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灯光下,娥依诺将信看罢,思虑多时,对两个女儿道:“看来天帝阁下安逸得太久,对战争的敏锐判断降低了许多。修洛淮从来不是塞冬这等未曾上得台面的小角色,他是四方海洋之神,掌管着辽阔海域的所有神灵。他既然敢公开宣战,必定做了充分的准备,相较于我们这边,那边的战场将更加险峻恶劣才对。”
“您是说天帝轻敌了吗?”织罗问。
“对,轻敌了。”娥依诺低叹,“不过,也不是不能体谅。哪怕是天生好战的斗士,经历过一场耗时几百年的战争后,还有谁会喜欢战争呢?更莫提那些曾经在战争中失去了太多重要东西的人们。我真不希望看到世界再度燃起战火。”
织罗淡然道:“如果天帝对海洋之神将造就的破坏预想不足,世界陷入第三次天地大战的可能不是没有。”
娥依诺困扰揉额:“必须有什么人去提醒他才行。”
织罗浅哂:“听惯了歌功颂德的颂扬声的高贵耳朵,对于意见相左的劝告声很难再听得进去吧。”
娥依诺担心得正是这一点。如今天帝的身边寻不见一位敢于直言的诤臣,正是因为他周遭日渐昌盛的惟我独尊的空气,刚愎自用几乎成了每一位当权者最无法规避的通病。
“如果不能及时使天帝发觉他判断的误区,后果……”神相大人蓦地抬头盯紧女儿,“织罗你去怎样?”
“什么?”旁听的昙帛诧异惊呼,“母亲大人您没搞错吧?您让织罗去,她用什么身份去劝天帝?您的女儿,还是半个优昙罗的灵魂?如果是第一个原因,为什么您不亲自出面?如果是第二个,也轮不到织罗吧?那边不还有一个张牙舞爪的秋观云吗?”
织罗完全赞同,道:“母亲大人就算担心,也请不要病急乱投医,如果药不难症,后果将更加无法预料。”
娥依诺摇头:“你是这世界上惟一拥有优昙罗全部记忆者,也许你可以找到令他听得进劝告的方法。当年,天帝每一次的暴走,都是优昙罗……”
“抱歉。”织罗站了起来,提足启步,“我不是优昙罗。”
娥依诺颦眉:“织罗站住!”
织罗回首微礼:“如果母亲大人想说得还是那个话题,恕我失礼。”而后,她回首兀自打开门锁。
娥依诺厉声:“织罗——”
“……好严肃的声音,神相大人。”门外,站着正欲抬手叩门的秋观云,“我来得不巧吗?”
“不。”织罗握住她,“来是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诶……”她半个音符还在喉内,已被织罗拉离当场。
唉。
娥依诺长喟:不管外表如何淡漠清远,织罗仍然有着困扎难解的心结,每一触及,反应即强烈异常,与平素判若两人……这个心坎,她何时迈得过去?
~
“织罗这么不想见到那位天帝大人吗?”秋观云听过了这场母女冲突的始末,问。
织罗轻摇螓首:“因为母亲提到了优昙罗,我当时反应过激了些。”
“怎么说?”
“尽管我可以告诉自己不在乎,抑或现在已经真的不在乎,可我明白自己担负不起母亲的厚望。我是平凡无奇的织罗,拯救不了世界。也因为平凡,有时难免因此沮丧,对自己恼羞成怒。方才,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秋观云点了点头:“我也会哦,每当有人拿我和母亲比较时,尽管也替自己的母亲骄傲,可心底深处还是会有小小的挫折。”
织罗一笑:“况且,就算我愿意前往,你认为那个天帝阁下会如何对待我的出现?他想要的优昙罗是美丽优雅的完美女神,我的平凡会破坏掉他所有的构想,在你我‘合一’之前,避之尚且不及,怎会想要我出现面前?”
秋观云撇撇薄唇:“优昙罗在他心里怎可能是完美无缺?不过是因为消失得太久,心里诞生了一个毫无瑕疵的幻像罢了。你忘记他正是因为顾虑优昙罗的过于刚烈,才将她推进湖底吗?其实,这些你全部了解,归根结底,你之所以不愿与他接触,还是囿于你记忆中的那些灰暗段落。”
织罗默了默,无奈道:“母亲大人是神相,她担心神王对战局判断失误带来不 良恶果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派我前往,决计不是最好的办法。”
“嗯……”秋观云沉吟,“倘若当真判断失误,后果有多严重?”
“在我的记忆里,战争是宇宙间最残酷的事情,它所能摧毁的东西实在太多。”
她瞳光烁烁,击掌:“好!”
“好?”
“好,我们两个一起去。”
“……诶?”
“我们不出现在天帝眼前,只去帮助这次领兵打仗的主帅,不是很好吗?”她神采飞扬,抓起织罗双手摇来晃去,“就让我们这对无敌姐妹花联手拯救世界!”
织罗半信半疑:“这边呢?”
“有神相大人坐阵,老狐狸打前锋,那个塞冬讨不到便宜。我家老娘传授过老狐狸自然控制之法,以他触类旁通的悟性和天资,很快就能把塞冬揪出地心,扔回他的姥姥家重新来过。”巫界美少年信心爆棚。
“我说得是……”织罗微顿,“那位爱神姑娘。你想她会怎么做?”言外意是:你在,她尚且如此。你一旦离开,想象得出的她变本加厉后的场景吗?”
秋观云丕地愣住。
织罗面相郑重:“我晓得你深具自信,也深信百鹞,可优昙罗当年何尝不是?”
“好呗。”她兴致萎顿,怏怏道,“我去问老狐狸,虽然本大爷对他对本大爷的忠心很有信心……”
“不必了。”一直躺在榻上闭眸养神也确定某美少年知情的狐王大人推开纱帐,施施然道,“我对自己更有信心。”
五九、祸难只恐口舌起
战神戎戈率诸神讨伐叛军,途中遭遇伏击。
叛军采取化整为零、各个击破的战术,大军被路边石头、树木化成的海水分隔,各自陷入苦战。
作为此次行军的统帅,戎戈受到了多位海域神者的招待,孤立其中,被对方以车轮战术疲劳轰炸。
背负战神之名,戎戈的战斗力不言自明。论及单打独斗,整个神域鲜有能与战神颉颃之辈,故而交替上阵轮番消耗,的确是最易占据主动的上策。为此,修淮洛精锐尽出,只为在首场对抗中取得开门大捷,以振部属之心。
戎戈绝非有勇无谋的武夫,不是看不出对方居心所在,但面对十数强手的虎视眈眈,纵然是他,也无法一蹴而就,惟有全力应战,寻找脱身空隙。
然而,对方并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
第十轮的攻击过后,一声不知发自何处的哨令响起,诸海域神者一拥而上。
戎戈迅即明白自己的疲惫已为对方发觉,欲以最后一击将自己逼入绝境。无奈得是,明白归明白,在精力被大量消耗之后,尤其在对方采取半数在前、半数在后的明暗战术之下,他有点力不从心了。
“你还不出手帮他吗?”隐身在秋观云设置的云端结界内,织罗问。
秋观云双手抱肩,姿态悠闲:“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英雄总是在关键时候登场,太早了显得廉价,太晚了就不是英雄。”
织罗同情望着在一干强者的包围中险象环生的战神,道:“可是连战神都打得那么勉强,你要怎么帮助他突围?”
秋观云胸有成竹:“这就叫术有专攻,战神擅长得是战场上的真刀实枪正面对抗,他可以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但论及阴谋诡计,倾轧暗算,他还只是个入门新手,所以上一回在老狐狸面前的初试啼声失败后,因为施毒暗害的行为有违自己光明磊落的作风,致使交手时不在状态,轻易就中了老狐狸的捆仙绳。”
织罗挑眉:“那你预备怎么帮他?”
她笑得四平八稳:“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海水的异状?这世上哪有蔚蓝色的海水只在一处打转的道理,不应该是摧枯拉朽般向前奔腾吗?就算有海洋之神的指令,也显得太道具了一点。”
织罗恍然:“难道是海水是假的?只是海洋之神的幻术?”
“或者就是下面这些来自海域的诸神的障眼法,不管怎样,我们只需要……”
“不管需要什么,你必须出手了。”织罗突然指向下面,“否则战神立刻变死神。”
只见得战神双臂被半数海域神者交叉而来的绳索缠住,另半数神者手持利器,从各个方位刺向这只落进陷阱的困兽。
秋观云一头扎下,口中长诵:“自然万物,勿失勿纵,祛除迷障,返璞归真,退——”
急落中,她将左手画出的符记以右手内的种子随风散播出去,所至之处,海水隐没,万物还原,石归石,树归树。
借着海域神者为此变故错愕的瞬间,她右手长藤击飞数柄利器,左掌逼退前方进攻,威风八面地救战神于危难之中。
“大恩不言谢,你将本大爷对你的大恩大德铭记于心中,时刻记着我是你的再生父母就好,不需要感激涕零。”她掐腰站在戎戈面前,道。
“你……”后者放眼扫一圈四遭,目光徐徐回到她身上,“为什么帮我?”
“帮?”她柳眉倒竖,“你用这么不痛不痒的的字符来形容本大爷对你的天高地厚之恩,真的好吗?就算你没让本大爷救你,也别让本大爷后悔救你哦,小战神。”
这个前所未闻的昵称令戎戈一个猝不及防的寒战:“那么,为什么救我?”
她嗤:“本大爷悲天悯人,见不得生灵涂炭可以吗”
“感谢。”戎戈左手掩胸欠身,“感谢您的慷慨救助。”
……无趣。她撇了撇嘴儿:“现在海水消失,你还是赶紧召集兵马打你的反击战呗,一旦首场失利,打击得不止是士气,还有贵天帝对你的信心。你这位乖宝宝最不能忍受你家天帝老爷的失望吧?”
虽然她的措辞激得起戎戈的各种反对,但也切中肯綮,如果这场讨伐战伊始便遭惨败,于公于私,都将带来不可避免的重创。
是而,他暂且搁置心头疑虑,将战神令抛向空中,发出整军信号,分散各处的神域兵士开始向此聚拢。
“好!”当大军出现在眼前,秋观云飞身跳到最近的至高点,扬臂疾呼,“儿郎们,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快随本大爷去诛灭那些叛臣贼子,还这世界一个太平乾坤!听我号令,为了荣誉,为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帝,冲啊——”
“……”戎戈被强大的冲击到了。
另一个隐身结界内,擎释目睹全程,脸上淡漠无谓,眸底暗流涌动,流向成迷,不知所终。
~
今日,娥依诺发起对沙漠的第三次攻击,无果而归。
娥依诺站在沙漠边缘,望着那片广漠无垠的区域,脸上愠意昭然。倘若有办法将这片地方付之一炬,从地图上永远抹去,此刻的她绝对毫不犹豫。
“神相大人打算在此站多久?”百鹞走来。
娥依诺侧眸,不无意外:“百先生不像一位会关心他人情绪的绅士。”
“但我关心征服这片沙漠的日期。”他淡道。
娥依诺淡哂:“放心,区区三次的失败,不足以令我一蹶不振。”
他点头:“百某在放心之余,是否可以请教更多呢?”
娥依诺苦笑:“我盯着这片沙漠,反复思考着它对神域与人界已经造成及及将造成的毁坏,试图因此寻找到彻底打败它的方法。不过,至今一无所获,反而每每想到此刻塞冬藏在窠臼内的得意,即怒不可遏。纯属自找苦吃不是?”
百鹞伸掌,隔着一层空气感觉着近在咫尺的拒斥,道:“这层结界设置颇为精深,第一次失败后,我和观云曾私下前来试探,几次皆被生生弹回,可见海洋之神在此间投诸的力量非同小可。观云到另一战场助战神讨伐海域,也有借要削弱海洋之神力量的目的在。没有海洋之神掺杂其内,它不足为惧。”
“说到观云。”秋观云携女儿不辞而别,娥依诺一直颇多困惑,“你当真这么放心?”
“观云的术力神相大人亲眼所见。”
“我指得不止如此。”娥依诺略作思忖,“那个战场,天帝随时可以降临。”
百鹞眉梢微动:“他是天帝,比谁都明白当下绝非合二为一的时机。”
“他的确不会在这个关头去冒迎接愤怒优昙罗回到这个世界的风险。可是,我似乎忘记告诉你们一件事……”娥依诺语声迟疑,眸光明灭,“早期的优昙罗,和现在的观云极为仿佛。”
百鹞一怔。
“优昙罗并不是生来便那般矜持优雅,她在少女时候,也曾经无法无天率性而为,就如观云。天帝和她是青梅竹马,自是见过那样的优昙罗。”
百鹞未语。
“而且,你这边还有一个织亚。观云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对你太过放心,居然放任你和一个对你有着明显兴趣的美貌女子在一起?”这一点,尤其令娥依诺思不得解。
短暂的沉默过后,百鹞道:“这是给她,也是给百某自己的试炼。”
“拿你们的感情?”
百鹞长眉舒展:“不尽然如此,但若连这份感情也能顺利通过试炼,便是我们额外的收获。”
娥依诺似懂非懂:“百先生在打哑迷吗?”
“实则……”
“舅妈。”一声欢快的娇唤送来了姗姗而行的爱神,“饭做好了。”
娥依诺浅笑:“织亚辛苦。”
“她不辛苦。”查获如背后灵一般冒出头来,以毫无起伏的声音道,“饭是我做的,她除了旁观,连碗筷也没有摆,直接出来叫人,摆明是想浑水摸鱼,夺本大爷的辛劳,无耻。”
织亚切齿:“你闭嘴。”
查获气势咄咄:“我为什么闭嘴?”
织亚妙目厉横:“你……”
“看到了。”查获两只叽里骨碌的豹眸放出异亮,“你皱纹跑出来了喔。你确定要在老狐狸面前暴露你的实际年龄?”
织亚委实气极,指着这个顽劣少年的鼻尖:“以你的品德,注定无爱无伴,无家无友,孤独终老,苍白一生。”
查获歪嘴怪乐:“不可能。”
织亚傲睨:“你是在怀疑爱神的判决吗?”
“至少昨天晚上老狐狸宁肯和我同房同榻,也不愿回到自己房内。”少年以大无畏的精神高声宣布,“他宁肯抱着我睡,也不愿碰他房里那只自己送上门的便宜抱枕,这不正是说明本大爷魅力非凡,倾倒众生吗?”
“你实在无礼!”织亚丽靥陡厉,雪腕一翻,一朵赤色花朵现在掌间,稍作摇晃,花蕊间飞出两只蜜蜂,嗡鸣不休地朝查获头顶落下。
娥依诺面色丕变,厉叱:“织亚住手!”
“啊——”少年的惨呼声震彻寰宇,惊飞了三五只天际沙鸥。
六十、意外频因情恨发
面对秋观云和织罗的不请自来,戎戈身为主帅,不明言反对,不表示欢迎,允许发生,不予鼓励,姿态颇是耐人寻味。
云、织二人对这支自诩正义之师的队伍也没有如何的紧追不舍。她们按自己的步调,只在讨伐大军与叛军交锋之际出面,且一定是在前者落于下风时。照秋观云的说法,此为施恩之旅,将对诸神的恩典积累下来,有朝一日说不定可以拿回一点回报。
但两个拥有优昙罗半个灵魂的女子的出现,无疑再度拉升了海洋之神的仇恨值。某个深夜,三名来自海域的神者袭击了她们住所,两者绊住秋观云,另一名趁隙掳走织罗。
平生首次,秋观云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她在无以复加的大怒之下,直奔海域叛军的大本营洛海之边,用尽父传母授以及到这个世界后领悟得来的所有术法,闹一个天翻地覆。
不过,双拳毕竟难敌四手,在蓬勃繁衍的森林掀翻了第十一座营帐后,她被数十道金光织成的大网困锁,做了名副其实的网中鱼。
“将这个女妖和另一个分开关押,今晚行刑,把她们送去虚妄之界。”海神修淮洛淮现身,面覆重霾,冷冷道。
有神吏心存不安:“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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