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现在应该如何?同情?安慰?开解?还是,幸灾乐祸?
不久前被凌霄剑此处的伤口清晰地提醒她不能选择最后一项。雪凰干笑了几声作为前奏,小心翼翼地说:“师傅,其实,拂柳仙子逃……额,一时冲动,是她的损失。”
“不。”元昊面不改色地饮酒,仰头时下颌线漂亮得似晕有淡淡的光芒。
雪凰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竟说不吗?怎么会有人被甩还如此?除非,除非师傅他是深爱着拂柳的。
如此一想胸口便微微有些疼。
大约,是被凌霄剑刺的伤口还未彻底好的缘故。
雪凰抚了抚胸口,决定不再多想。她端起梨花木案几上的一杯瑶池佳酿细细品酌,以瑶池仙露酿出的琼浆玉酒果然是非同凡响,入口微微的爽烈之后,是能够洗濯灵台般的清透甘甜,喝得她直想不顾形象地鲸吞龙吸。
正尽兴时却有人阻止了她。元昊以二指压下雪凰的小臂,她本想反抗,无奈自己整个手臂的力量竟都敌不过元昊的区区两根手指,不仅连酒杯的边沿都没能够上,反而到洒出了几滴佳酿,雪凰惋惜那几滴好酒,只好愤愤的放下了酒杯。
“师傅连徒儿吃几杯酒都要管吗?”
元昊唇角微微勾起,似乎有笑意,可是却依旧清冷寒凉如月华:“不过是不想你糟蹋了这难得的瑶池玉酒。”
大约是饮下的三两杯酒此刻开始上了头,雪凰被说得气急败坏,元昊如此说,莫不是看不起她,看不起丹穴山上的堂堂凤凰一族吗?越想越窝火,气得只差掀桌而起,早已在桌下开始与她师傅斗法过招。
对方气定神闲地接过她的招数,将她的招招狠厉化得绵软无力,运筹帷幄地像是在逗弄一个孩子。元昊表情淡漠,身形端正不动,而雪凰的脸色则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在她运了十分力一掌拍来之时,元昊轻松反手擒住了她,使其动弹不得,然后,缓缓向她靠了过去。
看到方才还在与自己见招拆招的人忽然冷笑着靠过来,任何人都会反应不过来,更何谈是反应本就比正常人慢了好几拍的雪凰。本就不深的酒意一下子消失殆尽,傻傻对视良久之后的条件反射竟是学起了自己的远亲,鸵鸟遭到危险时将头埋进土里一样闭上了眼。看不到,就不会怕,心不动,则万物皆不动的唯心主义此刻便派上了大用场。
“像你这样囫囵吞枣,也品得出其中的滋味?”
雪凰闭着眼听到元昊淡淡然的声音,终于明白过来他也许只不过是想和自己探讨一番品酒这一话题,而并不是想以师傅的身份教训自己,更不是,想做其他的。
于是睁开了眼,在如遭大赦而感到侥幸的一瞬,自己竟还有一种陌生的略微失落感油然升起。
她挣出了自己的手臂,尴尬的低头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蝴蝶翅膀似的跳跃。脱口逞强道:“品得出,怎么品不出,细品虽风雅,但这鲸吞龙吸,也别有一番风味。”
“果真如此吗?那为师倒要请教请教徒儿,这后者,究竟有何等别样的滋味?”
雪凰差点想要咬断自己的舌头,怎么就偏偏和元昊斗起了嘴来,自己就是身有百口又怎么说得过能令三千佛陀都哑口无言的他。但是,自己的骄傲,自己与生俱来的骄傲,不允许她输。
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爹娘,他们似乎也正看着自己,慈眉善目的,是在鼓励自己吗?心头有了暖暖的感动,爹娘放心,您们的女儿不会让您们二老失望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2)
等一下,又好像不大对。从爹娘的口型看来,应该不是鼓励,而是,在赞扬自己与元昊的孺慕情深。唉,爹娘哟,亏你们也是上古神鸟,怎么就连自己的宝贝女儿陷入了困境也看不出来呢?还在和周围的神佛们谈笑风生?
“想好怎么说了吗?”元昊逼问。
“……好了,好了。”雪凰愁眉苦脸,也只能自食其力地开始胡诌:“所谓豪饮,与花间月下,对影成三人的雅饮不同,讲究的是一醉方休,痛快淋漓,酣畅无比,正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浅尝辄止是没有这种功能的。”没想到胡诌了一会儿之后竟自己摸出了门道,无师自通,越说越顺口,越停不下来,反而滔滔不绝了起来:“人间有一个李白,自称是酒中仙,乃是豪饮派中首推一指的人物,他曾说‘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还说过‘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大气潇洒,气吞山河,这才是真正神仙的快活。”
元昊听完一番长篇大论后脸色沉静了一下,像是被雪凰的口中生花惊憾,又像是对她的偏门歪理有了自己的思考。而后嘴角勾了勾:“姑且倒也在理,也不知你小小年纪,是哪里来的这些见识。”
“是去人间游历时学的。”
毕竟还是不禁夸的年纪,一被别人夸赞,雪凰就登时来了兴致,愈发口若悬河地说起来,巴不得将自己见过的,听过的,全部讲给元昊听,也让他尝尝无言以对的挫败滋味。
见她即将有将自己所知倾其而出之势,元昊忙打住了她:“回去再说吧,别在这儿叫人听见惹了笑话。”
“……是。还是师傅想得周到。”雪凰慌忙噤口,自己说得兴起,差点忘了这里可是西王母的玉山瑶池,今天可是瑶池集会,若是被众神听见凤凰的幺女,天界太子的徒弟,像个没教养的丫头般的说个不停,可不是得闹出全六界最大的笑话来。自己的这种难以自控的毛病,可真的好好改改,改改。
这边复了平静,那边地仙树神与其女儿拂柳间却又开始了一串长对话。拂柳将雪凰和自己前未婚夫之间的情景从头至尾看了个一清二楚之后,两条柳眉几乎要倒竖,纤纤指节握得咯咯作响,仿佛有电光火石从拳中迸出。
忽而那幽绿的冷光不见了,树神将自己的手握在了拂柳的拳上,盖住了那些细碎迸射出来的幽绿色。他脸色不变,压低声音斥责道:“你疯了!”
拂柳在自己亲爹的禁锢下再使不出一点力来,只好愤然甩开手,眼中的寒光却还是凌厉如刀。
“当初逃婚的是你自己,今日见他和别人有说有笑的就又坐不住了吗?那当初何必还要做出让全族丢尽颜面的事来!?”
“爹!我是您的女儿。您怎么帮外人说话?”拂柳纤眉紧蹙,转头看向树神,不平而委屈。
“就是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所以才会如此恨铁不成钢!”树神也皱了眉,沟壑纵横如老根的一张古铜色的脸硬朗得有些不近人情。“你怎么也是本仙君的亲生女儿,身份也算是六界中极其尊贵的,可做出的事来,真是叫本仙君丢尽了脸。当初好好的一门亲事,你为何要逃婚?而既然事已如此,你还有什么立场放不下?干脆将对元昊太子的情思尽数挥刀斩断,不要拖泥带水的,至少还可以显示出地仙的气度来,可你如今这样,活脱脱倒像个幽怨的弃妇!”
“您不懂。”拂柳被自己亲爹说中了心里的伤疤,落寞的垂下了眼,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她的确是没有什么理由好嫉妒动怒的,没错,是自己在大婚之夜穿着嫁衣逃跑了,可是,她真正想要逃离的,不是元昊,而是这命运。之后成了六界的笑话,自己在全族中受尽了白眼与唾弃,她为的不是自己的自由,而是,那个人的自由。可六界之内谁又能懂她呢?她没有人可以诉说,没有人会倾听,只能将自己的秘密埋在自己的树洞里,久而久之,自己在这样的年纪,竟已快成了一颗空心的树。
树神严厉地说:“本仙君活了上万岁,竟会连这些风月之事都尚未悟吗?爹知道你受的委屈,不过再怎么委屈,这也不过是一场无头无尾的风月小事罢了,你忘了你生来的使命是什么了?是将地仙一族绵延下去,若是在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跌了跟头爬不起来,还不让人笑掉大牙,爹多少年的苦心不就白费了!”
“拂柳……知道。”她扯了扯唇,苍白的唇差点被咬破。
自己的命运,便是整个地仙族的命运,由不得自己掌控。原来,她空身为树神之女,其身份也不过就是枚高贵的棋子罢了。之前,被自己爹安排着嫁给元昊,是因为他是神界太子,只是那时候她本就倾心于他,所以并不觉得可悲,可是现在,她幡然醒悟了,她与元昊都一样,一样是各自家族手里悉心培养的工具。
拂柳此刻只是想不明白,当初她满怀希望快乐,从红艳艳的喜烛里看到的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像是一颗真心被毫不留情地打碎扔在了风中,随风而散,自由,想要给他自由,那一刻,心中是怎么爆发出那样极具勇气的想法的?如果放在现在,她早知即便逃过了一次,还会有下一次,无穷无尽,不死不灭,自己到不如当时就装得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察觉,假装开开心心,快快乐乐,至少,还能够与他一起度过身为棋子的永生永世,那样,真的很好。可惜,因由己造,果由己尝,他们,光鲜的外表下面,其实都可悲极了。
瑶池集会在一片欢笑声中结束,和谐安详,彩云缭绕,是凡人难以想象的极美极幻。众宾客都受了西王母赐的蟠桃之礼,心满意足的各自归去。
瑶池之水重归千万年来的平静无涟漪,玉山静谧得连空气都显得微微凝滞。
风流袅袅的青鸟仙子向西王母问:“娘娘,雪凰上神去时顺走了许多瑶池玉酒,那可是耗费了万年时光才酿出的美酒,您怎么一点也不心疼可惜?”
西王母表情不喜不悲,和静之外看不出一点情绪。
侧头看着一汪瑶池。几朵芙蕖花开的正好,只可惜,那么好也没有人间的蜻蜓立上头。
她的语气如落在莲叶上打转的露水一般清透安稳:“前几日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取道玉山,本宫与菩萨饮了几盏茶,期间也谈及了这位雪凰上神。没想到菩萨竟说要向她的侄女拿三根凤羽,去西方极乐的七宝池里为她引种下三株往生莲。既然连大慈大悲的菩萨都如此照顾这位上神,本宫又怎能不助她一臂之力呢?”
“娘娘真是慈悲为怀,必得福寿绵延。”青鸟仙子是个明白人,自然是一点即化,立刻明白了过来,连声称道。
“福寿绵延。”西王母略微像是一笑,芙蕖清香似有若无萦绕在阆凤苑。
如果长生的代价,是寂寞,那么与天地同寿,究竟是福?还是咒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3)
瑶池集会过后,雪凰兴高采烈地抱着装了两个蟠桃、六七壶瑶池佳酿的芥子袋腾云驾雾归至丹穴山,照理本来每位与会的神仙都只能分到一人一只蟠桃,要说这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的仙果即便得以咬上小小一口也已是莫大的荣耀,比闭关修炼个百八千年还要强上几倍,可雪凰却偏生得了两个。西王母自然不会卖她姑姑的面子到这等地步,挑一个最大的蟠桃给她就已经是极致了,这额外多得的一个蟠桃,乃是她的师傅赐予的。
雪凰平白多得了一个宝贝,当然是喜不自禁,哪里还顾得上多问,心满意足到忘乎所以。一路上将那沉甸甸的芥子袋来回抛起接住,结果一个不稳差点将宝贝们打包摔下云端暴殄天物。于是连忙学乖牢牢抱好了袋子,再不敢妄动。若是摔下去便宜了哪个凡人,他得道成仙,自己却白白失了能够给涅槃帮上大忙的宝贝,不是要悔得捶胸顿足吗。
总算是小心翼翼,不出意外地回到了丹穴山。雪凰舒了口气,怀抱着鼓鼓的袋子喜滋滋的走向家,心里想着蟠桃配佳酿的滋味,几乎是要口水直流三千尺,脚下的步伐便越来越快,只想着能够早些一饱口舌之欲。
穿过竹林时却被嘈杂的声音打破了美梦。
她的笑容一僵,谁敢来丹穴山上惹事?实在是活腻了不成?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更可气的是,他们破坏了自己的大好心情。
瑶池集会散去后自己跟师傅回九重天,而爹娘和兄弟姐妹们去了蓬莱仙翁那儿下棋,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此时的丹穴山便是由自己做主,也算那几个小妖倒霉,碰上了自己,甚至还惹恼了自己。雪凰紧了紧芥子袋气呼呼的飞跃上了山头,打算给那些胆大包天的小妖点颜色瞧瞧,让他们后悔自己来到了这个世上。
她站在全丹穴山最高的山头,居高临下,朝着脚下黑压压的大约十来个小妖派头十足的大喝道:“大胆小妖!竟敢来丹穴山撒野,腌臜了这儿的地!”
那些清一色着黑衣的小妖猛然听得后上方一声大喝,纷纷回过了头,仰视着一身白色华服,仙气环绕,气势逼人的雪凰,自料到是凤凰一族的上神,自己定不是她的对手,连忙能屈能伸地扑通跪下磕头求饶:“小妖无意冒犯,上神饶命,上神饶命。”
“无意冒犯?莫不是本上神没长眼吗?你们难道是附庸风雅地来丹穴山赏风景的?”
像是领头的一个小妖颤巍巍的抬起头,立刻就又被雪凰的一个凶狠的眼神吓得忙低下了头,这位上神长得是极美,只是,只是发怒的样子实在叫人没胆子直视。他字不成句的解释:“回……回上神,小妖,是青丘山的九尾狐一族,此番,此番腌臜了丹穴山的地,只是为了,为了处理族中的一件小事。”
原来是九尾狐族,怪不得连这些小喽啰也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知晓了来人的身份,雪凰便转了转眸思索了起来,青丘山,好熟的地名,究竟是和自己有过什么联系呢?她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飞想,忽而明晰起来,对了,就在一百多年前,若婳不就是她从青丘山抱来的一头小九尾狐吗?他们说要处理族中小事,难不成,就是若婳?
一旦想明之后,就立即发现了那只向来乖巧的小九尾狐今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远远嗅到她的气味而前来迎接,担忧的心情顿时油然升起。雪凰屏息凝神,使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法术,终于找到了正倒在竹林中奄奄一息的如婳,心头的火气越来越大。
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雪凰从山头处飞降下来,犹如一抹星光灿烂落地,随之激起一阵飓风,飞沙走石间将十几个黑衣小妖打得趴在了地上打滚。
雪凰飞到若婳面前,一见到自己心爱的小九尾狐被人欺负得只剩了半条命,即将有恢复原形的可能,难免怒从中来,牢牢将其护在身后,气愤道:“你们处理族中之事居然到了丹穴山上来了吗?本上神的婢女,也轮得到你们来管!若婳早已是丹穴山的人,与你们青丘没有一点关系!”
那领头的小妖挣扎着爬起来,痛苦地捂着胸口说:“上神,若婳毕竟是九尾狐一族,不配上神您为她说话,还恳请您将其交给我们处理,否则……事情若闹到天君那里去,六界之大,每一族的事务如何分理,相信天君圣明,定会给出一个公平公正的决策。”
雪凰被这小妖的一番话讲得一怔,他说的没错,这件事若真的闹大,理亏的自然会是自己。若婳是九尾狐族,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如今她的族人来带她,自己即使是天君也没办法阻拦。只不过,只是区区一只小九尾狐,这向来谄媚的九尾狐族怎么偏偏要带她回去不可,正常的处理方式,不是应该求之不得地让她留下来好好服侍自己吗?九尾狐族天生生得好,六界之内被各路神仙看上留着当坐骑或奴婢的不少,为什么偏偏若婳不行?而且,他们为什么要痛下杀手的将她伤成了这样?难道她的身份,并不是当年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