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代表一个家庭出外“行走”的自然是父亲。那时候,父亲总是穿着他那件干净些的褂子,手里寡寡地提着一匣点心,有点落寞地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父亲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脸面”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临出门的时候,他嘴里总要嘟囔几句:“就一匣。”娘总是还他一句:“还能提几匣?你老有?”于是,父亲就不再吭声了。而后,郁郁地走出门去。
说起来,在村子以外,他们家的亲戚并不算多,经常来往的也只有三四家。两个姨家,一个姑家,一个叔家,那叔叔还是“表”的,算是父亲早年的一个朋友。就这么三四家亲戚,父亲“串”起来,还是觉得吃力。就提那么一匣点心,他的“脸面”实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终于有一天,四月初八,该去大姨家赶会的时候,刚刚游过街的父亲实在是羞于出门,他抬头看了看房梁,迟疑了片刻,说:“钢蛋,你去,你去吧。”
梁头上只剩下一匣点心了。
那时,在平原的乡村,那一匣一匣的点心,并不是让人吃的,人们也舍不得吃,那是专门用来串亲戚的。谁家要是来了亲戚,不管是提了几匣点心,都要挂起来,就挂在屋里的房梁上,等下一次串亲戚的时候再用。在这里,人们甚至不大看重点心的质量,他们更为看重的,却是那装点心的匣子。那匣子是黄色的马粪纸做的,上边盖有一个长方形的纸盖,盖上有封贴,是那种画了红色吉祥图案的贴子。这样的纸匣子挂的时间一长,很容易被点心上的油浸污了。所以,讲究些的人家,会把匣里的点心拿出来,另外用油纸包了,而只把那空了的匣子挂起来,等到来日串亲戚的时候再重新衬封装匣,就像新买的一样。在房梁上,挂了多少点心匣子,那实在是一种体面的象征啊。
九岁,头一次代表家人出门“交际”,他是很兴奋的。娘说:“洗洗脚,穿上鞋。”他平时是不大穿鞋的,那天他穿上了鞋。鞋是娘手工做的,穿在脚上有点夹,夹就夹吧。而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那匣点心从房梁上取下来,吹了吹落在上边的灰尘,递到了他的手里。父亲摸了摸他的头,说:“去吧。”
临出家门的时候,他发现他的三个弟弟:铁蛋,狗蛋,瓜蛋,嘴里衔着指头正默默地望着他,那眼神儿个个泛绿(那时孬蛋更小,孬蛋还在娘怀里吃奶呢)。他觉得自己突然间就长大了,回身拍了拍弟弟们的脑壳,说:“听话。”
可是,当他走上村路的时候,那无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上来了。是的,怪不得父亲不愿出门。在村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去赶会的村人,他们有骑车的,也有步行的,穿的鲜亮不说,他们手里提着的点心匣子都是一摞一摞的。有五匣的,有三匣的,最少也是两匣……特别是他看见了铜锤,铜锤坐在刘一刀那辆“飞鸽”车的后座上,嘎嘎地笑着,“日儿”一下就从他身边过去了。那车把上一边一摞,竟然挂了十匣!而他,手里就提了那么一匣,那是一家人的“脸”哪!
大姨家住在焦庄,八里路。他就那么默默地走着,走得很慢,不跟任何人搭帮。当他走上小桥的时候,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危机。那会儿,他一下就蒙了!身上的汗忽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本来,他正甩甩地走着,刚上了小桥,他手里提的那匣点心的扎绳突然就崩断了,那匣点心“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论说,掉了也没有太大的干系,重新捆扎起来就是了。可是,他一看就傻眼了,天啊,那匣子里装的竟然不是点心,是驴粪蛋!是的,从那匣子里掉出来的,是八个风干了的驴粪蛋!!……
他一屁股坐下了,就那么在桥头上坐着。他脑门上从来没出过那么多的汗,那汗一豆儿一豆儿地麻在脸上,而后像小溪一样顺着脖子往下淌,身上像是爬满了蚯蚓。他在桥头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阳当顶了,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去?回去怎么说呢,说点心匣子里装的是“驴粪蛋”?父亲会相信他吗?娘会相信他吗?他第一次单独出门,就遇上了这样的尴尬事……于是,他哭了。
待他哭过之后,他慢慢地蹲下身来,把那八个风干的驴粪蛋一个个拾进了点心匣子,盖上纸盖,先是把那画有红色吉祥图案的封贴儿用手掌一点点地抹平,重新压在匣面上,用结起来的扎绳分外细心地重新捆了一遍。而后,他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儿,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重新上路了。
在临上路之前,仿佛是鬼使神差,他脑海里突然涌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这个念头使他在此后的时光里,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那时候,他已是乡村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破铅笔头,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这匣“点心”的匣底上,画上了一个“十”字形的记号。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做这样一个记号,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庄了。焦庄是个大村,那“会”也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远远的,沸腾的嘈杂声就像水一样地漫过来。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气,那是从牲口市上传过来的,臊气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野驴的嘶鸣,那嘶叫声像是一下子把日头钉住了,显得空远而幽长;接着是一坡猪羊的叫喊,那叫声直辣辣乱麻麻的,就像酱缸里跳出来的活蛆!女人们在红红绿绿的布匹市上涌动着,一个个都像是“解放”了裤腰带似的,窜动着一扇一扇的屁股。卖煎包、油馍、胡辣汤的小摊前飘荡着馋人的香气,那香气在炸耳的叫卖声中一赶一赶地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着点心匣子的男人都显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气里一磨一磨地走着,走出很体面的样子,可他们大多穿着半新的、偏开口的裤子,那裤子自然是女人们压箱底的存货,一个个显得裆紧……没有人会踩着自己的心走路,唯独他是踩着心走路的。他不光是踩着心,手里还捧着一个火炭!他就这样一刀一刀走进了人群,走进了焦庄的“大会”。就要走进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结果将是如何!
拐过一个小弯,他突然发现眼前的村路边上齐刷刷地蹲着两排女人,每个女人面前都铺着一个方巾,方巾上摆放着一摞一摞的点心匣子。女人们一个个都换上了鲜亮的衣裳,阳光下像是一片矮化了的高粱!“高粱们”歪着鹅一样的脖子,辫子上的红绳一梢儿一梢儿地动着,眼巴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一声声说:“要不要?”
他知道,这些女人是出来卖点心的。大凡亲戚多的人家,收的点心也多,有的就当时提出来卖掉,好换些油盐钱。女人们各自招呼着面前摆放的点心匣子,有的匣已经解了封,拆了盖儿,那是专门亮出来让买主儿看的。本来花一块钱从供销社或是“会”上买来的点心,这里只卖七毛、八毛……看到这些女人的时候,他脑海里“轰”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简直是在钉子上挪着走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跑,扭头就跑!可他还是忍住了。这时候,他听见卖点心的女人们一声声地叫着:“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卖声中,有个声音兔儿一样斜着叉出来,那声音是冲他来的:“钢蛋,是钢蛋吧?都晌午过了,咋才来呢?!”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是被钉住了似的,呆呆地立在村路的中央,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紧紧地抱着那匣点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夺走似的……就在这时,耳旁兜头炸了一鞭!一个赶车的吼道:“这娃,傻了?!”激灵一下,他听出来了,是表姐在叫他,那是表姐彩彩的声音,表姐也出来卖点心了。那么,她要是……表姐看他愣愣的,一头热汗,就又说:“上家吧,快上家吧。”
他是最后一个走进大姨家的客人。当他走进院子的时候,大姨家已经开“席”了。大姨照他头上拍了一下,说:“这孩子,怎么这时候才来?”说着,顺手就把那匣“点心”接了过去,放在了堂屋的木柜上。而后牵着他往外走,可他仍痴痴地望着那匣“点心”……院子里摆着俩方木桌,木桌旁已坐满了人。这时候,亲戚们早已吃起来了,大姨把他按坐在一个旧式木桌的桌角旁,说:“挤挤,吃吧。”说完就又忙去了。
在大姨家,那顿饭他吃得心惊肉跳!桌上摆放着七七八八的海碗,大多是粉条、焖子、豆腐之类,间或还有几片肥肉油汪汪的!还有馍呢,是包了皮的卷子花馍。这些都是他最爱吃的。要是往常,他喉咙里都恨不得跳出一只手!可这会儿,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觉得恶心,想呕吐……他就那么眼看着筷子头在他眼前飞舞,亲戚们的嘴唏唏嗦嗦、出出律律的,风卷残云一般,眼看着那海碗一个个空下去了!可他仍在那儿干坐着,一动也不动。一个坐在他身旁的亲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吃嘛。”他勾下头不吭,一声也不吭。这时,大姨过来了,关切地问:“咋?认生?”他像蚊子样的小声说:“不咋。”大姨说:“咋不吃呢?”他小声回道:“吃了。”大姨“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就又忙活去了。他的眼像玻璃球一样,就那么一直随着大姨骨碌,大姨走到哪里,他的眼风就跟到哪里。有几次,当大姨走到了那放点心的木柜旁时,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眼上,差点一口吐出来!等大姨走开的时候,才又慢慢地咽下去。那心几乎是一血一血地在喉咙眼里蹦,整个食道都是腥的!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几次,他整个人几乎就要虚脱了……老天,那时光是一点一点在针尖尖上挨过去的。
后来,他逃一样地离开了大姨家。在回家的路上,他觉得身子一下子变轻了,身轻如燕!他一跳一跳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田野的风洗去了身上的热汗,雀儿的叫声使他倍感亲切!当他回望焦庄的时候,他笑了,笑了满眼泪。大姨回送的两个卷子花馍,他吃了一个留了一个,那个香甜是他终生都难以忘怀的!
他还是过了几天惊恐不安的日子。那会儿,每天放学回来,在进门之前,他总要悄悄地问一问铁蛋:“大姨来了吗?”铁蛋摇摇头,说:“没有哇。”“真没来?”“真没来。”这样,他才会暗暗地松口气。
本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留在心上的划痕虽重了一点,也不过就是一道痕。父亲再也不出门了,一个家庭所有的“外交”都交给了他。因为,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却已成了家中唯一的识字人。他要面对的事情还有很多……
可大约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在秋生家发现了那匣点心!
那天他到秋生家借簸箕,在他家的堂屋里,猛一抬头,蓦地就看见了那匣做有记号的点心。那梁上一共挂了五匣,有四匣是捆在一起的,而这匣却是单独的。他没有看错,那记号还在呢,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宇,是他在小桥上用铅笔头写上去的……有那么一刻,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终于,他忍不住笑了。秋生诧异地说:“你笑啥?”他脸一绷,说:“我没笑。”秋生说:“你笑了。”他郑重地说:“没笑。”出了秋生家院子,他一连在麦秸窝里翻了三个跟头,大笑不止!
后来,那匣“点心”先是转到了贵田家,接着又转到了二水家,从二水家转到了宝灿家,而后又是方斗家,三春家,麦成家,老乔家……他一直记着那记号,那记号已经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知怎的,他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一种看人家梁头的习惯,不管进了谁家,他不由得都要看一看人家的梁头,看看那些挂在梁头上的点心匣子……那就是“体面”吗?一家一家的,就这么提来提去,为着什么呢?
是呀,那些匣子就是乡人的体面。哪怕是“驴粪蛋儿”呢,只要是贴了封装了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挂在梁头上!开初的时候,这念头让他吓了一跳,这念头里包含着一种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他害怕了。他是被那堂而皇之的“假”吓住了。
有一次,在三春家,他突兀地“呀”了一声。那会儿,他很想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他想告诉人们,那匣里装的是“驴粪蛋儿”!可他咬了咬牙,还是没敢说。那“点心”已经转了那么多的人家,封贴也被人多次换过,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打开看过?!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说。
年关的时候,终于有一天,那匣“点心”又转回来了。“点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来的,瘸着一条腿的二舅对父亲说:“他姑夫,这匣点心是马桥他三姑送来的,实话说,时候怕是不短了,掂来掂去的,绳儿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让孩儿们吃了吧。”父亲笑了笑,父亲说:“你看,这是干啥?都不宽裕。”可二舅放下点心就走了。
年三十的晚上,父亲就真的打开了那匣点心,父亲第一次很大度地说:“吃吧。”可父亲的话没有说完脸色就下来了,父亲的脸黑风风的。娘说:“给他拿回去!让他看看。”父亲坐在那里,久久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说:“算了。别说了,谁也别再说了。”往下,父亲再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把那匣子里装的“驴粪蛋儿”拿出去倒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一眼就看见了挂在梁头上的点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记号的。可他知道,这匣是空的……
早晨,站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他突然对弟弟铁蛋说:“有时候,日子是很痛的。”
铁蛋吃惊地望着他,说:“哥,你脚上扎蒺藜了?”
扎在脚上的十二颗蒺藜
娘是那年腊月里得病的。
在他十二岁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饭,一吃就吐,剩下的只是熬日子了。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没下过床。开初的时候,她还能喝一点水,喉咙里“鸡儿、鸡儿”的,咽得很艰难。再往下,就连水也灌不进去了。一天一天的,娘慢慢就干了,干成了一张皮,那皮上裂出了一皱儿一皱儿的绷纹,纹儿一炸一炸地张着口,人家说那叫“雪皮”。那时候,娘总是把他们兄弟五个叫到床跟前,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最后,娘眼里含着泪细声说:“钢蛋儿,你是老大,你可要支事呀!”
他默默地点点头,无话可说。
在最后的日子里,娘只是想放一个屁。娘说,我要是能放一个屁多好!
那天,父亲又一次请来了“乔三针”。“乔三针”也算是村里的中医“先生”,“先生”坐下来先是号了脉,而后平声问:“出‘虚恭’不出?”父亲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乔三针”急了,粗声说:“嗨呀,就是放屁不放?!”娘艰难地摇了摇头。“先生”长叹一声,收了针盒,再没有说什么。一直到出了门,他才对父亲说:“挨不了几天了,准备后事吧。”
那时候,一年红薯半年粮,整个村子都是臭烘烘的,屁声不断,净红薯屁。可娘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像常人那样,放个屁。娘说,我咋就不能放个屁呢?娘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那皮上挂一层干雪似的白屑,一摸就往下掉。这时候娘身上一把力也没有了,眼窝里的那一点点亮光让人看了触目惊心!我的娘啊,那印象像铅一样灌进了他的内心深处。在经过了许多日子后,他才明白,一旦生命到了最后的关口,想放一个屁也很难哪!
娘是七天后去世的。
临死前,娘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而后目光下移,微微地张了张嘴,想喊些什么,可她没有喊出来……他一把抓住娘的手,可娘的手已经凉了。
娘死后,父亲就像是傻了一样,他一屁股蹲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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