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绝,如丧考妣。马有良的老婆上吊被人发现救了下来,转眼间又一头栽进水缸里自溺
了。
是那只叫迷糊的狗跑到列宁学校给柳真清报的信。
柳真清被这种罕见的死法震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安慰马有良的话,光是跟着
马家的人流眼泪。她又能说出什么呢?她答应过照顾他们的呀。
啸秋对她解释说:“党的政策是对全中国人民的,不能因为洪湖鸡鸣村有个比较勤
劳的富农而多订一条政策。对吧?再说我们的贫雇农被剥削阶级逼死过多少?他们死一
个富农婆子有什么了不起。”
柳真清说:“人命总是珍贵的,我真怕听你这么说话。”
“那好。我不说这样的话了。在你面前,我只说你爱听的话,我的小乖乖。”
这一声小乖乖就把柳真清叫糊涂了。她眼前没有了马家的悲惨情景,只有爱人英俊
脸庞和爱人的温情。那个时代的人普遍早婚,二十出头的姑娘还不嫁,街坊邻里就议论
纷纷了。对读大学的富家女子,人们稍微宽容点儿。但像柳真清快二十八岁的女子,即
便别人不说,自己心里也不舒服了。如今九十年代二十八岁都是大龄女青年,何况三十
年代初期呢?年龄的确是个极大的因素使柳真清一旦从了啸秋就分外痴情,只看见他的
优点,看不见他的缺点,对革命想得少了许多,对结婚想得很多。夜校也不是夜夜上课
了,不上课的时候柳真清就坐在窗下绣枕头。这段短暂的时光在当时是令柳真清陶醉的,
在后来的人生里,柳真清不敢回想,想起来就恶心,悔恨得直咬牙。
又是好几日没见着严壮父,柳真清在有意躲避他。红二军十八师那条通往鸡鸣村的
小路是柳真清上学的必经之路,她宁可绕道而行,从坟地那边走。渐渐地柳真清有了心
理准备,她想她和啸秋的事总有一天要面对严壮父。还不如由她亲口告诉他,也让他明
白她对他永远存着一份内疚一份歉意一份感激。
柳真清又从原路去学校了。她以为她会在路上遇到严壮父的,就像从前经常遇到一
样。一连几天过去,不仅没见到严壮父,马二年也无影无踪。柳真清有些奇怪,只好硬
着头皮去十八师师部。师部的战士用更奇怪的目光看着她说:“你还不知道?”
柳真清说:“别这样,我找严师长有重要的事。”
“严师长被啸秋党代表逮捕了。”
“逮捕?”
战士冷冰冰地说:“开始是扣留。现在是逮捕。”
柳真清发疯一般在村里四处寻找啸秋。啸秋不在。她又回到十八师找马二年,马二
年调走了。柳真清在孙剃头家中枯坐着。枯坐着从马有良老婆的死想到严壮父的被抓,
女人的特殊感觉逐渐复苏了,她觉出啸秋在欺骗她,蒙哄她。
黄昏时分,马二年幽灵一般出现在柳真清房间,穿的是老百姓的服装。
“你是马二年吗?”
“我是的。柳先生,我是来送您回沔水镇的。”
气氛很神秘。柳真清说:“这是干什么?谁让你送我?”
马二年低声说:“严师长。”
“他人呢?”
“他被逮捕了。他出事之前命令我见机行事送您回家。您是投奔他来的,现在这里
很危险了,您必须马上跟我走。”
马二年不由分说,扯起床单做包袱,忽拉忽拉包裹柳真清的东西。柳真清拽着包袱
说:“不行这不行,啸秋还不知道呢。”
马二年说:“就是不能让他知道。为什么非要让他知道呢?”
暗地里柳真清忽地脸一红。
柳真清说:“就是走得再急,我也得见见严师长。”
马二年说:“严师长给关着呀。”
柳真清说:“不见我不走!”
马二年说:“好好。我这就去侦察一下,你包袱别解开。”
马二年走后,柳真清果然没动包袱。她感到事情不妙。
不一会儿,马二年回来了。一把一把抹汗。说:“啸秋党代表把严师长押走了。是
我表哥马癫子撑的船,表嫂说党代表吩嘱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告诉了一个人都是死罪。”
柳真清问:“什么时候开船的?”
马二年说:“夜饭后。”
他们决定抄小路追赶。鸡鸣村有条小路直达白庙乡白庙埠头,而走水路出去的船必
须经过那里。柳真清对马二年十分自信地说:“我就不信啸秋不让我接回严壮父!我坚
决要接回严壮父!要解决问题在鸡呜村也能解决!严壮父没有什么问题!”
马二年一听柳真清当着他的面直呼两位领导的姓名,句句话说得炒豆一般脆响,非
常受鼓舞,去找了两头驴,领着柳真清直奔白庙乡。
往下的一幕不是每个血肉之躯的人都能经受得住的。柳真清却经受了。
在白庙乡荒无人烟的芦苇荡子里,啸秋正秘密地执行着严壮父的死刑。
严壮父被绑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啸秋和他的一个助手监督着刽子手。五个持枪的
便衣呈扇形面对芦苇荡,瞪着大眼警戒着。
刽子手是请来的,马二年认识他,是硬肚会的一个土匪。这个土匪穿着一身香云纱
褂子,腰间扎了条五寸宽的皮搭肩,绑人的动作十分利索干净。他绑好严壮父之后闪在
一边,请啸秋检查。啸秋上来试了试绳子的松紧,说:“很好。”
啸秋说:“严壮父,你我同学一场朋友一场,我知道你生要做人杰,死要为鬼雄的
雄心大志,我成全你让你站着死。为革命节约一颗子弹,也算替你赎了一分对革命的罪
过。你也死得其所了。”
严壮父被塞住了口,说不出话。他梗着脖子,怒目喷火死盯着啸秋。
“开始吧。”啸秋说。
土匪端上来一只瓦盆,满满一盆酒里浸透了一叠黄表纸。土匪向严壮父作了个揖,
说:“好汉,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怪只怪兄弟吃了这碗饭。没办法,三百六十
行,行行都有人干。得罪了。”
土匪从瓦盆里捞起了一张薄薄的黄表纸,娴熟地蒙在严壮父脸上,然后慢条斯理再
揭起一张,又向上蒙去,如此一张一张加厚着严壮父脸上的纸。严壮父的呼吸被憋住了,
他吭吭地挣扎着,奋力扭动头颅,一双手抓烂了自己的衣服接着又抓烂了皮肤。当黄表
纸糊到第十二层时,严壮父猛一阵冲撞,树干都摇晃了。啸秋等人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
土匪说:“没事。他断气了。”
严壮父的头耷拉下来,一双手深深插入自己大腿的肉中,他死了。
马二年的手被柳真清狠狠咬了两口也没松开,他一直紧紧捂着柳真清的嘴巴,生怕
她哭喊起来。他们在芦苇荡中伏了很久很久。啸秋一行上船离开之后他们还趴地上起不
来。直到马二年认定没有了危险才松开手,可柳真清并没有哭,柳真清晕过去了。
作为共产党员的马二年被自己党内发生的这一切弄糊涂了,他苦恼得抱头痛哭了一
场。
14
女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脆弱,一个柔弱的女人在关键时刻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
坚强常常出人意料。
鸡呜村是肯定不回去了。马二年准备送柳真清回沔水镇。严师长的死使马二年更加
感到了这个任务的重要性。
“不!我不回沔水。”
“这是严师长交给我的任务。他亲口对我说的呀。”马二年提到“严师长”三个字
就泪如泉涌;
柳真清没有泪。她说:“我会听他的话,最终会回沔水镇办教育的。但现在我要为
他伸冤,我要找贺龙!找段德昌!找湘鄂西分局党代表夏曦!”
马二年望着柳真清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先生,这怎么可能?他们都不在洪湖,都往鄂西那边去了。”
柳真清说:“我去鄂西!”
“柳先生,成百上千里的路,那是大山区呀。”
“要知道,我这就动身去鄂西!”
马二年的豪气被激发了起来。
“柳先生,我送您去鄂西,我也要见大干部,要为严师长伸冤。”
“二年,你是战士又是党员,你得服从你们党的纪律,你得回部队去。”
马二年又哭起来,说:“我不想在党了,我也不回部队了,我搞不清楚革命了,我
告完了状回到乡里种田去了。”
柳真清说:“这样也好。”
马二年陪着柳真清踏上了去鄂西的路。
鄂西是湖北与四川交界的山区,山势险峻,水流湍急。一进山区几乎无路可走,古
人遗留下来的栈道悬在山崖边,木头早已腐朽,当地山民都不敢攀登。在那乱世里,更
不用说大山区隐藏着多少毒蛇猛兽,江洋大盗了。
柳真清马二年这一行那艰难困苦的程度是怎么想象也不过份。他们走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他们饿过,病过,冻过,迷过路,与野兽搏斗过,被强盗掠去过,被少数民族射
伤过……世上的苦都让他们受了一遍。柳真清一个千金小姐,一个文弱女先生,哪曾遭
过这种罪?好多次实在受不了就想跳下悬崖了此一生,幸亏有个马二年。
他们沿着红三军的踪迹穿过了鄂西的房县、保康、南漳,又从巴东守八崖渡过长江
南下,一九三三年春天终于到达了鹤峰县金果坪,经过屡次整编后的红三军军部驻扎在
这里。这时的贺龙为红三军军长,段德昌为红九师师长。
从去年秋天开始,柳真清染上了疟疾。断断续续迁延到春季还不见痊愈。到金果坪
的这一天她又发了病。当马二年搀扶着她向一家山民求助时,山民问:“这是你奶奶还
是你妈?”
柳真清听见了这话,闭着眼睛,泪珠直滚。
柳真清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皱纹累累,皮肤上结满疮痴,头发脱落得半秃了。就是
马二年都想不起她从前的模样来。
柳真清说:“贺军长肯定不认识我了。我得休息两天,恢复一下。”
马二年说:“好的。正好我可以先摸摸情况。”
伸冤雪恨的日子就在眼前,柳真清的心里燃起了希望。她在门口靠着晒太阳,有一
次远远看见了贺军长。她喃喃地叫着:“贺龙。贺龙。”她竟像孩子一样,怀着一种即
将吃到甜点心的喜悦睡着了。她太累太虚弱了。她这一觉睡得非常美好非常踏实,睡了
整整一天一夜,像死过去一样。
15
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清晨,柳真清和马二年都以为这天是个好日子。
早上起来,柳真清认真地洗了脸,梳了头,借了房东大娘最好的一套衣裳。走到户
外,春光明媚,漫山遍野是盛开的映山红。柳真清摘了一朵白色的映山红戴在鬓角,对
马二年说:“待会儿我要告诉贺军长我在为严师长戴孝。”
这天红三军在金果坪召开全军将士大会。几乎所有高级将领都到会。柳真清准备去
会场上等着,大会一散她就走上司令台,她将对司令台的全部将领痛诉严壮父的惨死。
柳真清在会场后边的树丛中坐着,心怦怦乱跳。她很怕自己到时候缺乏跳上司令台
的勇气。她紧张地默念着词儿,以至于党中央代表,湘鄂西省委书记夏曦的讲话她一句
都没听进去。
蓦然,一声惊雷在她耳旁炸响,大会主持人用那洪亮的嗓音宣布:“把红九师师长
段德昌押上来!”
段德昌五花大绑被推上台来。
段德昌叫道:“贺总!贺总!请求你给我四十条短枪下洪湖。三年以后,如果恢复
不了洪湖根据地,我提头见你!”
夏曦一拍桌子,说:“段德昌,你还执迷不悟!洪湖丢失的原因就是‘肃反’不彻
底!给你枪又有什么用?”
贺龙以军人的姿态威严地坐着,望着远方,一言不发,只是一口接一口抽他那特制
的“雪前”。
柳真清全身一点一点地冰凉着。她虚汗直冒,耳朵轰鸣,她没听见枪声,光是看见
有人举起枪,看见段德昌像舞蹈一样跳了起来,旋转着旋转着,以别扭的姿态倒下去,
鲜血如同小溪从他胸口奔流出来。
马二年说:“柳先生,我们走吧。”
柳真清摇头。“我要看。”她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着好奇,仿佛她一点
儿都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司令部下红九师的战士笔直地肃立着,他们征尘未扫,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表达,
因为他们在段师长率领下刚刚击退偷袭军部的国民党匪兵。他们还以为开大会是庆功表
彰呢。所有人的眼睛都和柳真清一样好奇得不得了。但战士们的好奇只是一瞬间的,紧
接着他们愤怒了。他们顾不得司令台上夏曦的指责,全体摘帽,放声痛哭。
柳真清听到了像山雷一样滚动的红军战士的哭声,她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哭,而
不拿枪自卫,他们每人都有枪呢。
马二年也忍不住擤鼻涕抹泪。
柳真清说:“你哭什么?”
柳真清又说:“他们哭什么?”
马二年迷惑地看着柳真清。
柳真清说:“我觉得非常奇怪,你们都哭什么?你们也可以拿枪打夏曦呀。”
慌得马二年直摇手制止柳真清。柳真清咯咯地笑起来,马二年这才明白柳真清出毛
病了。
柳真清这一下几种病症一起发作,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整日里不是发寒就是发冷,
昏沉沉一点米水都灌不进。还一阵一阵大嚷大叫杀人什么的。眼看瞒不住,马二年就把
他们的经历一点一滴都告诉了房东。哪知房东的儿子也是苏维埃干部,在“肃反”时也
被处决了。大家抱头痛哭一场,房东开始竭尽全力医护柳真清。房东是个樵夫,很懂中
草药。带着马二年进深山老林挖了一些药来,柳真清总算慢慢好了起来。马二年很担心
她别的病治得好,疯病治不好,谁知柳真清没有疯。脑子清醒而冷静,就是营养不良,
身体太虚弱。
在养病的日子里,柳真清想了许多许多。
山里人家少,清静。房东常进山砍柴采药,房东大娘就侍弄山坡上的几块菜地。这
家也有一条狗,是只猎犬,哪儿稍有动静就据地作势,十分威武。它的名字叫花虎,柳
真清常因它想起迷糊。
“二年,洪湖成了白区,你回不去了。往后你想做什么呢?”
马二年说:“还是想做知识分子。还是想当红军。就是不敢在党里了。”
马二年反问:“柳先生您呢?”
“我养好病回沔水镇。教书。我们家办了一个很大的学校。”
“也叫列宁学校吧?”
“不,叫萃英女子学校。”
“专门收女的?”
“对。”
“不收男的?”
“不收。还是女孩子好。还是萃英好。你看人怪不怪?从前我非常讨厌萃英,恨不
得一下子逃出来。现在出来了,又巴不得一下子回去。”
柳真清苦笑道:“你说是啸秋漂亮还是严壮父漂亮?”
马二年说:“我们师长漂亮。党代表长得像个女人。”
“是啊。现在我和你看法一样。但过去在武汉读书时,啸秋真是个漂亮人物。”
马二年执拗地说:“像个女人,屁股那么大。”
柳真清被逗乐了。
“人哪人,人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动物呢?”
明月在他们的闲聊中升上了山坡,树林变得好看起来。一个女大学生,一个只上过
扫盲班的农村战士就这么探讨着人生的许多问题。平静地不紧不慢地躲在山里舔自己心
灵的创伤。他们从不提及哪一个人的死。在这一点上,他们居然高度地默契。
16
柳真清有个预感:她这辈子总还会见到啸秋。所以,她千方百计地保留着那支八音
小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