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于纫玉而言,似乎并不是那样。不要别人的糖果,不要别人的娃娃。稚语童真,可能也只是随性说说,其实对于她而言,谁能给她最好的,离开也不过转身的事吧?
何况那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他不怪她。
他不怪她们。
只是自己这一生,可真是可悲啊。
渐行渐远,不知觉的,他走到了黄浦江边,天还未亮,只是天际已经微微泛白,人民广场上人际稀疏,不过三俩结对。晨夜交替的泠风吹过,明明夏天还没有过完,却只感觉阵阵的彻骨寒。
遥遥忘了许久,他闭上眼睛,任江风凌乱。
好累,好倦。
洋酒的后劲很大,脑袋晕晕的,有点刺痛,这个时候,本不该吹风的,若是她发现了,一定又是一顿好骂吧?只是……
也没所谓了。
“扑通——”
一声沉闷的响动在江面上响起,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孩童哭叫,还有一个男人掺杂着怒骂的哀嚎:“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狠心,不跟你结婚你就要弄死我的孩子!她才只有三岁!”
上海人对于热闹的喜好从来都不是淡薄的,即使广场上只有那么些人,何况这并不是小事,刚刚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竟然突然间一跃身跳进了黄浦江。连孩子也没放过。江面浪潮涌动,只有渐渐微弱的,孩子的哭声,还有偶尔浮沉的,小小头颅。
飞快的聚集了一群人,对着那个一直哀嚎不断的男人指指点点;“你现在在这里哭有个什么用啦!”
“是啊,是个男人就跳下去就啊!”
“可是,可是我要怎么上来呢?”他却突然犹豫了。
那样凄厉,那样不甘心,那样……对生命的渴望。
她还那样小,或许还没有纫玉大……
她的妈妈已经看不清了,那个小女孩子就一个人在水面上无助的浮沉着,挣扎着,却没有一人搭一把手,而她的父亲就在栏杆上徒劳无功的废话。
岸上有人开始打电话,远处似乎有一小舟缓缓泛来,可是太慢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苏牧天脚步顿住。
“没用的东西。”
他平静的折回身,一把将那人推开。
纵身一跃。
视线渐渐模糊,眼镜从耳边脱落,视线模糊起来,难以忍受的寒冷侵袭全身,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却找不到可以栖身的之地。可以握住的地方。
不过好像也无所谓了。其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做一件有用的事,也不错。
他抱住了那个柔软冰凉的小身体,吃力的将她托出水面。却再找不到另一人的影子。只有她。
去过浦江边的都知道,那座高高的围栏,之下是冷硬的墙,没有斜坡,没有停泊之地,现在并不是涨潮时节,所以抬头,希望如此临近,却高不可攀。
意识涣散那刻,他感觉到有温热的阳光洒在脸上,日出了,耳边传来江浪的声音,还有轻柔潮湿的风,缭绕在呼吸间。
救援的人终于赶到,他将孩子递给她,自己却固执的放弃。
头顶的天光渐渐模糊,耳边如此寂静。
初见时……
你……不害怕我么?
我为什么要怕你?
因为我……总是会伤害到身边的人呐。
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叶臻,六岁那年,为了逃生,我踩着十几条生命才得以苟延残喘,其实,我并不是有意的,我是真的,真的想要带着他们一起走,可是计划除了纰漏,我不想死,我想要活下去,我不想再回去……这么多年,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们没有表情的脸,刻毒的眼,他们说要带我走,他们要带我回去……
你不用害怕,那些……并不是你的错,谁都想活下去,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有我在这里,他们带不走你。
娇柔的声音,在那个寒夜中清晰而笃定响起。
换做是我,我也会那样做。
好,我相信你。叶臻,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很害怕。
爹地,我会保护你,把我的快乐,都分给你!
对,还有纫玉,现在,总算是团聚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得到安宁了。
他喜欢水底,喜欢阴暗的地方,如上瘾一样,越陷越深,越陷越远。
在遇见叶臻之前,在拥有纫玉之前。他以为自己会永远那样。
只有在溺毙人的封闭与幽静里,能让他找到内心的安宁。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看见什么,想着什么,也许,那些印象悄然流泻于他的琴键,他的画笔?
因为他一直觉得,他的生命,就像深深的水底,水面结了冰,天光绚丽而遥远,那是用来艳羡,用来仰视的,周身寒冷而黑暗并存,孤独,寂寞,冰冷。那才是他该存在的地方。
不是没有遇见过温暖与明亮,只是他的生活里,阳光总是太过短暂,炽热总是转瞬即逝,以至于,他害怕去拥有那种热烈。
可叶臻不是,她并不十分纯洁,也不是很炽热烫手,她不是太阳,而是淡淡的,温柔的皎月,虽有瑕疵,但却很温暖,很让人安心。和他一般不幸而苦痛,似乎是同病相怜?却比他坚强。同她在一起,既不会被过于强烈的光芒灼伤,也可以捂热冰凉一片的半生。同她在一起,总觉得还是有希望的。只可惜……他毁了她,他再没有资格拥有她。
刚刚看见你,和他并肩而立,怀里抱着纫玉,忽然觉得那样和谐,那样美好。
也是,你们本就是一家三口,这样挺好的。
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么些执念,禁锢我这么多年的虚妄。统统消失了,没有了。
我还有什么挂念呢?你不要我,纫玉……也不再需要我了。
我终究,是个废人呐,无法为任何人做任何事,父母因为蹉跎了半生,你因为我遍体鳞伤,心力憔悴,就连纫玉……也错失了自己真正的父亲。
我知道,另一个自己,总是会残忍的伤害你,他是为了保护我而生,可是却比我强大很多,我这样软弱而无用,控制不了他,只是有时候,或许私心里也是放纵的,我希望,他可以帮我留下你,只是留下你。可却忽视了,你那么多的苦痛和不情愿。越是逼迫,你越是逃避,他再是伤害,你终究离我越来越远。我想放你走,可其实自己也无能为力。
那么,一起同归于尽吧,也算是,对你补偿,最后的歉意。
对不起,我爱你。
遥远的呼唤,在心底最后一遍响起。
他缓缓,闭上双眼。
还有纫玉……
爹地不能再陪你。
愿好。
……
叶臻忽然从梦中惊醒,压在眼前的被单竟然湿了一片。出于本能的,她慌忙去照看昏睡在眼前的小唯。
只是,呼吸平稳,心跳正常,身体温热。
没有什么问题。可心头那抹心惊肉跳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她哆嗦着拿出电话,想要拨出一组号码,想要找到某个人,想要问一问纫玉怎么样。
可正在这时,手机的屏幕却骤然亮起。
《钟》声悠扬,只是跳跃的那组号码却是……
她心脏突的一跳,犹疑着接起,“伯母?有什么事情吗?”
“你现在在哪儿?”没有一丁点客套,那一边往日温婉的声音,此刻却是哆哆嗦嗦,甚至有点泣不成声,还带着怨毒,“说话。”
叶臻被她陌生的态度吓住了,愣了下,却还是如实回答,“我在医院。”
“哪一家?”
“中山。”
那边顿了下,紧接着不容置喙的吩咐,“我让车去接你,立刻,到仁济这里来。”
“啊?”她一头雾水,看了眼床上奄奄一息的小唯,犹豫了一下,摇头,“现在恐怕不行,我……”
“叶臻。”黎恩突然沙哑的喊了声她的名,哽咽,“就算是做生意,你也要有点诚信,是不是?我这次来,原本是为了了解你最后的心愿,可是如果我儿子死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他怎么了?”脑中一片空白,她脱口而出,“出什么事情了?”
“要不要过来……你自己思量吧。”那边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最后一声冷冷的话语,电话被切断。
第八十章
车子刚刚过了江没多久,梁薄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好……可以……我明白了。”
每一个字回答的都很利落。并不含些许犹疑的情绪,就好像答案早就了然于心。
终于还是来了。早该如此。
“叔叔……”一直默默啃生煎的纫玉忽然抬头,软声问道,“是爹地吗?”
梁薄摇头,“不是。”
纫玉长长的又“喔”了声,又垂下脑袋,看起来十分沮丧,连生煎都不吃了,想了一会儿,又问,“那……是妈咪吗?”
他叹了口气,弯身细致的替她擦去嘴角的汤汁,沉默了片刻,却并没有直接回答,“纫玉。”他喊了声她名。
“嗯?”她好奇的抬眼望他,大眼眨巴眨巴。
“叔叔先送你回家吧。”他说。
“回家?”纫玉不解的抓抓脑袋,“咱们,咱们不去找爹地了吗?”
他笑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纫玉先回家,爹地……会回去的。”
“唔……”她嘟起了小嘴,看起来对这种处理结果颇不满意,“真的嘛?”
“当然。”他静静望着她,舍不得移开分毫,“叔叔不会骗纫玉。折腾了一夜了,纫玉乖乖回家,好好睡一觉,醒来,爹地就回来了,他也……不会再生你的气。”
任凭纫玉抓耳挠腮,左思右想,梁薄只是安宁而宽纵的微笑,凝视她低垂的,粉嘟嘟的包子脸,小嘴巴,他很想肆意的捏一捏,揉一揉,问她,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吵了架,小东西你会不会也这么担心,如此难过?
失而复得的东西,总是需要格外珍惜,从未奢望过,可她却忽然给了他这份惊喜,可这份惊喜来得突然,走的却也快。他真的……不想让她,不想让她们再一次离开。
要做到宽心谈何容易,成人之美不过是惨败者的自我安慰。
“纫玉。”有点哽咽,他尽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朝她张开手,“让叔叔再抱抱。”
纫玉愣了下,看着他的表情有点迷茫。
他顿时有点后悔,万般苦辣,在心头流转不休。
“好呀。”没想到她答应的很干脆,大大方方的就朝他扑了过来,小脸上还粘着油渍,却全然不顾的枕在他宽广的怀抱里磨蹭不休,“纫玉喜欢叔叔抱,叔叔香香的,暖暖的……”
他只轻轻“嗯”了声,眉宇间弥漫着清晰可见的疲惫。
小小的纫玉望着他,突然间,一种奇特的情绪进驻她稚嫩的心田,并不是拿不到糖果时撕心裂肺的嚎叫和疼痛,也不是绚烂甜蜜的开心,而是,而是一种很陌生的,她从未感受过的,很多年之后,她明白,那种情绪的名字。
叫心酸。
叫不甘。
“纫玉以后要多听妈咪的话,不要惹她生气,知不知道?”他轻轻拂过她柔软细密的发,温声细语的嘱咐,“妈咪很笨,而且身体已经不太好了,纫玉……要多照顾她一点。”
纫玉理直气壮的驳回,“纫玉一直都乖乖的呀!”
“嗯。”他点头,眼眶微红,“那最好了。”
“叔叔……”她偏偏脑袋,犹豫了一会儿,像是鼓足了勇气了一样,突然问道,“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咪?”
他怔了下,却摇头,“不,我爱她。”
纫玉有点惊讶的瞪圆了眼,随即又困惑起来,“有什么区别呢?”
梁薄想了一下,缓声开口,“因为一个人美好而去亲近她,就是喜欢,而愿意留下,陪她经历一切的不美好,或许就是爱吧。其实……我做的并不好。”
纫玉费力的想了一会儿,摇头,“听不懂。”
他笑了,凝神想了会儿,才继续说,“就拿纫玉你来说吧,Thomas愿意把自己的糖果分给纫玉吃,还愿意帮纫玉堆沙子,那肯定是喜欢的了,可是……当别人都说你是个胖子,欺负你,嘲笑你的时候,他却没有保护你,反而疏远你……这,一定就不是爱。”
纫玉露出很受伤的神色,局促的揉捏着衣角,半天没再出声。
他重新拥紧她,没再说话。
女孩子迟早都得知道这些,早比迟要好。少吃亏。
尽管纫玉还小,不过等她大了,或许自己也没机会再叨唠了吧?
我的宝贝,最可爱的小天使。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要告诉你,很想带着你,再多走一段路,很想……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只是……终究是来不及了,希望他,可以像过去,现在一般的好好待你。他一定要比我爱你。
“叔叔。”小家伙忽然握紧粉白的小拳头,抬起头,“纫玉不会再理Thomas了。”
他点头,“嗯。”
“叔叔……”她费力的在他膝上站起,亲了亲他的下颌,“纫玉,纫玉一定还会来找叔叔玩的!”
沉默注视她,暗蓝眸中仿佛瞬间掠过许多错杂情绪。他避而不答,连笑容也渐渐难以维系。
……
“来的迟了。”一道低柔却淡然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黎恩站在那里,丝制的白裙,墨色长大衣,气质优雅,如浮云远山。
“无需挂心。”梁薄起身,摇头,“是我早到。”
两杯清茶,轻烟袅袅,彷佛一道屏障,隔住二人。
“突然约你,你一点都不惊讶?”半晌的静默,黎恩先开口。
“不惊讶,”梁薄坦诚地点头,“从昨夜苏牧天失控的时候,从我把叶臻从静安带走的时候,我就预料到这个可能。其实您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您。”
或许,有所预感的时间更早。
“哦?”她饶有兴味的挑眉,“有何贵干?”
“和您一样。”他没有丝毫拐弯抹角,“您又是为什么要来找我?”
黎恩只是笑笑,抿了口清茶,“小叶她什么都告诉你了,是吧?”
“她即使不说,我也能猜到些许。只是不确定。”他平静的望着她,轻声,“其实我一直都想问她,但她却一直都在逃避,不过因为她从小到大一直都挺矫情的,我也没太深想,只是隐约觉得,她过得可能并不是很好。只是……没想到会恐怖到如此境地。”
“恐怖?”黎恩漠然的样子,“你这词用的真让人心寒。”
“冷暖自知吧。“他冷冷回击,“您这态度让我也很心寒。”
黎恩看了他一眼,悠悠一叹,面色有了些许缓和,“你很聪明,比她厉害的多,从我盘算着见你开始,我心里就一直悬着,不怎么踏实。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有责任,我惯坏了他,可是梁薄你要明白,人活在世上,总有太多不得已,有些事情就算知道是错的,就算能看清自己的心,也未必能事事顺着对的方向做。这一点,你应该也深有体会。”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这样自私,抽走别人的生命,单单给你儿子取暖。”他很慢很慢的说,“叶臻从九岁起就和我一起单独生活,她是我的妻子,爱人,妹妹,甚至……女儿。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了,长高了,长胖了,然后……那种感觉,并不亚于你之于苏牧天。你说为人父母,总有不可言说的苦,那么你放纵他折磨她的时候,可考虑过我的苦?”
她隔着烟雾缭绕,看着对面的那个男人,半晌才说,“我辩不过你,因为本来就是我的错,我认。”
“我也可以和你保证,她以后不会再受到这样的伤害。”
所以,请你别再纠缠。
他转动着茶杯,仿若无事般问起,“这才是你的真正来意?”
黎恩并不避讳,“是。”
他点头,“很好。”可又忽然话锋一转,“但我并不相信你。”
“你必须相信我。”她淡笑。
“凭什么?”
“因为你女儿的命在我手里。”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瞳仁骤然一缩,“您说什么?”
“我说……”她直起身,“梁唯能不能救回来,完全取决于我。”
“……”
“当年我答应叶臻,她好好陪我儿子,我帮她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