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起眼睛,看着翩翩飘落的樱花花瓣扪心自问:这一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被京大青龙会这个来历不明的社团吸引,最后还跟脸像茶巾绞、不属于这世间的一群家伙搅合在一起。最重要的书都没读,生活水平一样低落,跟早良京子之间的关系也毫无进展。
我将视线从樱花移开,从河堤眺望贺茂川河面,高村正大口大口吃着樱花团子。在花朵盛开的樱花树下,两个大男人孤寂地赏花——我不由得深深叹口气,轻轻拍落高村头上的粉红色花瓣。
对了,高村的头发留长了许多。
大概是从我去高村的住处吃寿喜烧那时候开始的吧!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一改入学以来的短发,开始留起长头发。可能是体质的关系,长得比别人快,经过大约半年,当我惊觉时,头发已经快留到肩膀了。
“喂!高村。”
“啊?”高村一脸蠢相转过头来,春风吹起他的长发,让我几乎看不到他的侧面。
“你什么时候才要剪头发?”
“没有特别的时间。”
“不是啦!我刚才那是附加问句,表面上是疑问句,其实是叫你把头发剪了。”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留长了。帅吧?像不像土方岁三'1'?这就是惣发'2'吧?”
高村甚至露出自傲的表情,把拍打在脸上的头发塞到耳后,但是风一吹,又立刻恢复原状。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有股冲动想当场扯光他的头发。
“就快开始啦!”刚才突然压低声音喃喃说着。
我不由得咽下准备好的攻击话语,看着长发凌乱飞舞的高村。
“去年在上贺茂神社拿到菅原学长发的传单时,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高村以缥缈的眼神仰望着天空。
“嗯,我也是。但是……就要开始了。”
'1'土方岁三是江户末期的武士组织“新选组”的副长,以风流俊美闻名。
'2'惣(zǒng)发就是不剃发,直接把头发留长后绑在头顶上的男子发型。
我缓缓点头,仰望天空,云被风吹得快速前进。
“差不多该走了。”
我站起来,高村也把糯米团着塞进嘴里,跟着站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要开始了呢?不用说,当然是“第五百代荷尔摩”。
如各位所知,经过吉田世代交替仪式后,我们正式成了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成员。但是第五百代的传承不只我们京大青龙会而已,巧的是,京产大、立命馆大、龙谷大,也都经由世代交替的仪式诞生了第五百代的传人。
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京产大玄武组第五百代、立命馆白虎队第五百代、;龙谷大Phoenix第五百代——显然这个所谓的“第五百代”并没有任何可信度。但是,不管怎么样,从现在起将持续两年的“第五百代荷尔摩”,就要展开活动了。
我和高村现在就是要去吉田神社,接受活动开始前的训练。
☆
跟一年前一样,一切始于葵祭的“路头之仪”。
五月十五日,嫩绿耀眼,刚发芽的新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经过约两个礼拜在吉田神社的训练,我们带那些家伙直奔目的地。
沿着丸太町通前往京都御所的我们,脚边跟着整整一千只身穿蓝色破衣的小家伙。我们十个人因为顾虑周遭的目光,行动显得谨慎小心,然而那些家伙却与我们成对比,简直像要去远足一样兴奋不已。
小鬼们喧闹成这样,却没有人察觉它们的存在。它们大摇大摆地穿梭在塞满丸太町通的观光客脚下,有时还会踩到某人的鞋子,但是被踩的人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没人注意到脚边有一千只小鬼正在大迁移。[小说网·。。]如果被发现的话,可能会引起葵祭的观光客一阵大恐慌——然而我们这样的心里,全是杞人忧天。我们顺利来到京都御所的建礼门前,途中没有任何观光客发现。
时间是上午十点,为了看三十分钟后的“路头之仪”,御所周边已经挤满了人。阿菅学长独自一人,站在离开人群稍远的地方。
“哟,平安到达了啊!”
他眯起眼睛,环视全身僵硬到引人侧目的我们。
“我们一路上都很担心,怕会被谁发现。”
站在阿菅学长旁边的三好兄弟之一摸着胸口说。
听到“好好先生”三好兄弟说的话,似乎真的可以感觉到他们精神上的疲惫。善良人所说的话,可以让人感觉到超乎语言所表达的真实感。不过,认识他们一年了,我却还是分不出他们两兄弟谁是谁。我想现在跟阿菅学长说话的应该是三好哥哥,但我没什么自信。这对双胞胎就是这么像,除了脸、身高和体型之外,连发型也都一样。
“乱成这样,太难看了。”
阿菅学长低头看着毫无规律、杂乱聚集的小鬼们,委婉地提醒我们。我们慌忙发出了“排队”的鬼语,脚边的家伙们就在我们发号施令的同时开始集合,不出几十秒,已经排成十乘一百的整齐方阵。在荷尔摩中,明确规定一个人率领的小鬼数是整整一百只。刚才所说的一千只,就是从一百只乘以京大青龙会的十名现任成员所算出来的。
在接近十点半,也就是游行开始的时间时,其他大学的成员也各自率领一千只小鬼,陆陆续续抵达。到达时,其他大学的小鬼当然跟我们家的小鬼不一样,保持良好的秩序,展现有条不紊的行军队伍。
总数四十人的第五百代成员以及四千只小鬼,聚集在京都御所的建礼门前。虽然气氛看似剑拔弩张,但也并不是现在就要展开四队打成一团的大混战。今天的目的,纯粹只是在“第五百代荷尔摩”开始之前,先举行预告仪式。也就是说,在光荣的葵祭之日,荷尔摩的四支竞赛队伍于京都大马路上展现各队小鬼的雄姿,才是今天的目的。
上午十点半整,排在游行队伍前头、马术高超的骑马队伍,在观众的掌声中从建礼门出场,开始了葵祭和我们的“路头之仪。”
当穿着红色衣服的山城使骑着马从建礼门出现时,首先由京产大玄武组的小鬼们跟在马后面,加入了行列。接着,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也走上了街道,龙谷大Phoenix的小鬼则跟在它们后面。
轮到我们上场时,队伍已经到了第二队的尾巴,令人怀念的牛车就要咯噔咯噔从建礼门出来了。
跟一年前一样,拖着车子的牛,有气无力地往丸太町通前进。我看着它们随兴的牛步,一股难过之情涌上心头。也难怪啦!一年前,有谁想得到我现在会是这副模样呢——不幸惨遭京大青龙会的毒手,现在脚边还有一百只小鬼。阿菅学长发出信号后,我们配合时机试着发出了几句鬼话,没想到小鬼们真的排成整齐的纵队,跟在牛车后面走了。所谓沦落歪魔邪道,大概就是这样吧——当我正深切为自己的堕落感到心痛时,高村戳了我一下,说:“喂,不要停下来,快走啊!”我赶紧说对不起,慌忙往前移动。
小鬼们很聪明,只要下一次命令,接下来它们就会自己跟着队伍走到上贺茂神社(听说是这样)。所以我们沿着鸭川河岸,先赶到今出川河原町的十字路口,绕到前方,在那里等队伍过来。
跟在从河原町通北上的骑马队后面出现的那些家伙,看起来滑稽极了。在穿着华丽的平安时代服装,一身贵族装扮,漠然地走在京都大马路上的临时工作人员脚边,小鬼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行进着。明明茶巾绞的头就走在河原町通的正中央,沿路熙熙攘攘的观光客却没有人发现。那种奇异的对比实在很好笑,它们那身破衣的素雅颜色,跟平安时代古色古香服装的色调竟然颇为调和,也实在使人发笑。
阿菅学长目送着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京产大玄武组的小鬼行列,平静地对我们说,小鬼们出发的顺序,是依照去年一整年的荷尔摩竞赛成绩。
其实却年阿菅学长他们在教我们鬼语的同时,也参与了“第四百九十九代荷尔摩”的第二年比赛。也就是说,京大青龙会的活动行程是:第一年学习鬼语,第二年参与荷尔摩实战,第三年招募到新人后,再度参与荷尔摩实战。两年才交替一次的奇特惯例(其他三所学校也一样),理由显而易见。因为我们要学习所有荷尔摩相关经验,就一定需要经历大一、大二两年的时间,在目前这个时期,根本找不出时间来招募新的社团成员。
去年举行的荷尔摩竞赛结果,如大家所知,京产大玄武组是第一名,接下来依次是立命馆白虎队、龙谷大Phoenix、京大青龙会。据阿菅学长说,京大青龙会总是最后一个出发的状况已经延续了将近十年,形成非常丢脸的惯例景象。而连续三年蝉联第一、去年甚至大获全胜的京产大玄武组,简直就是迈入了全盛时期。据说,现在实力最强的京产大玄武组与最弱的京大青龙会对战时,会被称为“平成的大铁板”'1'
'1'日语中用“铁板”比喻实力悬殊,作者在这里故意强调这是平成年间最著名的实力悬殊的比赛。
对我们来说是极度震撼的事,阿菅学长却说得那么平静沉稳。我们的小鬼穿着蓝色的破衣,玄武组的小鬼也同样穿着玄武组的颜色——黑色破衣。正肃穆地走向今出川河原町十字路口的一千只黑色小鬼,看起来果然跟我们的蓝色小鬼不太一样。立命馆白虎队的白色小鬼和龙谷大Phoenix的红色小鬼也同样给人这种感觉。白色破衣在风中飘扬的模样,给人整齐有序的感觉。红色破衣迎风招展的模样,则呈现出猛烈攻击的形象。
“好像只有我们的小鬼看起来特别弱呢!”我已经对即将展开的荷尔摩竞赛产生了极大的不安,不由得这么询问站在旁边的阿菅学长。
“你就是以消极自虐的角度去看,才会有那种想法,心理状态也会影响那些家伙的行动,所以,随时都要保持积极的思考。”阿菅学长答得气定神闲。
下午四点过后,第五百代的四十名成员,在“路头之仪”结束的上贺茂神社再次聚集,因为要决定“第五百代荷尔摩”初战的日期。
时间定在三个礼拜后,也就是六月第一周的礼拜六。抽签结果,我们京大青龙会的初战对手是立命馆白虎队,王者京产大玄武组的对手是龙谷大Phoenix。
每次都要说长长的“第五百代荷尔摩”有点麻烦,所以方便起见,都会冠上京都的地名,这是代代相传的习惯。譬如,上次的“第四百九十九代荷尔摩”称为“东山荷尔摩”,再上一次是“京极荷尔摩”。
命名者是由四所大学轮流。其他大学是会长提醒阿菅学长这次轮到青龙会了。
“哦,是吗?”阿菅学长悠哉地说,“那么,就叫做‘鸭川荷尔摩’吧?”
就这么简单地定案了。
日后,在漫长的荷尔摩历史上永远留名的“鸭川荷尔摩”,就这样开始了。
☆
晚上八点半,上弦月漂浮在吉田神社的天空中。
一千只小鬼已经整齐排列在前殿正面,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一堆在暗室丛生的白色蟹味菇。我们发出“集合”的信号后,它们便肃穆地分成十组,分别跑到我们的脚边。
我们回到京大的钟台后,立刻跨上自行车,奔驰在夜晚的京都大马路上,目标是对手的根据地——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这是我们的处女荷尔摩,也就是后来留在记录中的“衣笠荷尔摩。”
在此,我要先介绍《荷尔摩相关备忘录》中的一项条文。总则第三条“关于进行荷尔摩之场所”中,如此记载:
一、应于京都市内举行。
二、不得在车道上举行。
三、不得在氏神社内举行。
以上三项,是备忘录针对举行荷尔摩时所做的指示。
所谓“氏神社”,是小鬼们原本应该服务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就是吉田神社,对京产大玄武组来说是上贺茂神社,对立命馆白虎队来说是北野天满宫,对龙谷大Phoenix来说则是伏见稻荷大社。只要坚守这三项原则,姑且不论可不可能,即使想要在藤井大丸百货公司的一楼举行荷尔摩也没有问题。
以不违反以上三点为原则,阿菅学长收到了立命馆白虎队寄给他的邮件。内容是“六月X日亥时(晚上十点),在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举行荷尔摩”。简洁的文笔,充分透露出立命馆白虎队内心的斗志。
根据抽签结构,这次的荷尔摩场地决定权由立命馆白虎队取得。但是下次交战时,就改由京大青龙会决定场所。这样的比赛结构,我们称之为“Home(主场)&Away(客场)方式”。这次的荷尔摩,的确就是在立命馆白虎队的“Home”举行。
赛程在各自的“Home”与“Away”进行一场比赛,共计两战。采四队循环赛,所以各大学一季要进行六场荷尔摩竞赛;上学期比三场,中间隔一个暑假,下学期再比三场。经过将近半年的漫长比赛,赢最多场的队伍就是冠军。听说,去年京大青龙会的战绩是一胜五败,两年前的战绩是六战六败。
“目标一胜。”昨天我们在吉田神社做最后一次演练时,阿菅学长突然出现,一脸认真地训示我们后就离开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排成一列,奔驰在夜晚的今出川通上。
那些家伙就像百鬼夜行的翻版,以飞快的速度紧紧跟在我们后面。经过几次的训练,我们已经很清楚,身高不到二十厘米、手脚纤细的它们,有着与外表相反的无穷精力。我很难想像当小鬼和小鬼热真打起来时,会是怎么样的状况。演练时总是以集合、散开的动作为主,不曾让小鬼们彼此交战过。“它们不会流血,所以没关系。”虽然阿菅学长这么说,但是从穿过北野天满宫的鸟居之后,我便开始紧张起来,踩着踏板的脚也变得沉重了。不过,那种沉重感也可能是过了北野白梅町的十字路口后,就是西大路通的徐缓上坡道的缘故。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我们从校园北边的正门骑入了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
从正门往下的斜坡道上,有个女生站在路灯下,对着我们挥手打信号。我们靠近一看,原来是龙谷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
立花也是“龙谷大Phoenix”名字的命名者,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这位女性会长(每所大学都将领导人称为“会长”,玄武组、白虎队也不称组长、队长)身材娇小、眼神锐利,给人的印象深刻。她是个女中豪杰,因为讨厌原来的社团名“龙谷大朱雀团”听起来像台湾的帮派名,所以不顾学长学姐们的强烈反对,将名字改成了“龙谷大Phoenix”。
“请把自行车停在这边,从这里走到中央广场。”
立花用充满活力的声音告诉我们后,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离晚上十点的荷尔摩开始时间还有十分钟。我们停好自行车后,芦屋就召集我们,做最后的确认:“葡萄干都准备好了吧?”
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点头回应,她们手上正抱着市售的袋装葡萄干。
体内深处窜起一股莫名的寒战,我不由得做起伸展运动。蹲下去时,正好跟整齐排列在脚边的小鬼们目光交会——不,是视线跟“扭绞处”交会。它们晃着茶巾绞的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抬头对着我。我悄悄伸出手来,碰触最前面的小鬼。以前觉得很恶心,连靠近都不敢,但是“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现在即使这么靠近它们怪异的脸,也没有任何排斥感了。我伸出去的手指穿过了它们的身体,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它们愿意,就可以爬到我们的手掌上。我把食指停在小鬼面前,小鬼就把扭绞处靠过来,做出闻味道的样子,但是,很快就把脸撇开了。
我站起来,一个深唿吸。将长发扎在脑后的高村,表情僵硬,从喉咙发出噎噎的声音,大概是在练习鬼语吧!
“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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