惊讶的神色。 还是老妇人首先明白过来,她站在原地,问了一声:“是你吗,儿子?”

    “是我,妈妈,”杜洛瓦答道,说着跨上一步,使劲亲了两下她的脸颊。 接着又亲了亲父亲。 老人此时已把头上的黑色丝质帽子摘了下来,其高高的帽筒与牛贩子日常戴的帽子相仿。“这就是你们的儿媳,”杜洛瓦指着身边的玛德莱娜向他们说道。 两位老人像是在打量一件稀罕之物,对着这位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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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详了许久,心中不无惊讶和担心。 除此之外,父亲似乎感到满意,目光中含有几分赞许,母亲的神情则带着明显的猜疑。老头子生性开朗,出来之前又喝了两口苹果酒和烧酒,此刻借着酒兴,将眉毛一扬,问道:“我能亲亲她吗?”

    “当然可以,”儿子说道。玛德莱娜不免有些难为情,但仍将上身俯过去,让这位乡下老公公在她的粉脸上亲了两个响吻。 亲完之后,老人抹抹了嘴角。现在轮到她的老婆婆了。 于是这位老妇却是带着敌意在儿媳的脸上亲了亲。 不,这根本不是她所盼望的儿媳。 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儿媳应该是一副村姑的模样,身子壮实,气色红润。 总的来说,脸膛应像苹果一样红润,身体应像产驹母马一样粗壮。 而眼前这个女人,却打扮得妖里妖气,全身充满麝香味,一点都不知道爱惜金钱。由于在这位老妇看来,所有脂粉都是以麝香制成的。大家于是跟在装着杜洛瓦夫妇行囊的马车后边,朝村中走去。父亲挽起儿子的胳臂,故意放慢脚步,以便同前边的人拉开一点距离。 这之后,他带着分外的关切,向儿子问:“怎么样,这些年,在外边,你干得好吗?”

    “很好,非常的好。”

    “是吗?这就好,实在是太好了!告诉我,你妻子带了多少嫁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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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万法郎,”杜洛瓦回答道。父亲情不自禁地轻轻打了个口哨,压低嗓音发出了一声赞叹:“真利害!”

    有这样大的数目,他做梦也不会想到。 接着,他又庄重地说道:“说真的,你娶的这个女人可真漂亮!”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觉得玛德莱娜很合他口味。想当年,对于如何评价一个女人的美丑,他可是个行家。玛德莱娜这时仍和婆婆肩并肩走着,可是两人始终一言未语。 杜洛瓦和他父亲随即赶了上去。村子终于到了。 小村坐落在公路旁,路两边各住着十来户人家。 村里面的房屋,有的是砖砌,屋顶盖着石板瓦,就如同同城镇所见相同;有的则是用泥土垒成的简陋农舍,屋顶铺着茅草。 杜洛瓦父亲开的“风光酒店”

    ,就设在村口左侧一间非常简陋的平房里,但是房子上部带有一个小小的鸽楼。酒店的门上,按照古老习俗,上面插着一根松树枝,意思是,这儿为口渴的过往路人,备有水酒。堂屋里,并在一起的两张桌上,铺了两条大毛巾,所需餐具早已经摆好。 隔壁一位大婶,特意前来帮忙,正在那里张罗着。看见一位美人走了进来,她马上同她行了个大礼,认出杜洛瓦后,她不由地喊了出来:“耶稣基督,真是你呀,小乔治!”

    “是的,是我,布律兰大婶,”杜洛瓦高兴地回答道。说着,他就像刚才亲吻父母一样,走上去亲了亲她。随后,他转过身对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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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咱们的房里去呆会儿吧,先把帽子摘了。”

    他领着她通过右边一扇门,走到一间地上铺着方砖、在房间里凉气阵阵袭人。 房内四壁因用石灰刷过,显得一片洁白;床上挂着一顶棉布帐幔。 关于摆设,却只放了个圣水缸,圣水缸上方挂了个十字架。 再就是两幅水彩画,一幅画画的是呆在一株蓝色棕榈树下的保尔和维吉妮,另一幅画的是,骑在一匹黄色骏马上的拿破仑一世。 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房内尽管十分整洁,但并不怎样让人赏心悦目。房门关上后,杜洛瓦一把就把妻子搂在怀内,说道:“你好吗?玛德。 今天见到两位老人,我心里真是高兴。平时在巴黎,倒也不怎么想他们。 等到见了面,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老头这时在墙板上拍了两下,喊道:“来呀,来呀,饭已经做好了。”

    一对新人就坐在桌旁。这一顿乡间的饭菜,吃的时间却很长。 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但先后顺序全无讲究。 首先是一盘烧羊腿,接着是大香肠,再后是摊鸡蛋。 几杯苹果酒和葡萄酒下肚,父亲就来了兴致,一个接着一个地讲了些他所念念不忘、只在喜庆场合讲的笑话。 大都讲着庸俗而低下的笑话,然而他自己说,全系其朋友们的亲身经历。 这些故事,杜洛瓦虽早已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仍一阵阵笑声发出来。 今日重归故里,对孩提时代所熟悉的场所常常梦牵魂萦的眷恋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过去的岁月在脑海中留下的深刻印象,各种各样的往事和昔日的景物,例如门上的刀痕、放立不稳、闹过笑话的椅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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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的芳香、从村外树林吹来的浓烈松脂味和草木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粪堆的气味,虽然都不值得一提,如今又在眼前或脑际浮现了起来。母亲始终一声不吭,神情忧伤,郁郁寡欢,时不常带着心头之恨对媳妇瞟上一眼。 由于终年劳苦,这已进入花甲之年的村野老妇,对这城里来的女人天生有一种反感和憎恶,总觉得她定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心地不纯、邪念不断的骚货。 她常常站起身,到厨去端菜,或给每人的杯内倒上黄色的酸饮料,或冒着泡沫、带着甜味的赭红色苹果酒。 装这苹果酒的酒瓶,也同柠檬汽水瓶一样,开启的时候,瓶塞会跳出来。玛德莱娜吃得不多,话也很少,忧郁的神情显而易见。嘴角尽管依旧浮着一丝任何时候都可看到的微笑,但此微笑现在却透出一副凄哀和听天由命的样子。 她倍感失望,伤心不已。 为什么要这样呢?

    不是她自己要来的吗?

    她不是不知道,今日在这儿,见的是乡下人,并且是没有多少知识的乡下人。她这个人素来很少幻想,这一次,为何就对他们产生了兴趣呢?

    对于这一点,他什么也说不出。女人难道天生喜欢猎奇?

    到这儿之前,她是否将他们过于理想化了?这倒没有。 说她把他们想得更为文雅,更为高贵,更富温情和更具特色,倒是有可能的。 不过,她并没有要求他们像小说中所描写的类似人物那样显得出众。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和喜怒哀乐,他们对种种琐屑之事的兴趣,以及诸多难以捉摸的粗鲁表现和乡下人的土气,何以会使她感到如此格格不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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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的母亲也想起来。她还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她。母亲是在圣德立寄宿学校长大,后来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不幸却被人诱奸而从此无法振作。 玛德莱娜十二岁那年,郁郁寡欢的她在贫困中死去。 一个陌生人随后将玛德莱娜收养了下来。 此人也许就是她父亲吧?但究竟是不是?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些疑惑罢了。这餐饭吃得没完没了。 几位酒店常客这时走进来同杜洛瓦父亲握了握手,他们见到杜洛瓦,个个称赞不止,同时目光瞟着年轻的新娘,不停地挤眉弄眼。 那意思分明是:“好家伙!乔治。 杜洛瓦的媳妇长得可的确是百里挑一!”

    另外几个跟杜洛瓦家没有多少亲近关系的顾客,在几张木桌旁坐了下来。 有的要啤酒,有的要白兰地,有的则要拉斯拜葡萄酒,叫喊声此起彼伏。 然后,他们玩起了多米骨牌,在桌上,把黑白方形骨牌拍得震天响。杜洛瓦母亲满脸愁容,不停地走来走去,伺候着顾客。一会儿收钱,一会儿撩起蓝围裙,擦拭桌面。客人们嘴上叼着用陶土烧制的烟斗,吸着劣质烟,把酒店里搞得乌烟瘴气。 玛德莱娜被呛得咳嗽不已,于是向杜洛瓦说道:“咱们出去吧,我已受不了啦。”

    饭还没吃完。杜洛瓦父亲一闻此言,立刻拉下了脸来。玛德莱娜只得站起身,一个人拿了把椅子坐到门前的大路旁,等着公公和丈夫把咖啡与烧酒喝完。杜洛瓦很快赶了过来,向她提议:“咱们从这儿下去,到塞纳河边走走,你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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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走吧!”玛德莱娜喜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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