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那些习惯了和平,平时闲着只知道炼丹隐逸的神族哪里敌得过这些压抑着魔性长久,一直盼望着释放的妖魔,根本不堪一击,几招下来早就生于忧患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死于安乐了。
气势如虹地攻到九重天,一路根本是畅通无阻,直到迎面遇上了带领着整装待发的天兵天将而来的神界太子殿下,雪凰带领的的队伍这才停了下来开始两军对峙。元昊银衣铠甲,手持一柄凌霄冷剑,墨发高高地简单束起,沉稳又俊逸的模样,不由得让她想起了那一年自己还是他徒弟的情景。
当日他也是穿成这样,为的是去除作乱于南海之上的落灵姐姐,那个时候自己走在他的身后,远远地望着这个人的背影,觉得卑微又满足,而如今,轮到她和这个人面对面,终于不用再追随,可是当面的漠然无情,犹如更遥远的万水千山,绵延万里将他们远远隔开,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早就回不了头了。
红衣的雪凰戾气逼人,曾几何时,那个陪伴在他身边乖巧的徒弟,已经变成今日的魔君,美丽的不可方物,那种罂粟一样的美,犹如从血泊里开出来的妖花,耀眼,诱人,而又充满毒性。
现在的她早就不是从前的雪凰了,为他浅笑着讲述一个个新奇故事的巧婉女子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被他亲手害成以对他的仇恨为理由活下去的魔君,她的暴戾,她一手发起的这场神魔大战,说到底,全是他的错,不关她的事。
元昊不忍地微微皱眉,动作的变化太细微,所以没有一个人能够察觉得到,雪凰与他隔了九重天上浓浓的缭绕仙雾,自然是更加发现不了。她只能看见他带领着众神族,从容不迫地一挥手,他不留情面地说出一个字来,便再也不给两人留一点余地,他说:
“杀!”
杀。很好,那就变开始动手杀吧,杀得这九重天翻天覆地,杀得这六界不得安生。她要亲眼看着他这位所谓的守护者目睹六界在他眼皮底下倾覆,他不是为了他的子民能够亲手杀了她吗,那么这一次,她便要亲手将他珍惜的东西毁灭给他看,她要看他痛苦,看他为了这六界和自己反目成仇。有本事他就再动手用凌霄刺自己一剑,也让她正好看看,这么一个薄凉寡性的人,为了他守护的,是否就能够对于她,真的永远一点愧疚也没有。
双方交战,群魔众仙打成一团,场面宏大而壮观,九重天上的仙气魔气混作一团,象征神族的金银白,代表魔族的红紫黑,各色的光不时划破天际。有散去一身修为羽化的神仙,也有耗尽魔性灰飞的魔。
蒸腾氤氲的雾霭中,已不知湮灭了多少神仙或妖魔,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一丝丝碎片,一缕缕微尘,皆可能是哪个神魔毁灭的劫灰。
万年祥和精好的九重天此刻被死亡之气弥漫,千神一哭,万魔同悲。比那无间深渊都不知还要悲惨壮烈几百倍。金光万丈的纯色天空已经逐渐笼罩上血色,变得昏暗又恐怖,如同一只蛰伏了万年的凶兽,等待万年抓准时机便即将要吞没这个世间的一切,好的,坏的,仿佛都将会平等地被毁灭。
神魔两界的势力自元昊来后就开始相持不相上下,那群神仙虽疏于修炼,可那么多年的日月精华也不是白白沐浴浸润的,加上以一人之势独当一面的元昊,也算做了几日准备的众神群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所以魔界到头来也没有占得多大的上风。
当是时,雪凰冷眼望着陷入鏖战的双方,竟风轻云淡还只唇角微微一笑,那一笑自信又邪魅,仿佛有着万分的信心以至于丝毫不将敌人放在眼里,那一笑倾倒万千众生,若是凡人见了早已是不战而败为其倾国倾城,那一笑里恍若装着万丈红尘里的无尽欲望,叫看着的人就受到爱恨情痴的惑乱。
只见她忽抬手往上一伸,凭空变出了一把伏羲式五弦琴来,琴额下端的临岳上有一条梅花裂。三尺六寸五之长,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琴底部有大小两个音槽,称为龙池凤沼,象征天地万象。
间勾转指几个古手法之间,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顿时,天地便开始变色,再待到她在一片打杀声中气定神闲地拂琴,潇湘水云,鸥鹭忘机,尽在她的指尖飞扬间曲曲变得极具杀伤力。周遭已如设起结界一般看不到一点刀光剑影,外界的昏天黑地似乎与她无关,自沉浸于一片美好近乎祥和的氛围之中。
而众神听闻凤凰琴音响起时已经统统变了脸色,诧异地齐齐望向雪凰,不敢置信得如看一件平生最大的怪事,然后又一起望向他们的太子殿下,对他第一次生了失望痛心,甚至还在侥幸,只盼望他会说一句那琴是被雪凰偷走的。
可是元昊没有,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雪凰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偷琴。他面对众神质问的眼神只能垂下了眼,那神情分明就是默认了,这凤凰琴是他拱手相送。他愧对神族,可还是多不过对于雪凰的愧疚。
众神失望至极,士气已然减了半数,连太子殿下都对这个魔君心存旧情,难分难舍,这场仗还有什么好打的?
只是还有神不服,明知是找死,还要飞蛾扑火一样举着兵器砍向雪凰与凤凰琴。
自然,这是以卵击石,雪凰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只是变幻手法,用指在琴上抹挑勾剔,弹出宫商角徵羽几道有形的音符,飞沙走石间就让那个不自量力的神仙魂飞魄散,化作了劫灰四散。而她依旧衣袂飘飘,红衣胜血,红发四方飞舞,张扬诱惑,又恬然自如。
风云突变,就在她的轻拢慢捻之下,如银瓶乍破,如铁骑突出,一拨一挑中已让六界为她颠覆。天空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那凶狠的恶魔仿佛即将就要吞噬了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卷(2)
雪凰冷然而笑,毁灭吧,毁灭过后才是真正的干净,这一切的杀戮仇恨才会真正解脱,她的一生,便也就得以解脱了。她这般想,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弹琴,指下变幻得更快,比那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更为动听,琴音里透着波澜壮阔的气势,以一种哀婉的曲调演奏出世间最高妙的曲子,听者有幸,犹如荆棘鸟之歌,一生只歌一遍,歌尽桃花扇底风,歌尽一生。
众神也已被琴音蛊惑心智,雪凰本就与凤凰琴同属,当初伏羲氏为孔雀打造下这把琴,如今在她的手里也算被使得游刃有余,如同是为她量身打造。
对手被自己迷惑得互相残杀,这场仗,胜负已定。雪凰唇边有淡漠的笑意,可是她要的不是赢,而是所有一切都覆亡。指下不停,一道道有形的音符光芒万丈,成了天昏地暗中唯一的亮光,搅得六界不得安宁。
她的脚下,是人界凄苦疯魔的场景,恶鬼冲出九曲黄泉界尖声而哭,大水泛滥,山洪暴发,岩浆四溢,下界水深火热一片,吞噬着一个生命无餍,飞快地,洗濯那些贪嗔痴恶恨。
红发乱舞犹如毒蛇,翻飞中隐隐露出她赤红仇恨的眼,而另一边,银衣铠甲重重束缚下的元昊遥远望她,眼神里不忍而无一点责怪。他看得出来雪凰发起这场神魔大战的真正用意,这场仗不会有胜利者,六界毁灭才是结局。他无能为力,徒有一柄凌霄剑,空能与凤凰琴相匹抗衡,但,试问他真的狠得下心再去刺她一剑吗?他做不到,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
好,毁灭就毁灭吧,至少她毁灭,他也陪着毁灭,化作劫灰,也是缠绵在一起的。六界……亡了也就亡了吧,他因守护六界欠下她的,也只能自私地拿这些再去偿还,若是六界要怨,也都怨在他的头上。
元昊纵容着雪凰,像是纵容着一个孩子,任凭她闯下弥天大祸也无一句怨言,只静静地看着她抚琴,像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享受最后一刻的相望。
指尖的飞花炫舞间,只听得琴音如凝绝不通般一滞,声调暂缓了下去,瞬间入了魔的众神就清明了一些,手下杀害同伴的动作已有了迟疑。
雪凰身体一怔,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一倾,一口黑红的鲜血便吐到了冰蚕丝做的琴弦上,她的表情顿时变得惊疑。最近自己身上总是突然有些不适,她从未在意过,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时生出事端来,偏偏要是在元昊的面前。不适的感觉比以往的每次都要强烈,但到了此时也唯得硬忍下来。勉力弹出的曲子已变了调,蛊惑心智的能力大大不如前。
见到雪凰乍然吐出的那口鲜血,元昊面色也立即变了。的确,他早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是非分明的自己了,可以看得下她亲手杀害那么多性命,却见不得她流一滴血。此时心绪已大乱,却不是在庆幸六界或许可以活下来,而是在想,要是最后是神界赢了……她犯下的这般大错会遭何等处置,不赦之罪,她将必死无疑。
权衡轻重,舍轻取重,所以,他这一次,选择了雪凰,他心头的最重。
这一场仗,他一开始将凤凰琴让给她就是想让她赢,现在还是一样,他让她赢。
出现这种念头时自己也是吓了一跳的,何时他已变成这样昏庸如周幽王,她曾讲过的褒姒周幽王的故事,他如今明白了,没有对与错,只不过是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子,为她倾覆,是他愿意。
细想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事到如今,他唯一想要的也只剩下让她好,如此而已,其他的恶事,由他去做也没关系,恶因由他来种,将来有什么恶果,也由他来偿。
元昊移形幻影已来到雪凰面前,眉眼里一如既往的淡淡柔和,他微微地皱着眉,才想起来已经许久未有和她说过话了。静站了一会儿悠悠道:“你……是怎么了?”
雪凰抬头,发现站在眼前的人竟然是他,还停留在弦上的指尖不由一颤,弹出一个刺耳的音符,如同裂帛之音,众神的互相打杀便更加迟疑了,极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她冷冷地便又笑了,自嘲而不屑,如今,自己还会因为他而心思紊乱吗?她不能那么不堪。这场战役即便会因为自己身上不当时的不适而达不成目的,也不能让神界反败为胜,如果那样,她的仇恨煎熬又要留到什么时候!
众神此刻灵力都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就是清醒过来也逃不过饿狼似的群魔,不足为患。只是他,唯有他是这场战役里足以扭转乾坤的关键,倘若由他现在来和自己一决高下,她相信感情方面可以做到了无牵挂狠下心,毕竟他都早就已经对她狠下心了,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只不过身上的不适感觉越来越强了,不要说和他与凌霄剑打,就连抚琴都已变得很困难。
最后雪凰干脆停止了抚琴让群魔去解决那些余下的神仙,而自己则直接面对元昊。佯装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似笑非笑看着他,眉眼间还带有丝丝的柔媚,她说:“太子殿下,这是在关心本魔君?这可不大应该吧?你,我,可是仇敌。”
“是否哪里受了伤?”凤凰琴停,琴音造出来的结界也已不存在,元昊几步更加走近了她,继续问这个问题,像是神界众神被群魔打得灰飞烟灭,全军覆没都入不了他的眼。
“本魔君好得很。”雪凰的笑已慢慢有了些勉强苍白,却还是要故作轻松,兼着极尽讽刺:“殿下此刻不是应该为你的六界而战吗?怎么反倒关心起本魔君来了?莫非……”她眼里柔情似水,可是掩不住深底里透出来的冷意:“莫非是对本魔君感到愧疚难当了?真是想不到,当初能一剑挥下,如今,反倒愧疚了,难道不觉得,已经太晚了吗?”
“我杀了你?”他出神地问,像是不知道这件事而在静静地询问,又像是陷入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无边黑暗之中,亲手挥剑杀死她的场景,是他永恒的噩梦,每一夜,他被这个梦魇惊醒,浑身冷汗,他明白,这个梦魇是他的罪孽,一辈子都逃不过了的。元昊自语般痛苦地重复这句话,觉得浑身又开始冰凉,像每天夜里陷入寒冰炼狱里的那种寒冷无助,直透心骨的感觉,让他如今连对视她都不敢,只一味地不知向她还是向自己解释,“不,这不是我想的,是他们……是他们害的,我怎么可能……亲手杀你?”
“堂堂太子殿下竟然是敢做不敢认了?还开罪到别人头上去,哼,连句假话都说不好。”雪凰面色苍白地打断了他。
可她明白,自己这分明是害怕了,就算这是个误会又怎么样?一切都已经回不去当初了。
当初当初,如果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卷(3)
若是能回到当初,若是能容他们后悔,她不是希望元昊相信她而没有亲手杀她,也不是希望未和他一道去历这场劫,也不是希望没有当他的徒弟,而是希望,从未遇到过他,他们相忘于江湖。他还是他的九重天太子殿下,她还是她的丹穴山上神,那该有多简单,何必到了现在,只剩纠缠怨恨,谁都不好过,连六界都成为陪葬。
心里又愤恨起来,身上的不适痛楚便更加严重,无论怎么克制也克制不住。终于,雪凰再也无法站稳,脚一软只得双手撑到琴上,嘴里又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脸色之惨白与红衣之鲜艳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时世间最艳丽的颜色。
元昊心口又是一紧,看着她但凡有一点不好,自己都会痛苦万倍。这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愧疚,更多的,是藏不住的,浓烈炽热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是为她生了心魔了,但他心甘情愿。欠她的,他会还,他明白雪凰恨自己入了骨,连和他多说一句话大概都是不愿意的,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不带一分一毫的犹豫地举起了凌霄剑。
凌霄剑反射出冷冷的光,剑锋上映出雪凰苍白的脸和鲜红的衣。
果真是要亲自动手杀她第二次了啊。雪凰恨恨地想,好一个薄凉成性的太子殿下,原来就连他会愧疚也只是她想多了。自料无力反抗,干脆扬起了脖子等着。好。你只管动手,但这一回,自己必然是要和你一同万劫不复的,哪怕耗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和你一起化灰化烟。
可出乎雪凰意料的却是,凌霄剑并不是冲着她而来,而是,剑锋一转刺向了握着它的人。
锐利的剑刃刺入元昊自己的胸口,直没至剑柄,力透全身,刃尖上鲜血淋漓,一滴滴雨般坠落。
就在这一段短短的时光里,雪凰分明地听到了凌霄剑刺穿骨头的声音。她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一点点在自己面前倒下去,缓慢地如同自己的呼吸都因此而迟缓,但被凌霄剑伤到的人强撑又能到几时,何况,他还亲手伤到入骨。
元昊倒地的声音,仿佛是世界在自己面前崩塌的声音。
雪凰直到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对他的牵挂还是超过了恨意,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倒下去了。也是在这最后一刻,雪凰从元昊艰难地从嘴里吐出的一句话中,才明白了他真正的用心。
他口中困难地轻声溢出,她却听的无比清楚,他说:“我输了,你快走。”
后来,雪凰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带着群魔凯旋而归的。见到太子殿下重伤得奄奄一息的幸存神族早就自乱了阵脚,不堪一击,但她连赐他们一死的兴趣都没了,逃避着什么一样飞快地回到了无间深渊。而刚踏入无间深渊中,就在群魔一片“魔君您怎么了?”的惊呼中倒了下去。
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一醒来就看见宫息夜和落灵在自己床边,宫息夜担忧阴郁的脸,早已让雪凰料想到定然是什么极不好的消息。只是她到现在又还在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