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京京叫妈妈不要哭,她只抽泣不说话,并起来使劲将女儿抱在怀里,她再也控
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京京睡了,半夜马青青起来看信,信已经被她自己的泪水浸湿而模
糊了,她反复猜认揣摩信中的每一个字,反复重新读她的信。她觉得她应该立即赶去医
院做他们的工作,阻拦她们结婚。一定是明阳出了什么事,否则林妹子不会这样做的,
若真的明阳出了什么事决不能让他拖累一个大姑娘,我们说好了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她支持我跟明阳复婚的,答应了的事,她不能反悔!说话要算数。我带京京去,李明阳
跟林敏谁不答应我们复婚,我们娘儿俩就跟哪个跪着不起来。可是信中写得很清楚,李
明阳转院了,去哪儿找他?
林敏回到家,弟弟丹丹不在。爸爸妈妈对她都还不错,谁都没再提李明阳的事,不
知她们是否知道李明阳出了事,还是她们相信女儿说李明阳是她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她
决不会跟他来往的话,她们大人不提林敏更不提。高考完了,林敏仍然要求回马鬃岭干
爹那儿去,父母虽不同意,但他们没办法,只好勉强同意。
林敏向妈妈要了五百元钱,立即又回到兴州人民医院,回到了李明阳身边。
林敏报考的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她说考题很容易,感觉良好。她们一直与省高
考办保持热线联系,想早一刻得到自己被录取的消息,好让李明阳高兴。
一个星期过去了,马青青不敢再等了。她怕他们结婚,尽管不知道李明阳和林敏在
哪里,但她还是买了车票,带着京京直奔马鬃岭。林场的老场长外出开会了,没人知道
李明阳和林敏的下落,马青青只好又返回北京,凑路费再和京京去南阳找他。
就在马青青离开马鬃岭的那天,林敏接到了被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录取的消息。他
们真可谓双喜临门,那天正好医院告诉李明阳可以出院。李明阳火速办了出院手续,在
住院治疗单上签了字,李有才书记早已安排好,一切医疗费用由南阳县负责。李明阳又
给单位领导写了一封信,他一直没把自己的实情告诉单位,这次在给领导的信中实话实
说。最后,他请组织上准许他再过一段时间,他需要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休养,锻炼,安
假腿。
李明阳是山里长大的汉子,对山里的风景怀有特殊的感情。他这次在兴州人民医院
住了几十天,对病房之外一无所知,他希望围城转转。兴州地委书记知道后要他坐他的
车转,让他用看马鬃岭的眼光看一看兴州,李明阳不肯。他说坐在汽车里什么都看不见,
坚持要坐三轮车。
兴州市,像南阳县一样,是个小而又小的县级偏僻城市。四面环山,草盛林弱,有
种风吹不进、水流不出的感觉,但常年雨蒙蒙,雾飘飘,空气新鲜醉人。不知是要出院
了,还是林敏考上了大学,还是被兴州的风景所陶醉?
李明阳和林敏兴奋得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胡书记来送李明阳,再次要李明阳
坐他的“华沙”上火车站。
李明阳和林敏并排坐在后排。她双手搂住他,怕他失去了平衡,坐不稳。李明阳一
只手搭在林敏的肩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残腿上,阳光从车窗穿过,逆光使泪珠晶晶放
亮。林敏腾出一只手,取出手帕给李明阳擦去脸上的泪水,并设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明阳,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马鬃岭的情景吗?”
李明阳呆呆地不说话,林敏千方百计让他开口,又问:“你对马鬃岭人的第一印象
不记得了?”
“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
“因为我太傻!以你为首的一群姑娘在注视我,评论我,我却全然不知。”
“那不叫傻。来,到站了。”
司机打开车门,林敏首先下车,转身将李明阳扶起,紧接着她身子一歪,让李明阳
趴在她身上,她背他上火车。
林敏问李明阳装相机的包放在货架上还是放在铺底下?李明阳说相机包一定要放在
铺上,相机的镜头是个娇气的东西,怕碰撞。林敏怕放在铺上影响他睡觉,但李明阳坚
持。他说:“战士的武器是枪,摄影记者的武器是照相机。一个人的武器就是他的生
命。”林敏不再说二话,把相机包放在他枕头边。
李明阳坐在铺上,左手扶茶几,右手扶相机包,把身子凑到窗口,头伸出窗外,并
急忙将视线抛向出入口,站口站满了人。
车启动了,车上车下的人热烈挥手再见。
李明阳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入口处。
“明阳,你躺下休息会儿,我去给你弄水。”林敏怕他摔倒。
“你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入站口的人消失了。李明阳的眼睛,如三九寒冬的照相机突然从野外拿进有暖气的
房间,镜头生出一层厚厚的水雾。擦了又有,李明阳视野中的一切完全模糊了。唯有站
口那位老人和小孩是清晰的。伛偻的老人多么像他多病的母亲,小女孩像他的女儿京京,
旁边还有一位青年妇女,她像他过去的妻子马青青。青青是位善良的女人,当初他受到
诬陷时,青青是理解他的,但人言可畏,要不是比刀子还狠的舆论压她,她是不会离开
自己的。突然,马青青那次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要求与他重归于好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一日夫妻百日恩,哪能让她给自己跪下?李明阳下意识地伸手去拉马青青起来,可能是
伸手太快,李明阳身子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在车厢的地板上。
林敏听到“扑通”一声,回头一看,转身就往回猛跑。李明阳的脸摔破了!她的心
好像也随之破了。她把他扶起来,重新坐在床铺上,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李明阳的脸上,
哭着问:“明阳,你疼吗?”
李明阳光流泪,不说话。
“明阳,告诉我,你刚才怎么啦?”
李明阳还是摇头不说,泪水滴在茶几上摔得粉碎。
林敏哭着说:“明阳,我知道你心里很痛苦,可你闷在心里会生病的,明阳,要不
你骂我吧?我不怪你。”
“我——我的腿——我的腿没了!”李明阳终于哭出声来。他用自己的双手使劲拍
打那条不健全的腿,哭着:“我是记者,不能没有腿……”林敏哭着抱住他如哄孩子一
般地说:“明阳,我陪你去上海最好的假肢厂配假腿,罗斯福总统还是个坐轮椅的,我
相信你会坚强起来。”
“人家是外国,人家是总统,可我……”李明阳说完扭过身来与林敏紧紧相抱。
火车穿过奔腾湍急的河流,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一头扎进了黑乎乎的山洞。林敏刚
想请旁边的人打开灯,车厢却又冲破了黑暗,重新回到阳光下。
火车驶进一个小站。这个小站本来一般不停,由于今天的列车晚点,打乱了正点车
次的秩序。现在本次列车要在这小站停半小时,等着错车。林敏为李明阳扇风,轻声地
问:“明阳,广播员广播要停半小时,我背你,咱去月台上吸点新鲜空气。”
李明阳没应声,但他向她投来热乎乎的目光。那目光既火热又柔情,像哥哥望着妹
妹,又像丈夫望着妻子,也像儿子望着母亲。
林敏心里甜甜的,伸出双手拉李明阳坐起来:“咱们下去吧。”
“不,咱们把窗子打开就行。”
半个小时过得很快,车启动的时候,林敏又让李明阳躺下。她继续为他扇凉。
第二天中午,下了火车,林敏把他背上一辆公共汽车。李明阳小声问:“小敏,咱
们这是去哪儿?”
“明阳,咱们不是说好了,回马鬃岭吗?”
“不,不!我要回北京。小敏,我要回北京,我的女儿京京在盼爸爸。一个5岁的
孩子太可怜了了!”李明阳刚平静的心重新浪涛翻滚起来。
林敏把他放下,紧紧地抱住李明阳的腰,把脸埋在他的的肩上,泪水湿透了他的衣
服,说:“明阳,你要冷静些,咱们回马鬃岭后,我就把京京接来,把农村的妈妈也接
来。我们会幸福的。”
“不。把我妈接来了,我爸一个人怎么办?”
“你爸?”林敏心里一惊!全身冷汗出来了。她忘了李明阳还不知道自己父亲去世
的事,差点儿说漏了。他现在心情不好,还不能让他知道。便说:“喔——咱们把二老
一起接来。”
“小敏,你还小,考虑问题不成熟。你想,我是你们家的仇人,咱们根本不可能成
夫妻。”李明阳用一只手拍打着残腿说,“现在就更不可能了!小敏,我求你了!”
“明阳,说实话,如果你不是这次出事,也许当你妻子的仍然是马青青。”
李明阳心里陡然更加伤感起来。他不知林敏刚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我不希望任何人当我的妻子。”
“你说得轻松!因为马青青要求跟你复婚!因为京京需要你!还有你父亲——”
林敏也大声地跟他吼。本来她想说,李明阳父母也不希望他们离婚的。至今,他父
母不知道儿子离婚的事,但林敏突然想起来李明阳的父亲去世了。她还没告诉他,怕他
受不了这个打击。
后半句她不敢说出来。
“那你是可怜我?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李明阳更火了。
林敏知道这句话可能自己不该说,让李明阳误会了。她口气缓和地说:“明阳,不
是的。我说过,我是真心的爱你。我可怜谁我会帮他,只有爱才有可能结婚。”
林敏本来是搂着李明阳的,说完之后她轻轻地换了个角度,用整个胸部紧贴李明阳
的胸前,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对他说悄悄话:“我亲爱的宝贝,听话,马鬃岭的事还等
着你当高参呢。”
“你刚才不是说我的妻子仍然是马青青吗?”林敏的亲昵使李明阳的态度彻底缓和
了,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那是因为马青青仍然在爱着你,你应该承认。你的心中从来没有抹掉马青青。在
医院里做梦,你多次喊我和她的名字。我感觉得出来,她是个美貌善良的女人。”林敏
亲热地又一次用脸贴他一下说,“你以为我真的愿意放手吗?我是觉得后妈当得再好,
在孩子的心灵上也会留下痕迹的。”
李明阳轻轻拍了两下林敏的后背,表示同意她的观点。
李明阳跟林敏回到马鬃岭,乡亲们像欢迎自己的亲人一样欢迎他,关心他,照顾他,
而且感激他。是他写的文章,照的照片让中央、省里都知道了大山里有个马鬃岭。听说
香港和外国人都要求出钱帮助修路。柳场长专门安排林敏和朱妹子照顾李明阳的生活,
还说:“记者同志,你是为了俺马鬃岭落下的毛病才出事的。从此,你就是俺马鬃岭的
人了。”大黄二黄每天在李明阳房里转,当他中午休息时,它俩就上山抓来一只山鸡。
天天如此。
这次李明阳在马鬃岭只住了一个星期。在这个星期里,天天都是林敏一个人照顾他。
朱妹子见敏姐跟记者很亲热,她在跟前反而使他们不方便,便躲在远处的树丛里看着他
们,林敏只要有事一叫就能听到。她真想把记者接到家里来,或者跟记者走,情愿一辈
子侍候他。
林敏跟李明阳形影不离,但李明阳坚决拒绝跟她住在一个屋里。“我都跟干爹说了,
咱们迟早是夫妻。你一个人不方便,不会有人说什么的。”林敏娇声说。
“我迟早都要面对这个现实,不可能永远让人照顾。”
林敏好像从他的话中听出点什么,说:
“你不是说我考取大学,一拿到录取通知书咱们就结婚吗?”
“那么你考取了大学为什么不去读书而要先结婚呢?结了婚也许就上不成大学了。”
“我去读大学谁来照顾你?”
“小敏,你到底是想当我的妻子还是当保姆?”李明阳拉着林敏的手说,“结婚是
要有一个共同的家。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你养我一辈子?小敏,你让我自己磨练好
吗?”
“我不放心。”
李明阳说服不了林敏,他只好求助于老场长。
林敏真的听了干爹的劝,她答应一定上学。她先回家取通知书和学费,再返回马鬃
岭与李明阳一同去北京。林敏最后给干爹和李明阳提出一个要求:她回来后,干爹必须
当着马鬃岭乡亲们的面,作她与李明阳的证婚人。老场长答应了,但李明阳说不行。结
果又僵持了两天。李明阳怕她误了报名,只好硬着头皮先答应说:
“好,我依你。”
林敏走了,李明阳用一日一夜,将闫正梁冤死一案的内参写成,又将龚震、张院长、
张副部长及医生们写的证实材料装进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待机会亲自寄出。
李明阳松了口气,但依然心乱如麻,他扶着双拐顺金鞭溪而下,寻梦似的一个人坐
在指导潭边看水中的鱼儿。
这次,没有人陪他,也没有人找他。他有意躲开他们,只有大黄二黄一会儿一前一
后,一会儿一左一右,寸步不离。夜里,李明阳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起来,带着大黄
二黄来到翠筱园。翠筱园是他和林敏感情升华的地方,回忆和她在一起的情景,他落泪
了。李明阳放下双拐,躺在他给林敏照相时林敏躺的地方。突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急忙爬起来扶拐回到房间一口气写了五封信。
第一封写给父母,请二老原谅儿子的不孝,往后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去看望
二老,以后他每月寄回20元钱;第二封写给林敏,说他很感激她,也十分敬重她。要她
好好完成学业,务必忘掉过去!他希望她不要总缠着他!他已是高度残疾了,希望能给
他一条活路,千万别逼着他!第三封是写给女儿京京的,他请求女儿原谅他,说他不是
一个好爸爸;第四封写给马青青,说他得了病,在一段时间里无力照顾女儿,请她帮忙
了,并请她去他单位将63元工资取出44元,20元代寄父母,22元留作京京的生活费。第
五封信写给单位,他向组织请假,让管工资的同事允许前妻从工资中拿走钱。
李明阳写完信,已是鸡叫三遍的时候。他将林敏的信放进她的抽屉。早晨7点,李
明阳到场部找老场长,请他帮忙联系,城里是否有车上山,他说他要进城检查腿。县里
正好来电话,问老场长在不在,说管林业的副县长要上山,要在林场吃午饭。此时,就
听外面有车响。李明阳走到门口朝金鞭溪望,车已开进了林场门前堆放木材的操场李明
阳暗喜,他决定找司机师傅搭这辆车下山。刚走下台阶,就见驾驶室里下来两个人,十
分熟悉,当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那两个人一个叫他明阳,一个喊他爸爸。李明阳不
知如何是好,他下意识朝前走去,但他扶拐的技巧不熟练,摔倒了!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
“明阳。”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前妻马青青,一个是他的女儿京京。马青青知道他生病住院,
却不知道他失去了一条腿。京京和马青青都惊讶而痛苦万分。
李明阳的脸摔破了,流着血。马青青半拉半抱将他弄起来坐在一根圆木上。京京跑
过来使劲抱住李明阳的脖子,稚嫩的小脸紧紧贴在李明阳的脸上,她哭着问:
“爸爸,你怎么只有一条腿呀?”
李明阳本来打算坚强的,但他的心头有热东西猛往上涌。他用力咬紧牙关,使劲抱
住女儿,任凭泪水横流。
“爸爸,你疼吗?”京京不知是问他脸上刚掉的伤口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