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禁卒也算是经验丰富的“牢头”,往日里吃惯了沾血的钱银,似乎毫无顾忌的样子,其实心细着呢。
他看出这座监仓有点不对劲,就迳自走到仓前,忽然蹲下身,猛地抽刀出鞘,空刀鞘往前探出,用带弧度的尾端,勾住其中一位罪犯的衣领,稍微施展手段,送出一股柔劲巧力,就将其拖到面前。
提在手里的罪犯面黄肌瘦,露在外面的皮肤冒出细密的鸡皮疙瘩,与往日里的印象截然不同。
带刀禁卒讶异极了,毕竟才过了一晚而已,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当他的目光游移到罪犯的口唇、指甲,微微泛红的绀色,还有轻微颤抖的身体,上下两排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双手突然松开,眼睁睁地看着罪犯重重地倒在地上。
他的喉咙底部回荡着暴雷的愤怒和惊恐,不安的情绪有如恶鬼,攥住带刀禁卒的心,并狠狠地揉搓起来,转眼间就变成一堆破烂的碎片。
“疟疾!”
古早时期,先民将“疟”写成“虐”。《礼记?月令》中称“民多虐疾”。东汉末年,北海人刘熙在其《释名?释疾病》中,释“疟”,称此病为“酷虐也”。“凡疾或寒或热耳,而此疾先寒后热两疾,似酷虐者也。”
先秦时期,疟疾最早在中国南方地区流行。《周礼》中所谓“秋时有疟寒疾”,即指此疫秋天多发。究其发病原因,《礼记》认为:如果秋天气温偏高,即所谓秋“行夏令”,就会暴发疟疾,因传播疟疾的蚊虫繁衍密集。
带刀禁卒立即屏住呼吸,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外飞奔而去,内监某仓发生疟疾,则意味着大规模的瘟疫爆发就在不远,若是不想监狱里面的人死光,连累自己都遭殃,只能……
弃职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弃职。带刀禁卒家里世代从事这份贱役,血肉骨髓甚至灵魂都烙着监狱的印记,除了这份行当,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还能干什么。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告诉书办,通过狱吏将消息传到县官的耳朵里,让高层决定该怎么办。
为了引起足够的重视,带刀禁卒决定将情况往坏里说,少许添油加醋,如今看来恐怕是免不了的。
待在内监甲字号小仓里的李玄,指挥若定地用五鬼附身,弄翻了丙字号中仓里的罪犯,轻而易举地引起巡视禁卒的注意,相信用不了多久,插上谣言翅膀的谎话,会令县衙监狱发生一场混乱。
在可控制的范围内,让已经被他收服的木属半妖宋忠,伪装成身患疟疾而死的尸体,光明正大地离开内监,去拯救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实属不易。
原本李代桃僵的策略太粗浅了,不如现在修改后的瞒天过海之计。接下来,就看绍兴县衙的官老爷们,是不是爱惜自己的身家性命了。
歌舞升平中逐渐腐化衰败的官僚管理体系,就像黄土埋脖,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朽,思维逐渐僵化,对于任何事情都反应迟钝。
可是,在大规模疟疾即将爆发的噩耗下,短暂的混乱过后,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为了保住自己的帽子,三班六房都迅速动员起来。
再次进入监狱的人,都是贱命一条的禁卒,脸上蒙着浸泡药液的布巾,眼睛里满是犹疑不信和惊恐不安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们来到内监丙字号中仓,原本手足发冷的罪犯,现在如火中烧,面红耳赤的模样,就像胸腹揣着火炉。
有人不敢置信地伸出触碰,随即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飞快地收回自己的爪子,并立即用随身携带的湿药巾擦拭。
第一个发现疟疾的带刀禁卒,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先是欣慰地轻轻点头,心里安定不少,忍不住暗忖自己的发现果然没错,添油加醋也不是没有道理。
旋即,他发现自己身处疟疾病人的包围中,即便有药巾护身,恐怕也撑不了多久,顿时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带刀禁卒的反应有如瘟疫,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迅速在进入内监的炮灰小队中蔓延开来。
“看什么看,快点动起来!”
领头的狱吏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才打破现在诡异的氛围,有禁卒反应过来,就立即解开布袋,走到监仓附近,小心翼翼地倾倒出里面的……石灰。
潮湿的地面接触到石灰后,迅速地发生反应,滋啦啦地连串爆鸣声中,刺鼻的浓烟缕缕不绝地升起,仿佛在这座监仓外面,形成一座新的牢狱。
只不过,这座石灰牢狱囚禁的不是普通罪犯,而是能轻易置人于死地的疟疾,最可怕的五种传染病之一。
看到有人行动后,其他禁卒也跟着动了,先是分头往各自负责的监仓前去,查看其中的犯人情况。
结果吓了他们一跳,大多数监仓都有人“打摆子”,还正常的人看到如此大的阵仗,都开始变得有点不正常了。
狱吏听到麾下禁卒的禀报,一颗心早就沉到谷底,双手握紧拳头,压在喉咙里的咆哮,从齿缝之间泄出:“果然是疟疾!”
这是最坏的情况,县衙里的大人最担心的也是这个,大规模的疫病正在酝酿,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爆发开来,迅速传遍整座绍兴城,并向周边区域蔓延。
有非常短暂的瞬间,狱吏想一把火烧了内监,甚至整座监狱。只要将疟疾扼杀在襁褓之中,他相信诸位大人不会过于责难,毕竟监狱走水的事情时常发生,死几个犯人总是难免的嘛!
可是,内心最后一点良知,及时制止住狱吏野兽似的想法,将他重新拉回到人性光明的一面,再次考虑如何应对。
“外监和女监的人较少,都开了仓门,放他们出去,记得带上镣铐和枷锁,别惊扰到县衙里的诸位大人。”
狱吏的头脑突然变得非常清晰:“至于内监,活着的犯人,尽快转移到外监。至于死的人,半死不活的人,你们都给我撒上石灰,镇住疫气,再用草席裹了,装满板车就送到义冢下葬。”
“还有,这些尸首合葬处,都给我摆上五毒镇墓兽。疟疾疫气,不可小看!”
第四百六十四章 逃狱()
证实疟疾即将爆发,县衙监狱立即行动起来,监仓囚犯转移过程中,由于禁卒们并不熟悉此事,弄地鸡飞狗跳地十分混乱。
狱吏心里早就压着火,眼看周围乱哄哄的场面,就像城外的草市,顿时大吼一声,劈手抢来禁卒手中的棍棒,一根裹牛皮的水火棍,朝不听话的囚犯劈头盖脸地打去。
其他禁卒看到牢头暴走,也跟着有样学样,镇压想要闹事的犯人,更可以藉此宣泄自己内心过于沉重的压力,毕竟疟疾爆发起来,可是不认人的。
外监犯人不少,原本有人想要起哄,被狱吏带头棍棒伺候,顿时熄灭了心思,最先抱头蹲下,根本不顾周围伙伴的死活。
旁人冲他吹胡子瞪眼,他却毫无所觉,想必脸皮是蛮厚的,无怪乎此人可以在监仓里混地开,不是没有道理。
女监的犯人还是头一次看见如此大的阵仗,不管是毒妇还是妒妇,都在男人的棍棒下乖乖地俯首听命。
监仓犯人转移后,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不管男女老少,都双手抱头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不多会,受伤犯人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或许有人骨折了,有人筋断了,委实有点难忍。不过,为了避免再次捱打,犯人们只能强行忍着,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外监、女监的犯人转移后,紧接着,轮到内监的犯人。起初,都是惶恐不安的正常人,不过他们没有机会离开监狱,而是被带刀禁卒压着,强行带进外监。
李玄藉着五鬼使了个障眼法,令禁卒们看不见自己,下山虎阎森等人得了命令,也不敢开口声张。
由于场面乱糟糟的,也没有人注意到内监深处甲字号小仓少了一个罪囚,禁卒们想着反正迟早要死的,干脆不去刻意寻找了。
由于内监的重犯都不是普通人,其中甚至有身手不错的江湖中人,就算米汤吊着命,一旦暴起发难,还是很棘手的。
于是,狱中禁卒都被允许带刀了,而且上官发话,一旦有犯人不听话,可以就地格杀。
可惜,没有人是傻瓜,老江湖们都看出禁卒们不同往日好说话,身上弥漫着可怕的杀意,都乖地像一只兔子,叫他们往东就不敢往西,叫他们站住就不敢往前走,听话地让禁卒们不敢置信,找不出一点可以利用的机会。
安置好这些罪囚重犯后,终于轮到处理尸体了。胆颤心惊的禁卒,在每具凡人的尸体身上,洒下薄薄一层石灰,根本不敢多看几眼,就用草席卷起,为了避免直接接触,甚至动用了软轿——也就是两条竹杆,中间用软绳连着,做成简易的担架。
一具具的尸体被抬出监狱,胡乱地堆放在双轮平板车上,为了避免走漏消息,都铺上稻草秸秆遮掩。
一车至少十具,拉走三车后,就只剩下几具尸体。仵作打算冒着生命的危险,勘验检测一番,可惜他的好心被上官制止住了。
“阴沟、水渠都给我洒石灰镇疫,监仓里的马桶满了都没人管,难怪会出事。全部改成蹲坑,做成斜道,引流河水冲走”
县衙里的大人没有露面提振士气,说话的人是县官自己请的师爷,绍兴当地人,方言说地贼溜,指点江山的气度,丝毫不比军中将帅逊色多少。
看在他身后的大人份上,衙役们没有计较太多,心里想着监仓改造,这笔钱可不小,该从哪里出呢?
“羊毛出在羊身上!监仓升级上造,都是为了犯人好,这笔钱叫他们凑一凑。嗯用什么名目好呢?”
师爷沉吟半晌,掐断了几根银白的胡须,终于想出了办法:“我想到了!这笔钱就叫监仓建设费,每一个犯人都要交钱。敢不交,就打折他们的腿!”
衙役们听说此节后,都知道可以上下其手地捞好处了,只不过如今保住性命为先,毕竟疟疾是否大规模爆发,现在还没有摸清楚。
没过多久,四辆大车拉着尸体离开县衙监狱,直接前往城外的乱葬岗。药巾蒙面的禁卒看到一个个野狗刨的坑,暴露在外面的残骸,忍不住搅动脑汁。
为了避免野狗刨尸,几个禁卒合计一番后,决定挖一个深坑,将所有尸体倾泻下去后,埋上一层土就夯实了。
于是,平日里懒散入骨的禁卒,陡然变了个人似的,挥舞着锄头、铁铲,速度快地就像风车,没过多久就挖出两丈长一丈宽三尺深的大坑。
紧接着,他们又马不停蹄地拉着板车下来,将草席裹着的尸体,一具具地滚下去,其中就有半妖宋忠。
尽管他心急如焚,身体被禁卒摆来弄去,却还是强行忍住,直到砂石泥土扑上来,将身体、头面都遮盖住,并一层层地叠加上去。
宋忠陷入的黑暗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依旧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随行的竟然没有板车,显然是被禁卒直接丢弃了。
此时,天光已近黄昏,木属半妖察觉周围无碍后,迫不及待地排开泥土,直接打了个盗洞出去。
徘徊在乱葬岗附近的乌鸦性喜食腐,由于吃多了尸肉,眼睛泛起厚厚的血丝,看上去就像染血似的。
它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在墓碑上停歇,或者是在地面行走,脖子甩来甩去,啄着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
就在一头食腐乌鸦,漫不经心地走过一座新坟时,一只经脉暴突而出的大手,突然破土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新的猎物。
不待食腐乌鸦挣扎,青筋暴起的手背,蔓生出纤细却格外坚韧的根系,无视层层叠叠的羽毛,直接刺入它的体内,紧接着血肉精华尽数被汲取夺走。
原本身体还很饱满的乌鸦,不断地脱水干枯,转眼间变成瘦骨嶙峋,干尸似的玩意,如此可怕恐怖的场面,顿时惊起周围无数同类,扑扇翅膀飞走,发出“呱呱呱”地哀鸣声。
左道之士宋忠却藉此获得了喘息之机,被禁卒深埋地底,挣扎出来的过程中,消耗的体力之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过,好歹他算是逃出生天。由于天光越发暗淡,木属半妖的眼睛发出荧荧绿光,扫视周围一圈,待在附近的野狗,顿时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四散逃走了。
动物感受危险的本能,实在是太出色了,它们都在宋忠身上,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怖,那是无限吞噬的恶鬼,从地底不知道多深的地方爬出来,爬出地面。
宋忠分辨清楚自己所在位置后,确定了方向,就往自己的家赶去:“奶奶,坚持住,孙儿就要回来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送终()
绍兴城外,乱葬岗
唇舌沾染腐毒的野狗们去而复返,盯着新鲜的盗洞,准备刨走上面还未夯实的浮土,挖出里面的尸首嚼死,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稍后停落在墓碑上的食腐乌鸦,呱呱呱地一顿乱叫,仿佛看出野狗们的打算,不断地催促往日里的合作伙伴,赶紧呈上血肉的盛宴。
一头吃多了腐肉,体格变的格外壮硕,就像小毛驴似的大野狗,眼中浮起的厚厚的血丝,在天光暗淡的时分,往外喷出尺许长的红光,几近妖化。
它迈着轻柔地步伐,悄然来到洞穴前面,小心翼翼地俯下头颅,轻轻地嗅闻几下。就在野狗伙伴和乌鸦盟友不以为意地准备看笑话的时候,野狗小怪突然察觉到危险,连忙抽身而退。
就在这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从阴暗的洞穴中探出,速度之快有如离弦之箭,五指捏成剑形,猛地往上贯穿野狗小怪的头颅。
紧接着,小毛驴大的野狗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就被那只怪手用力拽进洞穴里,片刻过后,野狗群和乌鸦们都听到血肉被撕咬,汁水四下飞溅,骨头被啃噬,碎渣反复咀嚼的声音。
哗啦啦一声,食腐乌鸦惊觉而起,扑扇翅膀再次逃窜,野狗们也被吓坏了,纷纷四散狂奔,决定远离这座变得格外恐怖的墓穴。
没过多久,茹毛饮血的人双手并用地爬出地面,尽管头面都是野狗小怪的鲜血,染红的头发,来不及清除的石灰与碰到狗血,腥臭味道随着浓烟冲天而起,滋啦啦地发出连串皮肉被腐蚀的声音,不过他还是活了下来。
再次沐浴在月光里,此人仰天长啸,神情癫狂至极,直到一阵夜风吹来,拂走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竟然是绍兴城有名的风月场所,快活林跑腿打杂的小混混杨伟,后脑勺和脊骨的创伤早已痊愈,只可惜双腿被马车车轮碾压过去,粉碎性爆裂骨折的伤势,连左道之术都无计可施。
若不是他强烈要求,两条多余的残腿,早就被救命恩师斩掉,现在却成了额外的拖累。
杨伟伸手擦走嘴角的血迹,随后凭着过人的灵感,在乱葬岗找到两柄可堪一用的生锈铁剑,稍微改造一番,变成拐杖似的杖剑,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若非得遇老师,蒙他老人家的再造之恩,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现在我还活着,一是报仇雪恨,其次是在江湖上打出名声。”
“第一个小目标,对如今的我而言,容易地有如探囊取物。至于江湖道上的名声,挑战名家或许是条正经路数,不过刷白道英雄的名望,不如砍黑道豪杰来地快。”
心意一定,杨伟双手拄剑代替双腿,行走如飞地离开乱葬岗,向不远处的绍兴城奔去,他要宰了城北草市“渔霸”的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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