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典吏连连摆手,笑道:“朝廷派了十来万大军到俺辽阳沈阳各地,东虏那些许人马能杀过来,俺可是不信。”
郑秀才也道:“大事自有朝廷操持,地方上有大人们坐镇,武夫但听指派,用心阵上杀敌,天下便可无事,我辈只管安心读书准备应举业,这才是正道。”
提起举业,李家兄弟二人均无心如此,考上秀才已经费了十年苦读之功,再揣摩时文大卷子,每日苦读,这般事委实做不下来,当下打个哈哈,一众人往客厅去,那里酒菜齐备,自可边饮边谈,要比站着说话,舒服许多。
……
这几日张儒亭一家都预备迎接钦差,上下忙成一团,姚宗文不打算住城中的驿馆,他的前导官已经在城中挑中了一处宅子,正好就是张家的别业,这件事张家上下当然乐得答应,也是脸上有光的事,因着这层关系,张家不少有功名的人也预备一起出城迎接,这府里上上下下乱成一团,石新已经无意居此,正好魏峻峰的事已经接近成功,今日他便向张儒亭告辞。
“石先生辛苦。”张儒亭对石新道:“监军高大人,胡大人处我已经早就打过招呼,只待你将姓魏的人带来,这事自然就成了。”
张儒亭白净清瘦的脸上满是骄矜之色,这阵子他待石新仍然是十分客气,但骨子里的畏惧明显少了很多,石新心中清楚,主要原因便是新传来的消息,女真主力已经向北关动兵,自去年下半年来暧昧不明的局面终于有了定局,北关和蒙古才是后金国用兵的方向,大明这边的沈阳和辽阳,最少一年内不复再有刀兵之忧。
这样一来,各地首鼠两端的人态度自是一变,当然这些人有这般表现也不奇怪,他们本就是为后金的威胁而暗中投靠,也会因威胁远离而改变态度,一切的决定在于力量,石新对此没有丝毫意外。
韩旭这事,其实无关后金和大明相争的大局,一个督司掌握的力量有限,决定不了什么,要紧的就是这事已经成搅动辽阳官场的布子,张儒亭别的事不管,只盯着石新催促,原因便在于此。
石新道:“魏峻峰已经带人回到辽阳,他和在下说,得先给付一半银子。”
“这事容易。”张儒亭道:“回头我叫帐房将银子支出来便是。石先生你这般辛苦,自然也有一份。”
“多谢。”
石新面露笑意,拱手致谢,张儒亭也不在意,些许银两对他家来说算不得什么。打发走石新后,他换了一身衣服,坐上一顶二人抬的小轿,直奔城东而去。
张儒亭到的是监军高出的住所,辽阳兵马众多,文官数量也是激增,原本只有辽阳都司和辽镇副总兵官署,后来加设总兵官署,又派驻巡按,接着经略也驻于此,辽阳地位的提升是和北虏东虏的力量变化息息相关,原本广宁最重,现在辽阳又复为辽东中心重镇,除了高出之外,城中尚有多名文官监军,等张儒亭进门之后,客厅中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看他进门,各人纷纷起身,大家作揖行礼,彼此都是十分客气。
“赞画也来了,”张儒亭向一个四十来岁的缙绅打扮的中年人拱手,说道:“这些日子赞画辛劳国事,委实辛苦了。”
他致意的是刘国缙,此人在萨尔浒一战时是军前赞画,原本是李成梁的义子,李成梁晚年贪污舞弊,弃守宽甸等事,都与此人脱不了关系,萨尔浒一战李如柏阵前退缩,后来弃地而逃,这些事都是与此人一起做下,后来明军惨败,这人却到处散布消息,将责任推在其余各路战死的总兵身上,力挺杨镐和李如柏无罪,数月之前,辽沈一带人心惶惶,朝廷也失了章法,这人上奏说以辽人守辽土,从户部领了二十万两白银招兵,至今兵尚未见在何处,熊廷弼已经打算查办他,但这人是东林党的成员,熊廷弼在朝中的势力浅薄,弹劾武将经略可以一奏一个准,对刘国缙这种进士出身的辽东本土的地头蛇,熊廷弼却是没有什么办法,刘国缙仍然大摇大摆的在辽阳各地活动,丝毫不受影响。
第七十二章 暗流()
刘国缙对张儒亭只是微一拱手还礼,脸上笑意也是很浅,张儒亭丝毫不敢介意对方的态度,相比于刘国缙和他背后的势力,张家所谓的东厂和官场中的势力简直不值一提,在刘国缙面前,他就是辽阳的一个土乡绅而已。
“弟已经与姚大人说妥,诸事均按前议来行。”刘国缙等张儒亭坐下后,继续刚刚的话题,他脸上是淡淡的微笑,说了一句后,就看向自己左手边的户部督饷郎中傅国。
傅国道:“学生这里当然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经略处恐怕难以遮掩过去。”
“此事易办。”刘国缙挑眉道:“熊飞白不过追着学生当日招募兵马一事不放,现在这件事已经有了眉目,姚大人前来,上下均看到兵马后,经略那边自然无话可说。”
刘国缙领银二十万,到现在其实没招到任何兵马,银子当然是大半拿出来分用,凭他一个人还吞不下这么许多,辽东官场几乎人人有份,文武均有,傅国当然也分到不少,现在刘国缙借着姚宗文的东风,再次请拨粮饷,傅国知道这事背后涉及的人很多,自己答应了有好处,不答应就会有旋踵之祸,当下盘算一番,答道:“六万本色一时不措手,六万折色学生可以即刻批下来,老前辈还是要和经略说妥,不然终归会有麻烦。”
刘国缙淡淡道:“经略去职就好办了。”
高出和胡嘉栋均为监军,熊廷弼对他几人其实还算客气,平时也算倚重,听着刘国缙这话,两人均是捧起茶碗,假作喝茶,并不言语,傅国亦是低头,心中对刘国缙的话不以为然。
熊廷弼等于是只身入危城,在辽阳和沈阳各地威望极高,不仅是普通百姓,士绅和官员中也有不少推崇老熊的,要紧的是皇帝很看重熊廷弼,弹劾的奏章一律留中不发,这样的情形下和熊廷弼碰,简直是鸡蛋碰石头。
“诸公此时想来觉得此事不易,然则凡事先立下宗旨,慢慢施行,终归有成功的一日。”刘国缙看看张儒亭,笑道:“那督司韩旭不法之事,就是可以拿来做文章。还有滥用刑罚,擅杀大将,营伍不整,浪费国帑粮饷诸事,慢慢一宗宗的拿出来说,若再有失地之事,那便更易着手了。”
各人这才知道,刘国缙等人果然已经下定决心,所说各事当然全部是无稽之谈,但积骨销毁,众口烁金,东林党在朝中有很多言官,弹章连上的话,很难说皇帝会不会变心。
刘国缙又道:“今上自今春以来,传太医的次数颇多,毕竟是有寿数的人了,自来古稀天子稀有,今上年近花甲了。”
这消息当然是轰动性的,在场的人都猛然抬起了头。
刘国缙人虽在辽东,消息却是直通京城,这一点来说一般的官绅绝没有办法和此人相比,刘国缙不仅有辽东李家的支持,同时还是东林党的一份子,以现在的各党势力来看,东林势力当属第一,这消息当然是自京城而来,刘国缙没有说透,但话里的意思很简单,当今皇帝年近花甲,而且自中年以后身体就并不算好,现在圣寿近花甲,传太医的次数多就代表身体每况愈下,恐怕撑不了多久。
若是今上一去,皇太子却是东林力保过的,太子一登基,楚党浙党全得玩完。
一朝天子一朝臣,万历皇帝能掌握好各党间的平衡,比如大学士首辅用浙党的方从哲,吏部尚书却用与东林靠的很近的周嘉谟,御史和给事中又是楚党和浙党东林各党并用,不教一家独大,太子常年在东宫,帝王心术要想掌握的好总需一定时日,混乱之时最易混水摸鱼,比起政争乱斗来,东林党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万历二十一年时东林党赵南星第一次出手就打的齐党楚党一头包,现在东林势力更大,刘国缙的底气便是由此而来。
“那这都司韩旭擅杀百姓抢掠民财一事,当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不错,但这事要有实据才行。”
刘国缙看向张儒亭,说道:“老兄操办此事,到底进展的如何了?”
张儒亭过来原本是商量一起去接钦差的事,没想到这里有刘国缙在,而且韩旭一事这几个人看的这般紧要,这事他一直放给石新去办,自己没有太放在心上,此时心中一阵慌乱,只脸上还是一派镇定,想了想便答说道:“物证怕是很难,人证有韩旭的一个部下,当日一起动手,人已经到了辽阳,我已经派人去接,待接到我府中便来知会各位大人知道。”
“人直接送到学生的下处吧,那里人手多,不怕出什么意外。”刘国缙眉毛皱了一下,他对张儒亭到底不大放心,眼下辽阳官场的风声其实就是他放出去的,连弹劾韩旭的奏章他已经吩咐人写好了,只待证人到手立刻拜发,主要弹劾的是熊廷弼,韩旭只是个引子,但这引子也是十分要紧。
众人这时站起身来,刘国缙笑道:“学生等人就不要跑三十里那么远,相交贵在知心,待明日到接官亭去接钦差便是。”
胡嘉栋这时道:“昨日阎鸣泰找到学生闲谈,说是各人看不惯经略,一心赶他去位,他担忧熊经略一走,辽事又要败坏,东虏一来,恐怕大家均要负失土之责。”
“他懂什么,熊飞白又是什么知兵的不成?”刘国缙一脸轻蔑的道:“东虏之势只是一时,现在辽镇的兵力足在东虏三倍以上,努儿哈赤那点老底子,学生等能不知?他的用兵之法也就是和当年我们老帅学了个皮毛,萨尔浒只是意外,若现在换个经略,锐意进取,东虏早就完了。”
刘国缙说的老帅当然就是李成梁,努儿哈赤实在就是李成梁的好徒弟,刘国缙也是和李家关系密切,既然他这般说,各人都是放下心来。
张儒亭随众人出来,到门前大家各自作揖打拱辞行,刘国缙又拉着张儒亭,着实吩咐了一番,着他找到人后,立刻派人妥善护卫,务必送到他的下处,张儒亭知道刘国缙在军中的关系不浅,现在又有募兵之任,住处当然戒备森严,当下一迭声的答应下来。
出门之后,张儒亭就吩咐轿子急赶,他要立刻回府,看看石新的动向,他现在心中隐隐后悔,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蠢事,可又忍不住安慰自己,这韩旭又不是三头六臂,底下的这些动作韩旭未必发觉,熊廷弼身为经略,也未必知道底下这么多人在设法赶他离开辽东,眼下这事,未必就会出什么差错。
第七十三章 巷口()
魏峻峰自怀中掏出一锭大银,得意洋洋的放在桌上,口中道:“娘,这二十两银子你收好。”
“这么多?俺儿从哪里得来的这么多的银子?”
魏峻峰家住在城北,这里原是安置女真的外城,时日久了女真归化,汉人也越来越多,他家住的巷子已经全是汉人,没有一户女真居住了。
魏家的宅子在巷子深处,三间正房两间偏厢,正门一间耳房,院子也不大,院中一颗槐树,墙角放着石磨和半袋没磨好的小米,还养着群鸡,在不大的院中到处走走停停,在浅浅的草从里找虫子吃,院中鸡粪味道很大,好在天气还不热,没有什么蚊虫苍蝇,给人的感觉还算好。
正屋上房是一张破烂供桌,上头的铜五供有年头了,闪闪发亮,墙壁上挂着些年画,几张椅子随意摆着也没有什么规矩,正中一张八仙桌,魏峻峰上首坐着,老娘和妻子各坐两边,一个一岁多大的小娃儿被魏峻峰抱在怀里,一边笑一边抓魏峻峰的胡子。
“这银子其实不是好来的,这事原本打死不能说,今日说说也不妨。”
魏峻峰心中得意。便将祠堂之事说给两个女人听,听的他老娘不停念佛,妻子也是面色发白。最后魏峻峰道:“抢得的银子俺们那把总一人全留着,说要养兵,也不过招了二百来人,只当俺们是傻子,几万银子,不说多分些给俺们,现在那石新已经和俺说妥。一会便过来,一次就给俺一百两。事成后再给一百两,他身后那些乡绅大官要俺当个人证,这事俺寻思比杀人抢银子更爽利,俺已经保了百户。再入哪个大官的眼,日后没准也能做到督司,那时一家子都风光得意,可比现在强的多。”
魏峻峰老娘念佛道:“若这般便好了。”
他妻子怯生生道:“就怕那韩旭……”
魏峻峰横眉立目的道:“怕什么怕,你妇道人家安心在家带娃儿,俺在外头的事说给你听便听着,莫要多嘴。那韩旭又不是三头六臂,骑马厮杀时俺看的真切,他本事还不如俺。俺杀的人比他可多,现在俺后头还有那些大佬倌撑着,有甚可怕的。”
那小娃听着父亲声音太大。拿眼左看右看,最后一扁嘴便哭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魏峻峰笑骂一声,在儿子屁股上轻轻一拍,将这小娃递给老娘,又对妻子道:“毛和尚几个一会就到,你到灶房多烙几张饼子。”
魏峻峰说着起身。桌上留下一锭硕大的官银,他老娘抱着小娃。拿着银子迎着光看了半天,喜的没牙的嘴半天合不拢,魏峻峰父亲早死,这个家其实一直是魏峻峰撑着,从军户应募当了小兵,然后是夜不收,杀人放火的事听他说的多了,一家子其实早习惯了,倒是这一次魏峻峰找着机会,攀上了有势力的大官,魏母只觉曙光就在眼前,怀中这小娃儿长大了怕就是个官人,以前吃的苦都有回报,心中实在欢喜。
过不多时传来敲门声响,果然是魏峻峰在营中拉拢的三个手下都到了,这三人原本也是夜不收,现在都升了官,一个小旗两个总旗,在营中都带新兵,他三人和魏峻峰都是过命的交情,这次一则是却不过情面,二则是韩旭的营规太严,营中严禁赌搏喝酒诸事,这几人都是散漫惯了的,感觉无论如何亦坚持不下来,魏峻峰一找,便是一拍即合,答允下来。
毛和尚是个半秃,身材矮壮,两肩宽的吓人,眼底深处透着嗜血的光芒,他看看魏峻峰,沉声道:“事妥了么?”
“妥了,”魏峻峰道:“那石新过一阵就到,俺叫他带银子过来。”
毛和尚三人都是咧嘴而笑,笑了一阵,其中一人道:“俺这心里就是有些不得劲。不说韩大人对俺们的恩义和提拔,就是离了营里吧,心里也空落落的,在营里百般规矩,一心想走,这真走了,俺又怪舍不得……”
“你这感觉俺也有。”
“魏大,俺们这般做真合适么?”
魏峻峰自己其实也有这般的感觉,在营里诸事被管着,上个茅房都得守规矩,感觉浑身别扭,但真离了营,事事又可散漫而行,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但身上感觉空落落的不得劲,总是难受,但他知道事已至此,想回头亦不可得,当下摇一摇头,对众人道:“若韩大人不是守着银子不分,那般小事行事,俺们也不能这般做事,若说他用了俺们,须知俺们的官职赏银俱是平时辛苦训练,打仗时拿命拼回来的,俺们并不欠他的,你们就在俺家等着,石新一来,俺们就随他走,日后自有一番境遇,这是上好机会,谁不想出头,这好机会不可轻易放过了。”
“是,俺听魏大的。”
“韩大人有经略大人在后头,纵是有这事也不会怎样,俺们还得了实惠,就当韩大人又帮了俺们一回吧。”
“这话俺不爱听,少说两句吧。”
众人心中到底别扭,几人都在上房找了椅子坐着,魏家娘子在灶房做饭,过一会端了酒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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