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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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人物-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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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美凤”。后来,冯家兴听人说,凡是老黄开过的车,他统统都叫它“于美凤”。所以,他常常对人说:“我有过八个老婆!”每次出车回来,假如车有了点毛病,他也不说毛病,要是油路的问题,他就说“于美凤心口疼”;要是电路的问题,他就说“奶有点胀”;要是传动上出了问题,他就说“于美凤(被)‘日’忽塌了”……有一次,车正在公路上跑着,他突然伸手一指:“看见了吗?”冯家兴说:“啥?”老黄说:“前头走着的那两个女人,你看哪个长得好?”冯家兴说:“我看不出来。”老黄说:“操,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你还活个啥劲呢?我告诉你吧,圆屁股的女人俏,尖屁股的女人尿(丑)。”车一溜风地开过去了,冯家兴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果然就是那圆屁股的女人俏些!然而,就在这时,老黄突然把车停了,他吩咐说:“——下去!”冯家兴一愣,忙问:“干啥?”他以为老黄要他去追那两个女人呢。不料,老黄却随手递给他了一把扳手,说:“去给于美凤剪剪脚趾甲。左脚,第三个指头!”冯家兴已跟了他一段时间了,对这种“黄话”也知晓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下了车,他就直奔左后轮,果然,左后轮从汽针处算起,第三颗螺丝松了!对此,冯家兴大吃一惊,天哪,就这么一辆“解放”,正在路上跑着,风呼呼的,他怎么就知道有一颗螺丝松了呢?!然而,当他拿着扳手走回来的时候,老黄却说:“抹油了吗?”见他怔怔的,老黄训道:“去去去,上点指甲油!鸡巴哩,年轻轻的,咋就不爱美哪!”

在车上,老黄使唤他就像使唤奴隶似的,动不动就骂人、熊人。对此,冯家兴极为反感。可他也是个犟人,生气了,就一声不吭。这样,过不一会儿,老黄就受不了了。他就说:“你这个熊蛋货,咋是个闷葫芦?!我说不要吧,你非跟我!操,来段酸话!说个酸话嘛……你不说?鸡巴哩,摊上个不会‘日白’的货,算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你不说我说,我给你说一个……在朝鲜的时候,我有个战友,好喝二两,可他不识字。凡是给他老婆写信的时候,他就画画。那一天,他一连画了三张:第一张,他画了七只鸭;第二张,他画了一个圆肚儿酒瓶,不过,那酒瓶已经打破了;第三张,他只画了一棵树,树叶落了满地……这信寄到了村里,是婆婆先收到的。婆婆就交给了私塾先生,让他给念念,可这老先生拈了半天胡子,竟然看不懂!后来,那信在村里转了一圈,让谁看,谁都看不懂。婆婆没有办法了,只好拿给了媳妇。谁料想,这媳妇一看就明白了……媳妇也是不识字的,给他回信时,就也跟着画了两幅画:第一幅,这女人画了两只鸽子一只鸭;第二幅,这女人把自己画在了纸上,不过,她身子下边还卧了一只羊,那羊死了……鸟货,你知道这画的意思吗?”冯家兴“吞”声笑了,说:“啥意思?”老黄说:“你猜猜?”冯家兴想了想,说:“我猜不出来。”老黄说:“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你个旱娃子,从没走过水路,懂个鸟啊!”冯家兴脸一红,直杠杠地问:“你说啥意思?”那老黄清了清嗓子,说:“这第一张画的意思是:‘妻——呀!’第二张画的意思是:‘好久(酒)不见了!’第三张画的意思是:‘秋后我回家……’那女人不是也画了两张吗?第一张画的意思是:‘哥——哥呀!’第二张画的意思是:‘下边痒(羊)死了!’……”听到这里,冯家兴终于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可是,突然之间,老黄的脸就拉下来了,老黄虎着脸说:“王八蛋,脚!脚往哪儿跷哪?!”

每次回来,都是冯家兴洗车。洗车就洗车吧,可老黄不走,老黄就在那儿蹲着,瞪着两眼看他洗车,只要有一处冲不到,他就跳脚大骂!可后来老黄就不骂了,他想不到的是,这年轻人竟有“洗”的癖好,他不单是给“于美凤”洗,全连车他都给洗了!本来,洗了车,老黄是要检查的。老黄的检查极为严格,每次,他都要戴上一双白手套,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在车上摸一遍,那情景就像是在摸女人的脸!摸的时候,只要没有灰尘,老黄的脸色就极为温和,脉脉的,一纹儿一纹儿的,让人不由得感动……后来,他信了冯家兴,就不再检查了,只吩咐说:“先给‘于美凤’洗!”

慢慢,日子一长,冯家兴跟老黄就近了。有时候,老黄也带他去喝二两。有一次,老黄喝醉了酒,突然把手伸出来,比做枪状,指着他的腰眼,说:“家伙硬吗?”冯家兴先是一怔,说:“家伙?啥家伙?”老黄就说:“枪。”冯家兴说:“……枪?”而后又一细品味,看老黄乜斜着醉眼,那目光竟是朝着裤裆去的,就忍不住想笑,说:“有哇,有。”老黄拍拍他,很认真地说:“枪是人的命,掖好它!”跟他这么长时间了,冯家兴也想逗逗嘴,就出人意外地接了一句,说:“你呢?老、老枪吧?——‘德国造’?”老黄一迟疑,竟大言不惭地说:“那当然。叭叭叭叭,连发——二十响的!”可过了一会儿,他端起酒杯,连喝了几盅,叹一声,说:“枪是好枪。可惜,枪丢了,丢在朝鲜战场上了……”冯家兴竟傻傻地追问道:“丢、丢了?!咋、咋就丢……”可话还没说完,冯家兴突然觉得老黄眼神不对,就呆呆地望着他,再也不敢乱说什么了。不料,片刻工夫,老黄却毫无来由地发起火来,他抓起一个盘子,“叭”一下摔在地上,喝道:“看你那鸟眼?看啥看?!有啥鸡巴看的?!你他妈有枪?你他妈是‘汉阳造’——假家伙!王八蛋,滚,你给我滚!”说着,他“哇”一声,吐了一桌子!接下去,他竟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了,嗷嗷大哭!

后来,连长把冯家兴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连长说:“对老黄,你一定要尊重!他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功臣。当年,桥被炸坏了,十轮的卡车,他硬是从临时架起的两根铁轨上开过去,把弹药送到了前线……我告诉你,老黄是连里最好的司机。如果不是你哥出面说情,我是不会把你派给老黄的。”接着,连长迟疑了一下,严肃地说:“有个情况,我也给你说一下。但是,不准告诉任何人。你要是跟人说了,出了问题,我立马让你滚蛋!老黄这个人,心里苦哇!他结婚刚三天,就去了朝鲜……后来,嗯,这个,这个,啊?他他他负了伤……老婆就跟他离婚了。”

从第二天起,冯家兴就开始叫他黄师傅了。那是从心里叫的,一口一个黄师傅,叫得真真切切。给他端茶,给他递水,凡是能干的活,他都抢着去干……老黄却说:“别,你别。黄鸡巴黄,我就是下三滥,是个丝瓜秧子,你年轻轻的,可别跟我学坏了。”再后来,老黄就跟他交了心了,老黄说:“兄弟呀,你太‘僵’了,你别那么‘僵’。这男人,要想活出点滋味来,你记住我的话,一是要爱,你要会爱。二是要有感觉,那感觉是要你去品味的。比如这车,就跟女人一样,你要一点一点地去处,处久了,就处出感觉来了。你没听人说吗,‘处’女,‘处’女,主要是个‘处’,那是要你长期接触哩……哎,你瞅,你瞅,看那屁股吊的!”

在一种特定的环境里,人是可以改变的。身边有这么一个“黄师傅”,你想,冯家兴还会缺少“乐子”吗?跟上了这么一个人,你想不快乐都不成。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呀。要说起来,那日子很“下流”,很不正经。可是,一天天的,有酸话整天包围着你,逼着你乐,逼着你开口“日白”,慢慢,那舌头在嘴里磨来磨去的,“吞儿”一笑,“吞儿”一笑,也终于顶出些活泛来,人也就不显得那么“僵”、那么闷了。这人一旦开朗了,看看天,也很蓝哪!况且,那些所谓的“酸话”都是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几乎是带有“经典”性质的民间幽默。这幽默是来自生活底层的,是一个个小“包袱”、小“悬念”扣出来的,就像是撒在日子里的胡椒,是提“味”的……这里边当然有阴差阳错的成分,就像是种庄稼一样,你种下的是跳蚤,收获的却是黄金。在这里,无意间,冯家兴获得了更多的幽默。幽默,那可是人生的大味呀!

那时候,冯家兴已定下心来,立志要跟着黄师傅好好学车,他要当一个好司机,学上一门好技术。他心里说,将来就吃这碗饭了。

可是,他又错了。

九个月之后,冯家兴又被抽到了团里的一个新闻写作学习班,在学习班学习了三个月后(那真是赶鸭子上架呀),又是一纸命令,把他调到了师政治处的通讯组……这些,都是哥一手安排的。哥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哥这样把他调来调去,一是为了让他长些见识,再就是为了磨砺他,让他学会“忍”和“韧”。所以,他的每一次调动或是升迁,都是哥精心策划的结果。那是一条回旋往复的曲线,这条曲线一次次地改变着他的命运。此后,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他就像是哥手里的一枚棋子,一切都在哥的安排下,不断地发生着出人意料的变化……平心而论,在一次次的调动中,他也算是争气,从没让哥丢过面子。当然,那一个一个的位置,不但使他的身份发生着变化,也使他的眼界发生着变化,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娃子,阅历就是他人生的最大财富!再后来,当他干到了副团职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他早年的那些想法——当一名司机——是极为可笑的,简直就是鼠目寸光!在过去了许多日子后,他曾连声叹道:我真是不如哥呀!

在部队的那些日子里,应该说,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位“黄人”,黄师傅。后来,当黄师傅病重的时候,他还去看过他。黄师傅患的是肾癌。让他惊讶的是,黄师傅临死前,竟然又给他讲了一个笑话!在病房里,身上插满管子的黄师傅一点一点地把裤子从身上褪下来,笑着说:“看见了吗,空枪。”是的,他看见了,那个本该卧“鸟”的地方,却没有“鸟”,只是一个又老又丑的“空巢”……接着,老黄说:“老弟,可它仍然有威力。待会儿,有三个女人来看它!你信吗?”冯家兴迟疑了片刻,说:“我信。”老黄说:“鸡巴哩,真信?”冯家兴说:“真信。”老黄笑了笑,就一点一点地把裤子提上去,喃喃地说:“老了,枪套也可以吓人。”而后,他就把眼睛闭上了……可是,更让人惊奇的是,果然就有三个女人来看他!这三个女人一个是湖南的,一个是江西的,一个是河南的,相互间竟然谁也不认识谁。女人们说,许多年来,他一直持续不断地分别给她们寄钱,帮她们抚养孩子……当时,冯家兴的确是被这件事感动了,他曾专门给报社写过一篇文章。可是,那文章后来没有发,退回来了,原因是“格调不高”。是呀,黄师傅并不认识这三个女人,仅仅是因为这三个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于美凤”。那么,于美凤又是谁呢?这就没人知道了。可留存在冯家兴心里的,却是一种人生态度,那是大人生的态度!虽然这“态度”是黄色的。

当然,当然了,他最信服的,还是哥。有一天,当老三来信埋怨哥的时候,他就在信上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并且嘱咐说,一定要听哥的!

苏武牧羊

老三也是骂过哥的。

在戈壁滩上,老三对着漫天风沙,把哥骂得狗血淋头!骂累了,他就躺在地上哭,嗷嗷大哭,哭着骂着,这当的是啥熊兵?一小破屋,俩人,连个虫意儿都不见,还让去放羊?要是早知道放羊,我就在家放了,何苦跑这里?几千里路,操,一喉咙沙子!

这个地方叫“老风口”,一年四季风沙不断。夜里,刮起风来,天摇地动的,就像是群狼在哭!老三冯家运所在的边防连,就看守着老风口附近的几个边境哨所。可既然来了,老风口就老风口吧,这里总算还有人。谁知,来了没有几天,一分,就又把他分到了远离连队百里之外的“三棵树”。他想,三棵树就三棵树吧,总算有树。可到了一看,连个树毛儿都没有,所谓的三棵树,仅是个地名。

三棵树有什么呢?一地窨子,一个老兵,一羊圈,百十只羊,就这些了。那老兵哑巴似的,整日里不说一句话。你若是问了他什么,他就给你一张脸,那脸终日枯着,就跟沙子一样,燥燥的,默默的,没有一个字。一个月后,就连这张脸也看不到了,那老兵卷了铺盖,退役了。原本,连里说是要再派个人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派。

这里就孤零零地剩他一个人了。

白天里放羊。放羊也要跑很远的地方,翻过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然后把羊赶到一片有草的洼地上,从早上出来,到晚上回去要走一天的时间……走在沙梁上,天是那样的蓝,哑蓝,蓝得透明,蓝得让人心慌。要是你盯着一片白云,久久,它动都不动,看着看着,就把时间看旧了。那沙,远看是无边无际的,近看是一粒一粒的;远看是静的,漫漫的静;近看是动的,亮闪闪的动,有时候,它就流起来了,没有来由地,像水一样泻下来……只是没有人。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喊破喉咙,都见不到一个人。

夜里,躺在床上,顺手在墙上摸过去,你就会触到一道儿一道儿的沟槽儿,那沟儿很深,深得可以把整个指头埋进去……开初,他以为那是用刀子划出来的。后来他就明白了,那墙上的一道道沟儿,不是用刀划出来的,那是人用手摸出来的!那大约是他的“前任”——或者是“前任”的“前任”——那人就像他一样,夜里,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有意无意地用手在墙上“寻”着,摸着,天长日久,就把那墙摸成了这个样子。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野地里大喊几声!要不他会疯的,他想,他一定会疯!喊累的时候,他又会无精打采地走回来,重新横在床上,打起手电筒,去读贴在墙上的报纸——那都是些一二十年前的字了。

于是,他一封一封地给哥写信。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写……他在信上说,哥呀,一个娘生的,你咋就对我这么狠哪?!

当然,也是到了后来,当他彻底忘记了自己名叫“狗蛋”的时候,冯家运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哥刻意安排的!

哥要他远。

这是一着险棋。一下子把他放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哥是有图谋的。那时候,总部刚刚下了一道命令:凡符合提干条件的,必须是军校毕业。那就是说,从今往后,不再从战士当中直接提拔干部了。这一下子就堵住了很多人的“路”。看来,仅凭吃“苦”已经不行了……那时候,哥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文凭”的重要,而老三狗蛋在学习上是有些灵性的。那么,把他放在哪里好呢?这老三,是个心猿意马的家伙,太贪玩,没有个正性,外边只要有一点动静,他的心就跑了……况且,他的依赖性太强,脸皮也厚,要是离得近了,他屁大点事儿就会去找你。把他送进部队,又放在新疆,两三千里之外,哥用的是一个“隔”字,是要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他隔离起来,而后再把他逼上去!

哥要他静。

“三棵树”这个地方,是哥无意中知道的。哥在北京军事学院进修的时候,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巧遇一位从新疆部队来的老乡。那会儿,此人是这所军事学院唯一的正团职博士生,可以说前程似锦!由于是一个省的老乡,两人说起话来不由就近了些。谈起经历,那人不免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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