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行军打仗前发号施令一般沉稳宏亮地一喊:“比赛开始!”
众女眷纷纷开始了手里头穿针引线的活计,华丽的广袖飞舞,纤纤擢素手灵巧地翻动,女子间的嬉笑声一时沉寂了下去,兰汀湖面重新凝成安好的镜面,星光凝回月亮与烛光,连同岸边七月盛开的木槿花一同,正好汇成镜花水月四个字,把此夜变得无比美丽梦幻。
连琼与柳夭夭身为除湖对岸的太后外,身份在女眷里最高的两位,自然站得的是最好的位置,兰汀湖上的白玉石桥,两人倚栏而站,正对着最亮的月光和最瞩目的目光。
连琼在家里时放任自由惯了,自生自灭得像个野孩子,哪里还会懂得穿什么针引什么线,每年的乞巧节虽然也会去到人家屋顶上看一看全城的女子热衷地做这项活计,可因隔得太远而从未看清过,如今要她自己拿起这又细又滑的针线来,实在是让她尴尬无措地很,针与线在手中握了又握,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凭着运气偶尔穿进了一个孔,可之后的八个孔却像是统统隐匿了起来似的,怎么也找不到穿不进,等到她费尽千辛万苦又穿进了一个孔之后,柳夭夭已经将九孔针的九个孔用五色彩线尽数穿好,只差将作品举起来向众人示意她这个皇后是多么心灵手巧,贤惠聪颖,名实相副。
向来就不怎么有耐性的连琼终于打算要放弃,把手里的针线往水里一撩,解脱了似的地看着湖面上激起的一小片涟漪和星光,毫不在意地说了句:“不玩了。”
柳夭夭似是已经忘了要去宣告自己的成绩,反而和连琼说起了话来,她一脸意外地朝桥下一望,佯装惊讶道:“妹妹,好好的怎么就给扔了呀?”
连琼还记着柳夭夭曾经对自己冷冰冰的态度,只觉得她变起脸来可真是比天气还快,好笑而又不耐烦地对她说:“那东西太麻烦,我不玩了,还是姐姐比较在行。”
“这是哪里的话?”柳夭夭眼光一变,忽然把自己手里的九孔针递到了连琼的手里,幽幽笑着轻声说,“不如姐姐把这给了你吧,就当姐姐为之前对妹妹的态度抱歉了。”
连琼一愣,想这柳夭夭什么时候就待自己亲厚如此了,要是自己相信才是傻瓜,其中必定是有诈的,她送的东西可万万不能收。于是把九孔针推了回去,同样柔善地笑着说:“姐姐好意,妹妹心领了,当初也不过是姐姐应有的教导,妹妹怎敢有所不满?妹妹又还怎么敢夺了姐姐的风头,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妹妹客气什么,就拿着吧。”柳夭夭又把九孔针往前一推,像是连琼要不收下她就决不善罢甘休,如此一推一让数回,两人手里的九孔针就一不小心脱手落入了水里,尖端是一道反射着莹莹光泽的细线,尾部是一条五彩的线条,一刚一柔,一急一徐,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落进水里,漂浮在湖面上随风晃动,分外明显地截断了一束烛光,
柳夭夭立即惊呼了一声,在众人都围了过来以后,一脸极其不敢的表情指着连琼说:“月贵妃,本宫好不容易穿好的九孔针,你怎么可以把它给扔了?”
一下子围上来的众女眷们纷纷为皇后打抱不平,附和她的言论,也顾不上什么真真假假,又是安慰皇后又是责备月妃,有几个只敢小声抒发不满,也有几个敢于出头当面指责的,比如说炎禛的皇姐,炎华长公主,她便仗着自己的身份毫不留情地责备起了连琼:“月妃,你未免也太过恃宠而骄了,皇上宠着你,你便可以将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了吗?你平时便是个不安分的,种种言行都让人不合心意,本公主也就不说你了,可如今居然敢如此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地欺负皇后了,可还有没有一点规矩教养?!皇上宠你,本公主眼里可容不下一点沙子!”
连琼被炎华长公主训得一时竟连还口的余地都没有,楞楞地看着她愤怒的脸很久,终于,在站在她身后的柳夭夭委屈的表情里发觉出了意思一闪而过的得逞意味,顿时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一切,果然,柳夭夭的心思就是如此缜密奸猾,叫人防不胜防,可是,她又怎么能忍下这口平白无故受人误会的恶气呢?连琼狠了狠心,柳夭夭,自己虽不如你奸诈,可是你要是想害自己,她就算不顾自伤八百,也是要杀敌一千的。
连琼良久未有解释什么,只是沉默,在听完了以长公主为首的人对自己的指责后,余光瞥了瞥湖对岸的人,似乎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什么,只有炎禛与炎祺仿佛在往这边焦虑地看,于是在长公主训累了停下来歇一歇的空当里忽然说道:“既然是臣妾所犯错事,臣妾定然会设法补救的。”
就在所有人都转怒为惑时,连琼突然从白玉石桥上纵身一跃,在离湖面七尺多高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顿时,周围所有人都看得呆若木鸡,知道兰汀湖里传来一声巨大的扑通声,溅起的水花直击三尺,镜面一样的湖水碎成了白茫茫一片,所有人才反应过来开始惊呼,开始慌张,就连原先训人训得正在兴头上,理直又气壮的炎华长公主也登时被吓得花容失色,目瞪口呆地看着连琼头也不回地跳下水,已经想好想要继续的话一时卡在了喉咙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表情像是吞了一只死苍蝇。
这边一石惊起千层浪,兰汀湖的对岸也被渲染出了紧张沸腾的气氛,王爷和大臣们纷纷起座往纷闹的中心,白玉石桥上望去,只是人太多场面太乱,并看不出是什么事情,只知是有人落水了,但也不知道是谁,大家都担心是自己的老婆孩子出了意外,关切焦虑地凑着看。福禄在炎禛的命令下走到岸边找了一遍连琼的身影,却意外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月妃的人影,深知此事的严重性,立即奔回去紧张地向皇帝报告。炎禛这才确认了心底的担忧惶恐,不得不相信那落入水里的人果然就是连琼。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卷(3)
桥上有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传来,皆是大惊过后好不容易恍过神来的女子在混乱叫喊,虽杂乱但整合起来还是可以听得明白,大致喊的就是:“月妃娘娘落水了,快救救她啊!”
对岸焦躁地想知道落水的人究竟是谁的人们一听是月妃娘娘落了水,都面色大变,表情担忧得比自己老婆孩子落了水还严重。谁不知道皇帝最宠的就是月妃娘娘,月妃落水,无疑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自己能将月妃娘娘就上来,必定是头功一件,可也正是因为那是月妃,要是因为自己污了月妃的凤体,皇帝过后生气可要如何是好,要是功过相抵,皇帝觉得还是自己的过多一些,一怒之下将他们的手给剁了可就是得不偿失。如此一思忖,功劳自然比不上手的重要性,于是都只面面相觑了一阵,谁也不敢下水去救,惟在心里暗自责怪自己家中的女眷为何不会凫水,此刻不能舍身相救,若是她们能去救得月妃,也能让自己沾沾光,可也只得扼腕了一回,想着回去以后必定要教家中的女眷们除琴棋书画,女红烹饪之外再多学凫水一项。
炎禛此刻已是心急如焚,虽还是身形不动地端坐在龙椅之上,却是如坐针毡,坐立不安,双拳握在龙头扶手上微微发颤,几乎是想把扶手生生捏碎,他甚至在恨自己为什么是皇帝,在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遇了危险时都还要因为可笑的仪态风度而眼睁睁看着不能相救,为什么明明他是皇帝,万人之上,却还有那么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连个普通人都不如。龙头扶手在拳中发颤,可炎禛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在太后与百官臣子的注视之下,稍稍有一点点失仪,便是不合祖制规矩,要落别人口舌的,而更重要的是会让连琼无辜的遭受祸事,就如这件事,他自然能猜到是别人对她使的促狭,可他又能怎么办呢?没有证据更没有证人,她只能吃了这哑巴亏,连自己这所谓的皇帝都没法帮她。
龙椅右手侧是太后的位置,太后下面坐着的则是程王爷炎祺,炎祺已是现在所剩无几的还依旧在座下的人之一,这对于向来爱看热闹的他来说实在算是件异事,只不过事出突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的宠妃身上,没有人顾得上去注意这一点,就连炎禛也没有心思去注意,直至炎祺忽然敛衣站了起来,对炎禛正色道:“皇兄,臣弟知晓皇兄万金之躯决不能以身涉险,恕臣弟斗胆,臣弟与皇兄乃亲生兄弟,此刻危急关头,不如就让臣弟去相救皇嫂,总好过让月妃娘娘的凤体让旁人触碰,更何况现在天凉水寒,月妃娘娘实在不宜陷在冷水里太久。”
炎禛面色一沉,缓缓将眼眯了眯,一边看着自己的三弟一边思索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从这场宴会的一开始他便发觉到了炎祺已经将注意力不自觉地放在了连琼身上,也是,连琼那样一个自然而不加修饰的女子,放在宫中就如同一朵牡丹园里开放的幽兰,那个人见了不会多看一眼,不会对她情愫暗长,只不过不敢表现出来而已,但炎祺是有花花公子之名的威武大将军,既慧眼识英对她另眼相看,又胆大包天敢于漠视自己,哪怕那是他的皇嫂也不顾忌。但是,连琼毕竟还是他的皇嫂。炎禛不放心地盯着炎祺,深邃的眼神深到不可见底,似在质疑,又似在警示。
皇帝久久不回应,一旁的太后便有些坐不住了,知子莫若母,她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在顾虑什么,不就是那个出生低微的野丫头,太后本就不喜欢连琼,为了炎禛才勉强允她封妃,平时和连琼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再加上她的出现慢慢地致使自己喜爱的皇后失了宠,便开始对她日益厌恶,巴不得就让今日这档子意外溺死了她才好,也不去管是谁胆敢在皇宫里做出了此等小动作。可半路上却又杀出了个炎祺要来救她,那此事便要另当别论了,炎祺的生母是先皇最宠的妃子,先皇对她的宠爱不亚于如今的炎禛对连琼,可见大炎国皇帝的血统里流得便是专情的血。那时太后还是皇后,母凭子贵靠炎禛的太子身份稳居后宫之首,可炎祺却是子凭母贵才封了个程王的称号,时至今日,虽然逝者已矣,炎祺的母妃不知早已死了多少年,可当年因她而受的坐冷板凳之苦却终究不能忘怀,自己将她留下的儿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自己的儿子却非要和自己反着来,一直把他看得比亲兄弟还要亲,这就让她窝火得很,要不是看在炎祺身为威武大将军还有为大炎国保家卫国的功苦劳,和手里的重兵权,她哪里需要对他这样客气。如今两个令她讨厌的人要凑了堆去涉嫌,正是合了她的心意,好到不能再好,太后不动声色地压抑下心中二十多年来的妒恨,熟稔地露出一副慈祥又和蔼的面相,温声对炎禛劝道:“皇帝,程王爷说得在理,你便允了他吧。”
炎禛又把龙头扶手握了一握,最后也只能在两方逼迫与心急如焚下沉声答应:“好。”
炎祺不愧是威武大将军,不仅上阵作战在行,凫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纵身一跃,以一个漂亮的姿势跳入湖中,再用一套又美观又快速的泳姿游到了连琼处,把扑腾了很久又喝了很多口水的连琼侧身一揽,转身干脆地就要往回游,可不知是连琼扑腾了太久以后没了一点力气,还是喝了太多水身子加重,被人一揽不能再扑腾之后就渐渐开始下沉,甚至还拖着前来救她的炎祺一起往下沉。
原本看着炎祺英雄救嫂的壮举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加油鼓劲的女眷们见到局势惊天逆转,顿时又慌了手脚,炸了锅似的沸腾乱叫,尤其是炎祺的几个王妃侧王妃,更是在一旁喊着喊着快要哭出来,自己的夫君救人是好的,可要是为了救人而丢了命,要她们成了寡妇,可又如何是好?
另一岸的臣子们则是在想,原来威武大将军的凫水能力也不过尔尔,虽然好看又快速,可是一个人渡渡还可以,要是救起人来,却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叫自己的家眷去学凫水,可绝对不能学这种姿势。
农历七月份本就已经是开始转冷的时候,此时又正值夜晚,兰汀湖里的水简直已经是可以用冰凉刺骨来形容,连琼在里头泡了许久,又消耗了太多力气,早已冻得浑身发抖,血液都仿佛凝成了冰渣子,上下牙咯咯地磨合,只剩最后一点理智提醒着她不要丧失求生的欲望。连琼从小到大从未接触过水,竟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样怕水的,直到此刻落水,她才明白自己的死穴原来是水,一旦落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就完全变了,胆小恐惧得像是变了个人,浸没的感觉让她无助,无助的感觉让她崩溃,像是鸿雁进了牢笼,死亡的预感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
她只是想要活,她只是想要远离死亡,这看上去平静温和的水为什么能够瞬间成为凶手,连琼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要拼命挣扎,而就在这半途中却出现了一只大手来揽住她,那只大手温暖而又有力,仿佛是给濒临死亡的自己一道生的希望,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依附上去,可忽然又发现那只手并不是带着她去往岸边,而是拉着她一同沉入水里,那不是希望,而是绝望。连琼想要垂死挣扎,可早就没有了力气,腰部又被禁锢着,哪里逃得出来,只能绝望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彻底放弃挣扎随他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卷(4)
冰凉的水没过头顶,浑身又是一个激灵,脑中像是清醒了一下,可又立刻变糊,大约已是回光返照,连琼吐出肺里的最后一口气,身体里再也没有一点点储存的空气,她已经感受不到冷,感受不到恐惧,只知死亡已经毫无悬念地包围了自己,天罗地网一样从四面八方而来,她怎么可能还能逃脱呢,连琼已经神志不清,心底恨极这个害自己的人,又遗憾不能看清他的长相,以至于死后不能化作厉鬼去找他。慢慢的,就连自己是谁都已经不清楚,慢慢看到眼前眼前白光一闪,出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幻境。
十亩芙蕖池,里面的芙蕖花光彩动人,微妙香洁,从花骨朵到盛开只消弹指一瞬间,而后再长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来,像是跳过来衰败这一环节,只留下最美好的时光展现在世人面前。层层叠叠的花与叶之间,隐匿着一叶小小的舴艋舟,小舟静静漂在芙蕖池中央,船桨被随意摆在船尾无人去管,她原本以为这叶舟上没有人,可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了船头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看不清长相,可是身姿却让她觉得熟得不能再熟,他们正保持着一种极其暧昧难言的姿势,男上女下,长发交杂浸润在水面上,或飘扬在荷风里,场景很美很梦幻,她却看着看着莫名地心口疼,捂住胸口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会儿,忽又有一道巨大的力量将她往回拉,拉入一个暗黑的深渊中,在那个深渊中她一直往下坠,坠了许久都没有底,到最后她几乎是想着宁愿粉身碎骨也不要再这样无止境地下坠。终于,她坠到了深渊的底部,可却发现那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柔软的水面,温和地包裹住她,温和得让她窒息,原来方才眼前的一切都是死前的幻觉,果然,她是命不久矣,仿佛已经有通往黄泉的路向她敞开,只需要她往前一跨。
这时又有一丝温暖涌过来,涌上心头,涌入脑海,然后是无尽的生的希望,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空空如也的肺里灌入了气体,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大脑和心脏也慢慢回归清醒透彻,她缓缓辨明出是两片在冷水里尤显温暖的唇瓣覆了过来,将珍贵的空气慷慨及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