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夏小雅的女生曾住过精神病总院?是不是405室里每个去世的女生都曾有精神病史?”叶馨希望得到个肯定的回答,至少至今宿舍里的同学们都很健康。
“不是的,但十二个去世的女生中,有五个曾经住过精神病总院,算是很高的比率了。”
叶馨只觉得知道得越多,反而越茫然。
小彭似乎看出了叶馨的困惑,掏出钥匙打开了大办公桌最底层的一个抽屉,取出本土黄封皮的“工作笔记”,扫了一眼说:“要说这十二个去世的女生中,规律还是有的,也许你会感兴趣。1977年的第一个案例,死者筱静,是江苏省苏州市人;1978年跳楼的恰好是筱静最好的朋友蒋育虹,曾住过精神病院,是上海市的一个返城知青;1979年405室被封了一年;1980年的死者李淑岩,是浙江省余姚人;1982年的死者夏小雅,是江苏省常州市人。看出趋势了吗?”
叶馨觉得呼吸有些窒息:“她们都是来自江南。”
“没错,也许是巧合,她们都是来自江浙一带。你的普通话很正,一听就像北方人,所以你应该是安全的,要关注的是你们宿舍中江浙来的同学。”
叶馨没有多说,但她知道,全宿舍里,只有她一个来自江南。
小彭见叶馨的情绪似乎反更低沉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深深地犹豫了。他又仔细打量了叶馨一番,见她眉目如画,五官细巧有致,似乎能看到当年夏小雅的一点影子,心头一酸,终于开口说:“我还知道一个秘密,藏了很久,告诉你,希望能帮你解开这个谜:十二个跳楼的女生中,其实有一个活了下来。”
碎脸 第八章
第八章访问死者
“早知道要有此一行,当初从你家出来,你听我的话,在无锡下车该多好?”谢逊和叶馨并肩走出火车站,仰头看着满天的阴云,这是江南春末常有的天气。
“你能不能帮我看着点地图?少废话两句?”叶馨这次回到江南,特地找到谢逊同行,谢逊当然是求之不得。
司机小彭告诉叶馨,过去十六年里405室跳楼的十二个女学生中,有个名叫沈卫青的,在1987年出事,但坠楼后经过及时抢救,挽回了年轻的生命,只不过截肢后就再也离不开特制轮椅,精神也受了刺激,不得已退学返家。当年是小彭驾车将沈卫青送到她宜兴的父母家,留心记下了她家的地址,在叶馨的恳求下,犹犹豫豫地将地址说了出来。叶馨认为对沈卫青的采访一定会大有收获,因为小彭提起,沈卫青也正是住过精神病总院的女生之一。
两人从无锡火车站登上了去宜兴辛魏镇的汽车,多次询问后,于正午前赶到了沈家所在的街口。奇怪的是,两人找遍了整条街,也没有找到沈家的号码。叶馨向街边一个开杂货店的老太太打听之下,原来整个区已经被改造过,沈家原本住的是平房院落,现在已被分了楼房。她一指斜对面的一幢七层楼的楼房,叹口气说:“她家被分到六楼,幸亏有电梯,否则,小沈上下楼可太不方便。”
601室的房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个清秀的年轻女子,坐在轮椅上,两条裤腿空荡荡地垂着。她略带警惕地望着这两个陌生人。不用说,这一定是沈卫青。
“请问你是沈卫青吗?”
沈卫青双眼直直地盯着叶馨,缓缓点头。叶馨又说:“我叫叶馨,是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的学生。”
沈卫青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冷冷地问:“有什么事吗?”一动不动,并没有请两人进屋坐的意思。
叶馨忽然觉得不知该怎么说了,迟疑了片刻,又去看谢逊,他仍是那副傻傻的样子,倒不如不开口的好。
“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比较好,是这样的……是关于你过去在江医的遭遇,但我很怕这会引起你的一些不愉快的……甚至是痛苦的回忆。”叶馨勉强开了口。
“你不用担心,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就不会有痛苦,就像我这两条腿,没有了,就再不会有任何知觉。”沈卫青说话像是在背书,双眼却移向了谢逊,目光仍是直直的。
“我能理解,你当年一定受了很多苦,不愿提起旧事,但……我和另外五个女孩子需要你的帮助……我们现在的宿舍就是13号楼405室。”叶馨直接说出了来意。
沈卫青微微颤抖了一下,目光仍停留在谢逊脸上,过了片刻,将轮椅向后移开:“请进吧。”
屋里简朴而整洁,只是光线有些暗。原来客厅通往阳台的门紧闭着,阳台门两边的窗子也比寻常人家的小了一号。
“我知道大家一定认为我是个幸运儿,在我之前和之后的女孩子跳楼后都死了,唯独我活了下来。但有时候,活下来并不见得更幸运。像我这样的严重残疾,正式的工作总难找到;我父母生我的时候年纪大,现在都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但因为我,他们至今还得起早贪黑地去镇里的紫砂工艺品厂上班;更不用说我退学后的几年里,是各种医院的常客,包括精神病院,吃的各种药不知有多少斤,以至于吃坏了肾脏,于是要吃更多的药,很好的恶性循环的例子,对不对?”沈卫青慢悠悠打开了话匣子,“希望我说这些,不会太罗嗦,这些话,我一直想说,但又不能和我父母讲,怕他们伤心,他们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说吧,只要能觉得舒服些就好。”叶馨觉得沈卫青的感慨丝毫不过分,心里为她难受。
“你来到底是想知道什么?”
“那年春夏之交,你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为什么选择了绝路?”
沈卫青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小窗口外的一片天,仍是缓缓地说:“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否则,公安局怎么会迟迟破不了案?连我自己也只能相信他们的结论:学习压力过重。不过我在学校里,真的很看重成绩,很要强。我那次摔下楼,因为三楼和二楼从窗台伸出的竹竿上正好有被单和衣服忘了收,我被阻隔了几下,才没摔死,但被摔成了严重的脑震荡,过去的许多事都记不起来了,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即便昨天刚发生的事,我也常常忘记。”
听沈卫青否定得如此绝对,叶馨有些失望,但还是想抓住最后一线机会:“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月光’?”
沈卫青身躯剧烈一震,猛然将轮椅转过来,双眼再次直直盯紧了叶馨:“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月光,什么是月光?”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见沈卫青的清秀的脸庞逐渐扭曲,泪水忽然喷涌而出,她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双眼露出惊恐和绝望的神色。叶馨和谢逊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
终于,沈卫青平静下来,目光又变得冰冷刺骨,只瞥了两人一眼,又将轮椅转过去,背对着两人,淡淡地说:“你的问题好怪,我真的不知道。我累了,请你不要打扰我了,好不好?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其实,你应该完全有思想准备的。”
叶馨虽然不甘心,但想起刚才沈卫青的反应,实在也无法再追问下去,更何况主人下了逐客令。她又等了等,见沈卫青并没有松动的迹象,只好说:“打扰你了,谢谢你的坦诚,如果……如果你还想和我说说话,这是我们宿舍楼门房的电话号码,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就算是聊聊天,想说什么都可以。”
两人走出门时,沈卫青仍盯着小窗发呆,只是冷不丁说了句:“替我把门带上吧。”
叶馨满脸沮丧地下了楼,谢逊努力想让她振作起来,随口说:“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至少见到人了,对不对?下一步怎么办?是不是该去买些紫砂壶,或者阳羡茶,要不去游善卷洞,游太湖?”
叶馨恨恨地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没心没肺啊?这次显然是白跑了,离6月16也只剩下了一个多月,难得你会有心思去游山玩水。更何况我们要乘下午的火车回江京,哪里有时间。”
谢逊咧开嘴笑笑,丝毫没有打算反驳的意思,叶馨这才明白他只是故意让自己骂一骂,出出气而已,心里又觉得甜蜜,对照孤零零的沈卫青,自己真是幸福了许多,于是嗔道:“真有你这样存心找骂的人。”
“只要你能高兴一些,让你一脚踢到太湖里也没太大关系。”
叶馨莞尔一笑,谢逊双眼一亮,仿佛太阳已破云而出,他看得竟有些呆了。
“好了,这可是在大街上。”叶馨被他看得发恨,轻轻搡了他一下。
正说笑间,忽听不远处有人喊:“叶馨,电话!”
怎么在这儿也有人为我传呼电话?叶馨心头紧了一紧。循声望去,正是那个开杂货店的老太太,她那店门口确是有台公用付费电话。
“是叶馨吗?是我,沈卫青。”沈卫青话语急促,和不久前在轮椅上慢吞吞说话的女子判若两人。
“怎么了?”叶馨感觉血流开始加速,沈卫青这么着急地打电话过来,一定有重要的话要说。
“是关于你的那个问题。”
“好,我这就到你家去。”
“不用了,就在电话里说吧,因为……我有种感觉。”沈卫青的呼吸声又急又重。
“什么感觉?”
“别多问了,就说你的那个问题,月光……”沈卫青越说越急。
“怎么样?”叶馨握着电话的手微微发抖,她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月光社……档案……”沈卫青的声音忽然被打断,紧接着是一声闷哼。叶馨暗叫不好,紧握着电话,听筒里传来一阵杂乱的噪音。
叶馨摔下电话,飞快地跑向沈家所在的那幢大楼,边跑边叫:“沈卫青!”
一声惨叫,划破了正午的宁静。谢逊飞步跟上,忽然紧紧拽住叶馨,颤声叫道:“你看!”叶馨已举目望去,一幕后来让她多日噩梦频频的景象展现在她眼中。只见一个女子的身影从那大楼高层直落而下,双臂兀自在空中挣扎,惊叫声凄厉不忍闻,正是沈卫青!
身后又是一声尖利的哭叫,正是那开杂货店的老太太。
叶馨的眼泪夺眶而出,心如刀绞。但她只怔了一怔,忽然又飞跑起来:从电话里的响动可以断定,沈卫青不可能是自杀,一定有人作祟。
她跑到楼下时,楼门口已围上了不少人,她知道等不起电梯,便走上楼梯,但楼梯上也不断有住户涌下,多数是老人和妇女。好不容易上了六楼,只见606室的门紧紧关着,正是她和谢逊走时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拧开了房门,眼前一亮,原来客厅对着阳台的门已大开,空荡荡的轮椅孤零零地停在阳台上,叶馨陡然崩溃,双膝缓缓跪下,垂头痛哭起来。
“你和沈卫青以前认识吗?”
叶馨摇了摇头。
“你从江京市这么远赶来找沈卫青,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公安局刑侦队的顾队长知道叶馨是最后一个见到沈卫青的人,因此亲自进行调查。
“我是江京第二医科大学广播站的记者,目前正在做一个专题,沈卫青是本校校友,和我做的这个专题有关。”叶馨的双眼兀自红肿,但思路并不混乱。
“能具体谈谈吗?”顾队长见叶馨哭成这个样子,不忍对她严辞。
“我们学校有一间宿舍,几乎每年都要有一名女生跳楼,这十几年里,沈卫青是唯一的幸存者,你说,她难道不是最值得采访的对象吗?”
顾队长心想:这女孩子倒爱反问。声音里加了严厉,问道:“你看见沈卫青坠楼后,为什么要回到楼上破坏现场?”
“我在电话里听到有杂乱的背景,猜想多半有人谋杀沈卫青,所以希望能碰到凶手,哪怕看到一个影子,以便为你们提供线索。”
“可是当时楼里很混乱,所有的人都在往楼下跑,你又怎么知道哪个是凶手?你上楼后看到了什么?”
“的确没有任何发现,只看到沈家的大门是关着的,并没有锁,还是我们临走时带上的。”
“你和谁一道来的?”
“我的一个男同学,名叫谢逊。”
“沈卫青坠楼时,他在哪里?”顾队长眉头一拧。
“就在我身边,后来我跑上楼,他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之前他一直和我在一起的。”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叶馨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说:“说不清楚,算是朋友吧,请问这和本案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是你说了算还是我们说了算?”顾队长终于有了反问她的机会,“目前我们虽然没法讯问他,但你见到他后,和他说一声,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到你们学校找他谈。”
“原谅我多嘴,请问你们现场调查的初步结果是什么,他杀还是自杀?”叶馨的提问有点出乎顾队长的意料。
“尚无定论……”顾队长看着叶馨略显憔悴的小脸儿,终于还是舒缓了口气说:“初步勘定为自杀,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明显的搏斗痕迹,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指纹和脚印。”
“不可能,”叶馨断然说。“我真的在电话里听到一阵躁动的声音。”
“这正是我要问的问题,她最后和你说的是什么?”
“你跑到哪儿去了?”叶馨出了公安局,迎面撞见谢逊。
“有你进去交待就可以了,我对这案子知道的又不比你多,何必去受审,又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
叶馨极是懊恼:“这么一折腾,我们误了火车,只好等下一班的过路车,几乎要等到半夜。”
“所以你叫我同行是多么明智的决定,在候车室里要坐很久,我们好歹可以说个话。”
叶馨哪里有心思和他多说什么,心情沮丧得甚至不想返校,一个人默默地走着,谢逊见状,也不再多说,默默地跟着。
胡乱吃了些食物,叶馨倚在火车站候车室的座椅上打盹儿。只是她合上眼,沈卫青冷冷的目光就出现在她面前,接着是沈卫青从楼上坠落的情景,还有破碎的脸──她并没有亲眼去看沈卫青的尸体,但一张破碎的脸还是浮现出来,似乎正是沈卫青的,又像是以往梦中的那个白衣女子。
一个多月后,这张脸又将属于谁?
她觉得无比窒息,胸口似是压了巨大的铅块,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哇”地一声,将刚才吃的食物尽数吐了出来。
她睁开眼,望着面前的狼藉,想起梦中那破碎的脸,用纸巾捂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
谢逊有些手足无措,抚着叶馨肩头说:“没关系的,不就是吐了点吗?周围反正没什么人,你不要哭,好不好?”
“是因为我这次的到来,沈卫青才死的,‘405谋杀案’唯一的幸存者死了,都是因为我。”叶馨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如此无助,真真切切的恐惧感一阵阵袭来,像是个潜伏在黑夜里的猛兽,转眼就能将她吞噬。她将头靠在谢逊的臂中,哭得更凶了。
“不要说傻话。出了这个悲剧,你更应该坚持利用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也就是那‘月光社档案’,把这段离奇的历史查下去。如果能揭示真相,让‘405谋杀案’划上句号,预防未来的悲剧发生,你这一路来不是很有意义吗?”
“可是我感觉,死亡的阴影似乎很重,总难摆脱,沈卫青不是最好的例子?”
“你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尽力而为后,能换来新的天地。在这个时候,悲观只能摧毁自己。”
叶馨忽然觉得谢逊原来并不是表面所见那么稚嫩,她扬起脸,止了哭泣,轻声说:“你这几句话还算像样,挺像我妈妈说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偎在他身边,脸不由一热。
“是不是有点想听不像样的,别当我说不来了。”谢逊故态复萌。
“你正经点吧!说真的,我好怕。”叶馨又将头埋在谢逊的胸口。
“怕什么?没告诉你么,到了那天,我就这么紧紧地抱着你,不让你回405就是了。”谢逊双臂用力,叶馨想挣开,却陡然觉得全失了气力,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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