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最惊讶的当事人连琼却反而成了唯一一个面不改色的,心里只道这里不是早就已经是冷宫了吗?不过是官方化了隐月阁的性质,这有什么,她甚至就连呼吸起伏都未变。而跪着的准丽妃娘娘和如履薄冰一样站着的福禄,听完皇帝这样的吩咐后都已经惊傻了,以为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他们两个人再怎么闹,也不该开出这么大的玩笑来,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僵着不动,想着皇帝总是会立刻忍不住变卦的。
可是僵持了很久,不仅没有看到皇帝有后悔的样子,反而只是等来了他不耐烦的一声怒斥,他转过身来对福禄怒道:“没听见朕的话吗,还不快去办事!”
福禄又愣了愣,这才匆匆意识过来,这回事情是真的闹大了,两人都动了真怒,皇帝完全不像是开玩笑或赌气的样子,而是下了十足的决心。他哪里敢有违圣命,急忙地答应,可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胆战心惊地说:“可是,皇上……宫里没有,没有冷宫。”
皇帝气极,脸色由白转青,把气全部都撒在了正撞在枪口的福禄身上,大骂:“蠢材!传朕口谕,从今以后,隐月阁就是冷宫!”
福禄又倒吸一口凉气,以后伴君如伴虎这句俗语可再也用不到自己的头上了,看看这月妃娘娘,曾是多少受宠的枕边之人,在一句话之间也就被打入了冷宫,这才是真正的伴君如伴虎,朝登天子堂,夕为冷宫娘,从云头跌到地下,可怜啊可怜。福禄还有点畏惧了炎禛的无情,虽原本也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但至少还是温润的,怎么最近就成了那么薄凉寡性的了呢。
他感慨唏嘘了一阵,一抬头就看见皇帝正好要抬脚离开,忙忙的跟上去追着叫:“皇上……”
皇帝自然不理他,径直走得矫健。福禄自料追不上,至少不能再落下一个,于是又折了回来,扶起还跪在地上没从发生得太突然的事件里回过神的阿九,提前尊称她:“丽妃娘娘,就请先跟奴才走吧。”
阿九被福禄从地上扶了起来,还依旧是哭哭啼啼的,像是不愿意,站在那里不肯走,回头无辜自责地看着连琼。福禄也看连琼,眼神里是对她的同情不忍,但也没什么好安慰的话。他收起心软,转而一心劝阿九道:“娘娘快走吧,别让奴才为难。”
连琼心里到没什么多的想法,疼痛也已没了知觉,为了不让福禄为难还对阿九背过了身去。她只是觉得挺可笑的,在别人眼里风头最盛的自己忽然成了个弃妇,而一个丫头却轻而易举一步登天地当上了妃子,也不知其他的三妃九嫔知道后会是什么感想,嘲笑她还是怨恨阿九?
当她背过身去以后,阿九没了对视的人,也就在半推半就间还是跟着福禄离开了。偌大的隐月阁,原本宫里最热闹受宠的地方,如今已然在皇帝的一句话后变成了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冷宫。她光鲜亮丽地站在廊上,越是漂亮就越是讽刺,那萧瑟的穿堂凉风,果真是能够渗到人的骨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卷(3)
一个月之后,丽妃娘娘已经成了宫里最受宠的一位娘娘,在别人眼里,她的地位就和原本的月妃娘娘一模一样。可见做皇帝的终不会是专情的,唯一一个能做到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大概普天之下也只有炎禛的父皇了,而他则做不到这一点,宠极之时,也就离失宠不远了。
柳夭夭身为皇后,手底下那些妃子婕妤们是谁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她永远都是后宫之主,她担心的只会是皇帝专情,如今既然确认不是了,自然高兴还来不及,近日来喜悦得很。而王婕妤和赵昭仪对于这位出现得比自己头衔高的丽妃娘娘,说没有妒意是假的,可后来一想也就想通了,原来皇帝也不过是个喜新厌旧的,那丽妃的好日子肯定也不会长久,只要自己多讨好讨好皇帝,风水轮流转,终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宠冠后宫的。
新册封的丽妃娘娘显然要比月妃讨喜得多,将太后哄得眉开眼笑,甚至连柳夭夭都要比她稍逊一截,既然连宫里最难打发的太后娘娘都被她拿下了,那么其余的人更不必多说,上至那位曾说得连琼跳水的炎华长公主,下至刚入宫的宫人,都对她赞赏有加。
于是一宫之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各取所需,无人不满意,形成平衡的结构后自然也就稳定了,柳夭夭的后宫治理得也就无为而有方了。
而今成断根草的昔日芙蓉花月妃娘娘,仿佛已经被人忘却,代表无上圣恩的隐月阁也已成了今日令人不屑的冷宫。即便偶尔有人说起,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宫里面再常见不过的一场由盛转衰罢了”。
也有刚进宫的宫人在宫外听过月妃娘娘宠盛的故事,进宫后来问资历老些的宫人,那个人也最多就会回一句“哦,月妃,就是那个失了宠的旧爱”。
在这一个月中发生的除了月妃的衰落,还有一件事,便是宫里头开始莫名其妙地走失人口,走失的皆是夜里值夜的人,侍卫太监宫女都有,消失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也便是近日以来不断招人进宫的原因。炎禛虽将这些事都吩咐说按照旧例处理即可,给走失人口的家人送去丰厚的抚恤银两,于是并没有人闹上来,宫人的名额也在不断有人替,也没有出什么人手不够的问题。可宫里早已经人心惶惶了起来,即便炎禛下令不准宫里任何人谈论莫须有之事,这种说法也早已口耳相传开了,说是宫里有妖怪,吃人不吐骨头,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再在夜里出去。轮到值夜的人则犹逢大难,装病请假都已经是老套路,实在搪塞不过去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结果第二天炎禛就又会听到吏部的人的报告,说宫里又走失了人。慢慢的,刚开始冲着诱人月例而争先恐后进宫的人已经没了,甚至宫外人说起进宫就会面露难色。终于到了最后,这件事已经严重到了让炎禛伤脑筋的地步。
近午夜时分,千秋殿里还是灯火通明,来来往往有脚步声,皇帝还在处理国家大事,但现手头要处理的这件事无疑是他遇到过的最棘手的一件,他本来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里来那么多的妖魔鬼怪,可自从之前去了一趟金陵回来,他便再也不得不相信了,那些精怪是真正存在在世间的,和人类同在。如今宫里的这件怪事,他有九分把握就是妖异所为,只是为了稳定人心而不说,但究竟要怎么除去这只妖怪,他却是一点主意也没有的。
福禄端了一杯参茶小声走过来,双手呈给疲惫按着太阳穴的皇帝,毕恭毕敬道:“皇上,喝杯参茶吧,里头加了杜仲和黄芪,能解乏。”
皇帝劳累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茶来,用杯盖浮了几浮又吹了几下,浅酌一口。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连中药材的酸涩都品不出来。他随手刚将茶杯放下,忽听得殿外一阵清脆的鸟鸣,立刻条件反射一样抬起头,仿佛是深植于心里的下意识。
也不知是从紧闭的门窗哪儿飞进来的一只花头鹦鹉,绕梁三周,最后准确地落到了炎禛面前的桌上。这场景诡异得很,可皇帝连同福禄都是身在其中而混不自知,没有去驱赶,而都是看着这只花头鹦鹉而表情并没有太多的奇怪。
那鹦鹉不知这是皇帝御用的桌子,若无其事地在上头梳羽,打理了一番以后,跳了几步犹如有灵性一般对视上炎禛,尖嘴一张一合,居然念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此时炎禛和福禄才开始变了表情,这么一只聪明通灵的鹦鹉,炎禛不用思索就能够知道是谁的,这是它那儿听来的话到这里学舌?终究是耐不住心头长久未有的一颤,想要问一句话,可出口的时候则已经换了种方式,他问:“福禄,丽妃册立多久了?”
福禄被皇帝突然一问,愣了愣,心下琢磨他怎么好端端的问起丽妃来,忽然之间就想明白了,这哪是在问丽妃,分明是在问月妃,只不过是不太好意思将那两个字说出口,才用了这样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法子,他连忙掐指算起来,半会儿后回答:“回皇上,已有月余。”
“月余。”皇帝重复,神思复杂,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出了神。原来已经那么久了,他不见她,已经那么久了。这一个多月以来,自己投身于繁冗的国事里,只为了脑海中少出现她的面容一点,渐渐的,也就真的做到了。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忘了她,哪怕以后不能再像这样一样去爱上别人,也至少可以忘记那段美好和丑陋。可偏偏在今晚,弦月挂枝,信鸟来报,这只不该出现的鹦鹉,飞来他的面前念上了这么几句句子,居然就轻易地动摇了一个多月来压抑克制着的东西,在夜半时分洪水猛兽般泛滥。他骗不过自己,他还想着她,念着她,只要有一点点与她有关的东西点明,思念便会决堤。喜欢一个人,自己还能怎么隐藏呢?终究,骗不过心,他也是无可奈何。
姑且去那里看看吧,只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就当是在散步,虽说这个时候去冷宫散步实在是有点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卷 九尾狐现 后宫将变 第二十卷(1)
不遣御辇,只叫福禄一人提了宫灯引路。这件事炎禛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就连自己,等到明天过后,也只会把今夜的故地重游当做是一场午夜梦回。
他们之间,终究是不可能的了,她不爱他,甚至连在乎也没有一点,这就已经是最决绝的事。只是一年前在月下的那惊鸿一瞥,和那抹额间最瑰丽的红,将成为他一生都不能释怀的记忆。
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
炎禛披着黑色狐裘大氅,一路走得凝重,福禄跟着也是沉默,果然如福禄心中所想,皇帝哪能够真的放下月妃娘娘呢?这不,一次没由来的鹦鹉学舌就让他后悔了,深更半夜还要偷偷地去看上一眼。也只希望两人能够重修旧好,就不必皇帝将自己弄得像现在这样了,兢兢业业,忧国忧民,却只是为了抵挡思念。正所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思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对方放在心里。
静静地走,两人都各有所思,不知不觉中也就走到了隐月阁,此夜无风,亦没有铃响,十八只银铃垂在檐角一动不动。四围的草木又长了好些,成群的萤火虫点缀在其间,如昔日一样。
那些势力的奴才看隐月阁成了冷宫,对待得也自然就不尽心了,之前可是争着来这儿积极讨好的。而这还不过是他能够见到的,看不到的,也不知道连琼已经受了多少的冷落。是自己害得她到了这种地步,将一只自由自在的鸿鹄锁进了宫门,却又不好好待她,这是他的错。再怎么因爱生恨的人,毕竟也是他爱过的,甚至是依旧爱着的,受到别人这样的对待,炎禛自然很气愤那些奴才,可是更多的还是恨自己。如今说来倒是他有愧了她,可到底,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有愧了她呢?是她先负的他,然后才是他因为要气她而假装负她,这也算是真的有愧吗?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他气得太过想不明白,之后也一直逼着自己不要去想,但是现在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了想,这件事,可能真的是自己做错了。连琼和炎祺之间又何尝有过什么越矩的行为,她之所以那样说,也可以理解为是和自己一样的激他的缘由,而自己对她的负心,却是真真正正被她耳闻目见的负心。如此一思忖下来,倒真是他一时冲动犯下的大错了。
炎禛走到隐月阁前一棵早就过了花期的合欢树下时忽然止了步,近乡情更怯大约也就是这样了,此刻心中的愧疚竟让他连去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立在殿前,颀长的身影凝得像具雕塑。
福禄不敢多言,面对月妃的事,连他也是猜不透皇帝心里的想法的,不过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要由当事人自己去想透彻才算好,自己这个外人说了也是无用。
半晌,才听得皇帝幽幽的声音在夜里响起,平和地问了一句:“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福禄听了,连忙低下头,表意不明地回答道:“奴才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
“那奴才可就说了。”福禄磨蹭着终于肯开口,即便他说了后对两人或许不会有多大的帮助,可他心里其实还是很想要发表一番的。福禄慢慢说起来:“这事儿皇上做的的确不妥,首先是步摇之事,当日月妃娘娘与程王爷同时沉入水下的时候,娘娘早就已经在水中挣扎得没了力气,是程王爷自个儿拿了娘娘的步摇也未可知。何况,您又何时见过听过娘娘与程王爷有什么出格的事儿,恐怕在那日之前,娘娘连程王爷的面都没见过,又何来勾结暗许一说。再者,那天皇上贬娘娘入冷宫之时,娘娘说的话一听便是气话,您却给当了真,一怒之下册封了丽妃娘娘,您让月妃娘娘当时肯定是伤透了心。”
皇帝听完此话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害得福禄差点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冷汗出了一身,良久后却听得皇帝紧皱着眉说:“你为什么不早跟朕说这些?”
福禄一听这才松了口气,低眉说:“奴才打量着皇上还在气头上,不敢妄加言语。”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话,抬步继续慢慢往前走,脚步轻而沉重,最后已经来到了隐月阁的窗前,一步之遥,咫尺天涯。他望着窗口开始发怔,乌黑的眼眸在夜里却像是有了光亮,炬炬地一动不动只保持着一种姿势。
窗里似乎有隐隐的光茫透出,可那光却不像是一般的烛火,越来越闪耀得明显,犹如有什么非凡的力量在不断释放,到最后已经将一室照得通明,就连窗外的景物也都被照亮。
福禄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地看向皇帝,然后就忽然讶异地说:“皇上,您的玉龙……”
皇帝立即一个眼神制止了福禄,让他不要再打草惊蛇。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玉龙,果然,正在发出一阵阵的白光,这也就是说,当真有妖怪出现了。可是为什么会在这儿?
又想起之前在金陵城的事,流转的眼神越来越疑惑深邃,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和连琼有关?
两人继续在窗外不动声色地看着,茜纱窗上投影着一个奇怪的影像,虽有点失真,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是一只狸猫大小,似乎长着骇人的九条尾巴的什么动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妖怪。
在这时妖怪忽然叫了一声,半是家猫一样的甜腻,半是婴儿一样的纯真,犹如哪家孩子的哭声。九条尾巴姿态各异地摇晃,十分优雅惬意的样子,看来这只妖怪俨然是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地盘了。
接着又有一阵刺目的光,皇帝和福禄都禁不住遮了一下眼,再看的时候,便已经找不到那九尾妖怪的半点行踪了,而是变成了屋里一个女子的身姿,隔着茜纱窗虽然看不真切面容,可是炎禛十分确定,这个女子,就是连琼,就是她。
福禄已然看得呆滞,脑海里不敢相信,却又一点点地将这个妖怪化作的女子联想到连琼身上,恐慌至极地看向皇帝。
皇帝还是无所畏惧地盯着窗内,然而面色已经近乎苍白,目光里的黑无边无际。他用一种再平静不过的语气说:“今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卷(2)
“皇上……”福禄还想要进谏些什么,今夜这幅场景任何人见了都会明白,宫里走失人口的事应该是已经找到源头了,居然,居然妖怪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