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立也不理百里长青的呼唤,双枪往腰间一插,也向小武的方向一溜烟的跑了。
他们不能不跑。七月十五绝不可能容许背叛,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休无止,阴毒狠辣的追杀。也许从今天开始,他们一生都要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中亡命天涯,每一刻都可能与死亡擦肩而过了。
高立远远的能看到小武青短衫的背影,他总是在他前面几十丈远,步伐落息精妙而带着奇异的节奏,他一定懂一门精微深奥的轻功,内力也绵长深厚。他们跑了很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然后小武突然在一片檐头收住了脚步,像是很快活一样微笑着回过头来等高立。
高立并不知道小武的来历,甚至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但是今日之后,他知道他们已经是朋友。
所以他决定带小武回家。
高立的家本来并不是他的家。他们走过一重重山,一条条溪,最后走到一个小山坡下。山坡下碧草鲜艳,繁花如锦,清凌凌的小溪上架着窄窄的竹桥,小桥流水前,缠着小花藤的竹篱绕着一户人家。
院子里也种着花朵,香氛扑鼻,蝴蝶穿飞。木屋前有一块小柴垛,剁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白发老人,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提着一把铁斧,正一抛一挥的在砍柴。
他砍柴时周身的气息如此平淡,不累不烦,不骄不躁,青灰色的眼眸淡淡的望着手里的柴,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件事只得关注。但他却不看他的斧,好似那斧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再自然而然不过。
咔的一声,一段圆木又被劈成了两截。
高立和小武已经打开了柴扉,并肩走进了小院。
进院的那一刻起,高立那张冷酷麻木的脸仿佛突然就鲜活了起来。他甚至带上了一丝微微的笑意,跟砍柴的老人打了个招呼。
紧接着一个温柔妩媚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是你么?”她好像在笑,笑的如此甜蜜如此幸福,“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回来了。”
高立眼中登时浮现出一抹难言的温柔,他说:“是我。我还带来一个朋友。”
那少女的声音仍是笑盈盈的:“那你们还不进来?”
高立脸上的笑意更浓,他转过头深深望了小武一眼,大声说:“我们这就进来。”他话音一落,身后院外,一阵驴哼和蹄子嗒嗒声传来。
小武原本也微微笑着的脸登时神色一变。
黄珊仍骑着她那头小青驴。
这头蠢驴有些怕水,在小竹桥前哼了半晌才肯过去。过了小桥,它似乎委屈的厉害,仍在哼哼个不停。黄珊骑着它,慢慢在草坡上踱来,鲜花如簇,白衣如雪,她头上戴了个编造粗糙的野花环,细细的花瓣间或被风吹落,几点流连在她发间衫上。她似乎带着些宁静的困惑,秋水般的眼波投向山头一轮红日,小武只看着她的侧脸。
高立也看到了她。
他们并肩站在院子里望着仍在悠悠前行的黄珊,然后高立说:“她是来找你的。”
小武觉得说不出话:“嗯。”
高立拍拍他的肩:“我去看双双。”
于是院子里只剩小武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那砍柴的老人心外无物一般,仍冷淡漠然的挥劈着手中的斧头。小武呆站半晌,向前打开了柴门,跨出了院子。
黄珊已将夕阳甩在了身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想着想着,她摘下头上的花环,替驴带好。
那小驴子认得小武,停在了他面前不远处,甩了甩尾巴。
黄珊也终于抬起眼睫来望他。她黑莹莹的眼瞳里带着丝懵懂的不解,漂亮太过以至于随随便便看人一眼都好似是天真的勾引。
小武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黄珊更不解了,她微微歪了歪头:“我说了我武功很高。”
小武很想像之前那样大声让她要多远走多远,但是他开不了口。最后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黄珊狐疑的望着他,好像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叹气,然后她停了停,缓缓说,“刚才我遇到两个人。一个卖鸡蛋的,一个穿黑衣服的。我觉得他们不太好,就替你把他们留住了。”
小武的表情顿时好像吞了两颗臭鸡蛋。他沉默半晌,才问:“原来你真的武功很好?”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蠢。
黄珊仍那样望着他,她的眼睛黑的那么深,却又好似深藏星光,光芒一闪一闪,又好像在笑:“我能进去么。”
小武紧闭着嘴巴,对峙片刻,他才叹气道:“你干什么要跟着我?你不知道我要倒霉了么?”
黄珊忽而将驴头上的花环摘下来戴到了小武的头上,雪白的衣袖上浸着淡淡的香,香气将小武漫漫的网住。
他也没顾上头顶被驴子戴过的花环,眼见她在夕阳下慢慢绽开一个笑容,声音仍轻轻缓缓的:“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第三章
第三章
小武和黄珊见到了双双。
木屋里收拾的窗明几净,被正盛开的各色鲜花装饰着,屋主人似乎也是如此生机勃勃,自信热情。客厅同里屋之间隔着间小门,门上挂着一扇湘竹帘,双双在竹帘里。而当小武看到她真正的模样时,简直一瞬间不知说什么好。
她躺在床上,苍白的小脸上挂着温柔快乐之极的笑容,高立正在她床边依偎着,好像一个孺慕主人的小狗。若是从他的表情上来看,任谁都会觉得双双是个绝色美人,然而恰恰相反,她双目灰蒙,四肢瘦小如同稚子,一张脸孔并未有什么残疾,但五官好似被水波扭曲了一样,令人看到就感到滑稽而丑陋。
令高立魂牵梦萦的双双竟是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她那张畸形的小脸仍带着绝色美人才会有的笑容,看上去自信又快乐:“你的朋友进来了吗?”
高立立刻答:“是,他叫小武。”他说着,转过头看向小武,神色里充满了无言的哀求。。电子书下载
小武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道:“我早就听高立说他的双双是个绝色美人。”他顿了顿,“今天才知道他全是在说谎。”
高立的脸色苍白下来。
小武道:“你明明是天上的仙女才对。”
双双忍不住被逗笑了,她似嗔似喜的向高立说:“你的朋友真会说话,我有那么好看么?”
高立也重新笑起来,大声说:“他说的还嫌不够!”
双双爱怜安抚般的摸摸他的头,又问:“你的朋友不是有两个吗?”
小武望了眼黄珊,同双双一比,她的面庞几令满室生光。她正静静的瞅着双双,容色平淡无波,毫无鄙夷,却也丝毫不带同情,仿佛她同世上任何一个健全人没什么不同。
小武说:“她叫小文,是我的……朋友。”
夜色渐浓,天边泛出几颗淡淡的星子。
砍柴的老人在厨房里收拾残羹,一豆灯光中,他的背影巍峨如山,与正在做的事情如此格格不入,可却让人对此毫无插手的余地。
陪双双睡下后的高立走出木屋,就看见小武和黄珊并肩坐在圆木墩上,四只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厨房。
他也望着那老人的背影,片刻后扭头向他们道:“他是大象。你看他功夫如何?”
小武道:“他一定不比我差。”
高立点点头。黄珊仍撑着腮,黑漆漆的美目在羽睫下专注的看着那老人,明明三人都在夜空下,可却好似只有她一人披落满身星芒,透出宁静又灿烂之极的美。她似乎察觉到高立的目光,眼梢一瞥,那专注的眸光转而凝在了他身上。
小武忽而又道:“他的真名又是什么?”
高立已不想在呆在院子里,他认为自己应该立刻回到双双身边,于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扭头要走。
那老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厨房门口,他背对着微弱的烛光,好似一座屹立在夜色中的黑山。
高立的脚步不由停在原地。
那老人向院子里缓缓走了两步,月色照亮了他的脸孔,那双青灰色的眼眸看上去冷淡而遥远,空洞又平静。他只望了高立一眼,就转而看向小武,张口说:“你应该回家去。”
他好像很久没说过话了,以至于声音艰涩而古怪。
小武问:“为什么?”
老人冷冷说:“因为你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你不能死在这里。”
小武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老人说:“我认识你的武功。”他似乎知道小武要说什么,继续道,“一个人的呼吸和行动意味着很多,有时已足够看出他的来历。”
小武道:“那看来你一定是一位震烁武林的前辈高人。”
高立此时已有些按耐不住好奇,他左看看老人,右看看小武,问:“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小武黑亮的眼睛转看着他,问:“你知不知道有一位大前辈大高手,曾经是用斧子的?”高立还没说话,他自顾自淡淡道,“我恰好知道一位,大雷神金开甲当年用的似乎就是风雷神斧。”
高立吃惊的啊了一声,转头看向老人:“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金开甲?”他苦笑一声,“我真是完全没有想到我救的人竟然是金开甲。”
金开甲并未反驳,只是冷冷说:“那已经是从前的事。你没有看到我断了左臂么?你不知道风雷神斧是左手斧?”
高立当然知道。小武也知道,他还知道金开甲之所以断了左臂,是因为他父亲。当年泰山一役,金开甲败在了他父亲手中,败在了孔雀翎手中。于是他问:“你这些年,就是在练右手斧?”
金开甲道:“不错。”
小武道:“那么比左手斧如何?”
金开甲没有说话,小武能理解他,任谁都不会将自己的武功底细告诉仇人的儿子。
高立却还有想知道的事,他问金开甲:“那么小武又是谁?”他又看向小武。
小武沉默半晌,道:“我姓秋,叫秋凤梧。”
高立楞在原地。
江湖上的暗器成千上万,不知凡几。但若是论暗器之最,所有人心中都会暗暗浮现出同样三个字,孔雀翎。一百多年前,江湖黑道上的三十六魔星结成联盟,欲攻破孔雀山庄,将这个一百多年前就已声名辉煌的武林世家毁于一旦。然而他们进了孔雀山庄之后,全都宛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一批批的武林中人前仆后继的赶往孔雀山庄,寻仇亦有,求财亦有,然后无一例外的被吞噬在孔雀山庄的白玉阶后,黄金墙中。他们毫无反击之力的死亡都只因为一件东西——
孔雀翎。
传说中孔雀翎是这世界上最美的暗器,当它向你绽放时,那种辉煌而无法言喻的美将在瞬间震慑住你的心魂,你也将在死在这人间难寻的美丽中。而世上只有孔雀山庄的主人才知道孔雀翎的制作方法,只有孔雀山庄的主人才拥有这件如此美丽又如此惊怖的武器。
孔雀山庄的主人姓秋。
小武就是秋凤梧,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
他高高在上,生来就如居云端,注定坐拥世间繁华,他本和高立是两个世界的人,也毫无交集的可能。可机缘如此,他在某一天夜里,竟坐在高立家柴院的圆木墩上,穿着寒酸的青布衫,腰间一把破剑,并马上要跟高立一起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
谁又能想到孔雀山庄的少庄主竟会选择默默无闻的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呢?
高立想不到,七月十五也想不到。
夜已深。
一弯娥眉月浮在飘渺云影之后,倒映在秋凤梧的眼瞳中。他双手枕头,静静的躺在青草地上,那把旧剑被抛在身侧。
黄珊躺在他身边,只不过没有仰头去看月色,而是侧枕着手臂看着他。
山野中的夜鸟,草丛中的蟋蟀,竹桥下的溪流,汇成一股遥远而温柔的夜的声音。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珊看着他,缓缓说:“你这个骗子。”
秋凤梧“嗯”了一声,以示疑问。
黄珊说:“干什么要骗我说你不是孔雀山庄的人?”
秋凤梧道:“我从来没说过这话。我只是说,我偷了一只孔雀,幸好没被庄里的人看到。”
黄珊瞅了他半晌,轻轻的笑了一声。她笑的很好听,比溪声花声更美。秋凤梧动也不动,安静的听她笑的声音,听完仍望着天,道:“你叫什么名字?”
黄珊声音还是慢慢的:“许你叫小武,不许我叫小文?”
秋凤梧终于侧过头去看她,他的眼睛漆黑清澈,神光奕奕,又被月色模糊,显出一丝锐利之外的温柔。黄珊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互相凝望,她想了想,轻声道:“我在家里行九。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秋凤梧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自己本也是那一类人,他听黄珊继续说:“你可以慢慢的猜。”
秋凤梧问:“猜中了怎样?猜不中怎样?”
黄珊侧枕在臂上,缎子般的黑发流泻在她的肩背上,像是摇曳着月色的水波。她想了想:“猜不中,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秋凤梧喉结微微动了动,他平静又饶有兴味的继续问:“猜中呢?”
黄珊仍用那样认真的眼神凝视着他,可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秋凤梧突然感到心又猛烈的跳动了一下。
然后她说:“猜中了,我嫁给你好不好?”
秋凤梧一动不动的侧着头看着她,像是块会眨眼的木头。
黄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凤梧仍然像一块木头一样,半晌问:“还有别的选择没有?”
黄珊有些嗔怒似得瞅着他,但声音仍是淡淡的甜甜的:“没有。你不想娶,就算了。”
秋凤梧仰天长叹了口气。
黄珊问:“叹什么气?”
秋凤梧沉默半晌,道:“可怜我还不到二十一岁。我父亲他老人家二十八岁那年才娶了我母亲,老天对我不公。”
黄珊似乎有些恼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秋凤梧仍然照旧假装自己是块木头。
黄珊背对着他说:“夜露重,我冷。”
秋凤梧道:“所以你该回去睡了。”
黄珊:“…………”她沉默几息,忍不住要转过头去瞪他,然而此时月影之下,更有一抹影子笼罩下来。
秋凤梧将她从草地上抱了起来,他虽这么做着,却又叹了口气,听起来怅惘极了,似乎感到很亏。
他抱的很稳,手臂有力又温柔。月光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从山坡到了山脚。几丛幽丽而绚烂的白花在群芳夜栖的此时,不知名的悄悄绽开。
黄珊靠在他胸膛前问:“你会像高立对双双那样对我好么?”
秋凤梧没有说话,只微微的笑,闭紧了嘴巴。
孔雀山庄的少庄主失踪的消息传到徽州时,已是两个月后。
这时,七月十五派来追杀高立的人已死尽了,高立和双双隐姓埋名的搬去了一个小村落生活,黄珊也已进了徽州城。
她听了小武的话,顺从了天道,因此当秋凤梧可以杀时,她就将他杀了。
他这套道理实在很能让人减轻心灵的负担,所以黄珊决定试着照做一下看看。
目前来看,效果还不错。
走在徽州城的街道上,黄珊仍在认真考虑一个重要的问题。
杀了秋凤梧后,她曾经问过声音:“七种武器是不是要杀七个主角?”她想着上个世界的宋青书,又问,“主角一定是站在正义立场上的那一个么?还是指主要角色,不论立场如何?”
声音这次回答了她:“主角不论立场,杀七个。”它的话似乎怀着更深的意味,“想杀谁都可以,权力在你手里。”
“你为何要问呢?”声音甚至循循善诱的反问了她,“以你如今的力量,想杀谁都不是办不到。那么究竟主角是怎么定义的,去杀一杀不就清楚了?”
他最后问:“善与恶,是与非,都是强者在建立秩序时订立的,千万年来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奴性,刻在了人心中。你如今已跳出了人世,不再是人,为何还要在意这些问题?……为何不挣脱这些你自己为自己枷上的桎梏?”
黄珊已经从黄河边开始,一路想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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