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锦上弦歌
第一章
从未设想过,再遇见他时会是这样的情景。
由于年少时被文艺风骨荼毒的太深,叶臻一直以为,按照正常的套路,假如她和梁薄再相遇,要么是在阴雨绵绵的街头,碧云天,黄叶地,他或者她,其中一个过的潦倒憔悴,看见彼此时,来一句不能再废的废话,“你还好么?”
要么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他们都老了,各自儿孙绕膝,或许在含饴弄孙重游故地之时偶然重逢,看见彼此的华发,嗟叹一声遗憾。
好吧,虽然这些桥段听上去有点矫情还特狗血,但无论怎么说都比眼下这种情形要靠谱些。
“这是叶臻,我未婚妻。”苏牧天在自我介绍完之后,面无异色的把自己引荐给面前这位刚刚结识的先生。
被自己未婚夫介绍给前夫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叶臻不太想分享这份尴尬。虽然她之前早已想得坦然,重回这个国家,重回这个城市,又是同一个圈子的人,再遇见只是迟早的事情,只是这般仓促,如此突然却是始料未及的。
“叶小姐,幸会。”他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异样,礼貌的朝她伸出手,那架势,比她挽着的那半个英国人还要绅士,“梁薄。”
梁薄,当今欧亚奢侈品时装业的领军人物,寰星国际的总设计师兼执行董事。当年他那股东方新概念的风潮刚刚蔓延至英国时,苏牧天这个挑剔而刻薄的男人也曾跟风为她定下一批他亲手设计的晚装。订婚时候用的。
她平静的伸出手略握了握,冰凉的温度直抵心间,分别数载,他风采依旧,只是看起来瘦了很多,轮廓更深了,衬的他表情愈加寡淡。
只是无论是以叶小姐,或者苏太太的身份,她都不宜在他身上再投放过多视线。于是,短暂的交汇过后,颔首道别,就像落叶沉溪,连微微波澜都很快淡去。
苏牧天去取香槟的时候,她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觅得机会,得以再次一觑他的行止。即使是一群人聚在一起,他依然不是那个容易被淹没的,只瞧着他,挽着一个高挑明艳的女子,举止亲昵,与众人推杯换盏,寒暄吹捧,笑得还挺风骚。
很好,看来他的品味也在这几年从萝莉控飞速飙升到熟女OL风。真挺好的。她想,虽然彼此缘分尽了,但是分开之后,各自过的好像都还不错。
“叶臻。”苏牧天在不远处唤她。
不着边际的神游被打断,她叹了口气,尽快调整好情绪,应了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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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姓苏的是个英籍华裔,父亲是老上海了,几十年前移民英国,一手创办华夏药业,他是家里独子,这回来开拓国内市场,子公司都设好了。”
听完助理连珠炮似的讲解,他沉默了许久,轻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凝视某处,窈窕的身形,被水墨丹青色的丝绸包裹,袅娜不真切,他联想起一切不太愉快的回忆,自言自语道,“医药,难怪。”
“难怪?”
助理林朵瓷的办事效率一向高,但是有时候,未免高的过头。梁薄抬头,忽然凑了过来,却没有为她解惑,“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
“为什么?”不习惯上司的突然亲昵举动,朵瓷扬眉,不解的反问,“你盯着他那么久,我以为你有兴趣结识一下的。”
他没有出声,不知缘何,面色愈发阴沉,气氛莫名的有些僵。
“你好像…有些不高兴?”她问。
“高兴?”他冷笑,攥着酒杯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发白,“你种了十几年的萝卜被猪拱了,难道还会高兴?”
“萝卜…被猪拱了?”林朵瓷愈发有些不解,只是看着今晚格外奇怪的梁薄,却是愈发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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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苏牧天忽然打了喷嚏,看见未婚妻投来的目光,低声嘟哝了句,“感觉好像有人骂我。”
叶臻看着他,轻咳一声,“什么岁数了,感冒了不按时吃药就算,也不用找这么个借口。”
被妻子这样嫌弃,他脸色自然不太好看,“这两天不是忙么,今晚你再给我弄一副吧,这回保证谨遵医嘱,我的叶大医生。”
叶臻叹气,回身替他拢了拢衣襟,柔声抱怨,“都是你,前几天带纫玉玩的太疯,你说她那么小,懂什么滑雪?两人一并冻成冰棍你总算开心了。”
“不是宝贝想去么。”他笑了笑,握住她柔软的双手,“就当是带她去玩雪了。还好她没什么事儿。”
叶臻开口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小包里的手机震动了,接通电话,没聊两句便把电话递给苏牧天,又好气又好笑,“瞧你把她惯的,现在要你不要我了。”
“你这意思是在吃我的醋?”苏牧天笑,接过电话,声里立刻柔软了几倍,“宝贝,怎么了?”
叶臻看着眼前一副模范好父亲的苏牧天,突然觉得心间异样温暖,刚刚被某人意外传递的僵硬一点一滴散去,只是有点心酸。
“嗯,爹地也想宝贝,但是爹地现在还不能回去,因为正在帮宝宝挑礼物啊,宝宝猜,爹地买了什么?”
“宝贝真聪明,一猜就中。那乖乖呆在房间,等爹地回去拆礼物好不好?”
“真乖。”
挂断电话之后,他吩咐叶臻,“你先回酒店吧,宝贝第一次出那么远门估计有点不适应,只佣人看着不行的。”
叶臻蹙眉,“这样合适么?你一个人?”
“没事的,该见的几位都见过了,余下的再应付应付我也回去了。”低头,他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呢喃,“今天累了一天,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对了,你一会经过恒隆广场的时候去帮我买只Steiff 的那什么熊,刚刚宝贝念叨的,丢在车里,我会带上去。”
叶臻低头不语,良久,轻声开口,“谢谢。”
他环住她的手臂僵了一下,语气依旧云淡风轻,“矫情,又不是送给你的。”
叶臻莞尔,唇边的弧度极淡,“总之谢谢你。”
“提醒你下。”环住她略有些消瘦的肩胛,送她离开会场,“以后在孩子面前可别说这些,明白?”
叶臻“嗯”了声,点头。
苏牧天送叶臻到门口的时候,又打了个喷嚏。
叶臻皱眉,“好像严重了,我回去还是先给你找点药吧。”
“我真的觉得有人在…”苏牧天很想说完,但是想想又觉得有些幼稚,只得摇头,“算了,你快上车吧,外边冷。”
目送车子远去,苏牧天深吸了口户外凉薄的空气,脑子好像清醒了些,转身准备回去,却意外的撞到一个人,他下意识的颔首,“抱歉,冒犯…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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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恒隆广场时,时间对于上海这个城市还很早,新潮的红男绿女才刚刚开始他们多姿的夜生活。三年来,听惯了口音略重的伦敦腔,乍然间被周遭软糯熟悉的沪语所包围,莫名的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纷繁的火树银花照亮了半壁的夜空,人潮熙攘,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某一年儿童节,某个人牵着她的手,几乎是奔跑着,带她逃离了这片繁华。
描述总是浪漫的。然而事实的真相其实是她又看上了壁橱中的某只玩具兔子,某人以超出本月经济预算为理由,将那时还是个小屁孩的她连拉带拽的拖回了家。打红了她的小屁股,找母亲哭诉,还落得个不懂事的结果。那是她过的最悲惨的一个儿童节。
“太太。”司机为她拉开车门,“帮您把东西放后边?”
“不用。”她摇头,“我自己拿着就好。”
除了女儿要的熊之外,她为自己买了一条并不需要的裙子,只因为售货小姐一句广告语般的话——
“这是我们老板亲自设计的作品,据说是为了纪念亡妻,刚刚参加完今年的米兰时装展。这件裙子,它背后的故事…”
叶臻没有再听下去,背后的故事如何,她不关心,她只听见了那一个词。
亡妻。
当然她并不是因为好奇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多愁善感少女会被感动泪眼朦胧而斥资买一件设计给死人的衣服,她所‘呵呵’的,其实是这样一件奇妙的事。
原来她叶臻,早已是一个死人。
司机的车技很好,车子开的很稳,沿着中山东一路不疾不徐的前进,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总算找回了些许熟悉的味道,终于,意料之内的,她还是看见了那一处。
“在这里停一下。”她吩咐司机。
车子停了,叶臻并没有下车,而是摇下车窗,细细打量着窗外个小区,临着苏州河的那栋楼,只是某一处的灯火,却是暗的。叶臻看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再亮起。
手指攀着车门,终究是没有那个勇气推开,原来近乡情怯,便是这个心境。大概已经睡了吧。她敷衍自己。小孩子睡觉都早的。那么,还是不要打扰了。
“开车吧。”
上了外白渡桥,她继续观察一路的风景,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叶臻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玩具熊,正神游九天外,只听见一声刹车,重物撞击的感觉,瞳仁骤然紧缩,窗外一阵喧腾,车子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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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梁先生好见解,那么…”苏牧天的问题被突然上前的助理所打断。
“苏总,叶小姐在外白渡桥那儿好像碰见车祸了。”
“车祸?”苏牧天皱眉,“什么叫‘碰见’车祸,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
“就是…碰了个人,但是情况又不是…总之很难说,您还是先过去…”他的话说的没一句有用的,未等苏牧天发作,一旁沉默的梁某人突然开口,“叶小姐伤到没有?”
“没有,其实都没人受伤。”他嘟哝了一句。意味不明。
完全听不出头绪,苏牧天也不想和他继续无意义的对话,气急攻心,决定还是自己去看看清楚,“别在我这儿杵着了,去弄辆车,快点。”
在助理讷讷惶然的时候,梁某人又开口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他说,“可以用我的车。”
“方便么?”苏牧天也是急了,顾不得别的。
梁薄“嗯”了一声,“顺路罢了,正好打算去中山看女儿。”
“顺路?”他身边的女伴有些疑惑的小声开口,“梁薄,中山医院和外白渡桥明明…”
“走吧。”他打断她,领着苏牧天门口走去的时候,很难说究竟谁更着急一些。
第二章
曾经听某位友人说过,一部车子,几乎包含了车主了大致信息。粗略来说,一辆车可以衡量一个人的财富,地位,职业,品味。细致里考虑车内又可以体现这个人的生活意趣和私人喜好。甚至有无婚配。
看得出梁薄的车子是有花心思拾掇过的,大约和他设计师的职业有关,车内程设并不过分铺张,却相当有意思,很像一个可移动的家,车台上放了一个工艺盆栽,淡淡的洋甘菊气味充斥其间,并不浓烈,却温馨。原本大多数人用来挂车载香水的地方挂了一个中世纪风格的铁艺灯,灯内燃烧着小小的蜡烛。每个人的座椅上都套着一个粗麻质地的布套,布套上分别缝着四个不同的小人,都是咧嘴大笑,很开心的样子,凑在一起的话,应该是一家四口。
苏牧天所坐的是副驾驶,他的车座上缝着的应该是‘妈妈’,初一看时,他觉的这个Q版的小人有点眼熟。现在他的目光被车台前的一个相框所吸引,相片上是一个女孩儿,抱着一个兔子枕头,笑得很腼腆。不知为什么,这辆车的很多东西都让苏牧天觉得有点眼熟,包括眼前这张照片。
“这是…您女儿?”他问。
握住方向盘的手僵了一下,梁薄缓缓开口,“我太太。”
“喔…”有点尴尬,他想着怎么叉过这个话题,没想到梁薄又补充了一句,“她小时候。”
这下似乎合理了一些。苏牧天松了口气,可莫名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只是说不上来,思想斗争的结果就是如实说出所想,“您太太很面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么。”梁某人不冷不热回了一句,陷入短暂的寂静过后他又没头没尾的问了句,“苏总一直在英国么?”
“是。”苏牧天点头,“怎么…”
“抱歉。”一直坐在后座,没有出声的,梁薄的女伴此刻忽然开口,“梁太太和先生从未分开过,一直都在上海,而且她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乍一听有些突兀,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太过明显,完全可以理解为‘这个女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如果你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们就拜拜再见面还是朋友’。配合梁薄此刻的表情,亡妻,这绝对是个雷区。
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况。苏牧天觉得有些尴尬,无论如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以如此方式谈到对方已故妻子,都不是一件礼貌的事情,何况…
他扫了一眼对方无名指上简单却别致的白金指环,这人似乎还挺长情。
会场离外白渡桥并不远,车子没有开多久,就可以看见夜幕下的那座钢筋铁骨,只是却近不了,从中山东一路开始就有些拥堵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祸’的原因。梁薄把车子丢给了女伴,同苏牧天一起下了车。
现场的确有些乱,凑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被堵得无法的车辆群,叶臻不在,老外司机站在车子前,表情很茫然很经典。他那辆抢眼的座驾前横躺着的,更抢眼的小青年。他大声嚎叫的声音和周围的议论相映成趣:“这又是碰瓷不啦?看这样子,是准备讹上了。”
“谁晓得啦,反正没见他伤到哪里,躺那里嚎了好半天了。要没气早没气了。”
“估计就是,上回就看见他了,天天在外滩附近转悠,估计是逮谁敲谁。”
“啧啧,不过你看看这部车子,起步价至少也得四百来万吧,真给他讹上了,也够敲一笔的。”
“刚刚看见驾驶员,好像是个外国人,不知道有没有遇过这事儿?”
“外国人怎么了!前几天不是还看报纸,北京一个老太太被一外国小子骑摩托车碰了,反而被诬碰瓷了,真是外国人,这事还难说。”
“可我刚刚真的看见那小子是自己…”
这些话沪语味都太浓,苏牧天这个半拉子中国人加上半吊子的中文不太能理解,他只听见了一个词,皱眉问身边的助理,“什么叫‘碰瓷’?”
梁薄一直冷淡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扯了扯嘴角,轻声,“苏总您先去看看叶小姐吧,这事儿还是我们本地人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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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牧天拉开车门,看见了里边缩成一团的叶臻。她在抖,抖的很厉害,一张脸完全缩在在膝盖里,看不见表情,却可以听见清晰的啜泣和模糊的呓语声。原本准备好的话语竟是一个字也迸不出,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在他的印象里,叶臻处事的态度淡然的近乎于冷漠,好像永远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激起她的情绪。
“叶臻?”他试探性的唤了一声,触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她整个人一个剧烈的激灵,一下子扯住他的前襟,哭的像个孩子,“车祸了吗?死人了吗?好多血是不是,是不是死了很多人,好多血,好多血…”
“叶臻?”他懵住了,不顾她的意愿,用力抱住她,试图解释,“没有,没事,你怎么了?没有人受伤,没有血啊。”
“衡衡,我的衡衡…”她的话愈发没有逻辑,哭腔越来越重,“我们撞死人了是不是?我看见他刚刚被撞的飞起来了,摔倒地上去。是不是死人了?没有救了,死了,都死了…”
“叶臻!”他想要叫醒她,抬起她泪痕阑干的脸蛋,发现她双目血红,其中的神采死寂的吓人,她看见他,忽然一把推开,神神叨叨的继续无逻辑的呓语,“你不是,你不是他?你是谁?我们的衡衡,衡衡…”
她看见了膝上的的熊宝宝,神色蓦然间柔软镇定许多,她抱住玩偶,像是抱住整个世界般温柔,“衡衡,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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