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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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人物-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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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水油馍”就是把头天剩下的干烙馍丢在水盆里湿一湿,而后放在火鏊子上,趁热抹上猪油,撒上盐末,然后两张、两张地扣在一起,再一折一折地叠起来,在鏊子上炕热了,随后再用刀切成一截一截的,分给蛋儿们吃。那吃了“水油馍”的老五,就时常对人说:闻闻,一嘴油。净油儿!

一进冬天,菜就不多了,多的是红薯、萝卜。那红薯,烤的、烧的、蒸的、煮的,也都吃了;那红薯面的汤,也都喝得够够的了,屁也多。为做这红薯面,刘汉香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先是把那红薯面炒熟了,半煳不焦的,用滚水一浇,就做成了香甜可口的炒面。按说,这并不稀罕,都会做的。稀罕的是,她搁了“糖精”!那时候,知道“糖精”的人还很少,她这么一放“糖精”,神了,那就甜得了不得了!那老五是个“喷壶”,爱吹。每当老五把炒面端出来的时候,就用筷子挑那么一点,让村里的孩子排着队尝,说:“尝尝,俺嫂做的,比点心还甜呢,都尝尝!”尝了,都觉得甜,真甜哪!于是,孩子们就有了一句顺口溜,每日里在村街喊:甜,甜,甜死驴屄不要钱!……于是,村里人就纷纷拥上门来,从刘汉香那里讨上芝麻粒儿那么大的一点点儿“糖精”,去做那“甜死驴屄不要钱”的炒面!

突然有一天,刘汉香忽发奇想,就用一个废了的压井筒子,拿到县上农机站的姨夫那里焊了个盖儿,而后再钻上一个个细细的漏眼儿,固定在一个长凳上,试了几次,咦,就做成了一个专轧红薯面窝头的机器!蒸出来的红薯面窝头,往这机器里一按,两人推着杆子一丝一丝地往下轧,乖乖,那筋筋道道、长长条条的“黑驴面”(是乡人这样叫的)就从那漏孔里齐刷刷地轧出来了!那面,放在锅里一煮一漂,用筷子挑出来,拌上葱、姜、蒜,盐,浇些猪油,或是羊汤,辣子宽宽浓浓的,盛那么一大碗……“日他个姐,”汉子们说,“给碗黑驴面,拿命都不换!”于是,这家来借了,那家也来借,一村人都排着队去借那能轧“黑驴面”的机器。有时候,几家就争起来了……刘汉香就让老姑夫管着这事,一家一家地轮着使。一时,老姑夫就“兴”了,把身上穿的那件黑制服一掸再掸,就扛了那带着轧面机的长凳,一家一家地去巡回“表演”。

女人在日子里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一旦她决意要做什么的时候,就会焕发出男人不可比拟的激情。再看看那些个蛋儿吧,当他们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再不是破衣烂衫、鼻涕邋遢了。无论谁,出来一个都是整整齐齐的。纵是身上少了一个扣子,也是不让出门的。那老五本是个“鼻涕虫”,袖子上总是油哧麻花的,沾满了黑乎乎的鼻涕渣儿。这会儿,刘汉香就专门给他做了两个“袖头”,像城里人那样套在袖口上,一脏就换下来洗了。那身上背的书包,虽是碎布做的,也是一人一个花样,有的是绣出了一个“忠”字;有的就绣上了“为人民服务”;有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有的就是“愚公移山”。那时,这在乡间是一种时髦,不是谁不谁都能做的,那几乎是一种城里人才配享有的“高级”了!

于是,这样的一个家,就有了“体面”了。在乡村,那“体面”实在是很要紧的,那就像是张在日子上空的一张篷布,或是一把遮挡毒日头的庇伞,它一日日过滤着蔑视和鄙夷,遮挡着那几乎可以淹人的唾沫星子,扯出了丝丝缕缕的暖人的温馨。人哪,就是这样的,每当老姑夫或是蛋儿们走出院子的时候,就会十分突兀地看到一个点头,或是一个友好的“问询儿”,那一声“哼”就换成了“嗯”,或是“这狗日的——呀”,就那么一“呀”,就变了腔调,改换了情绪了,很暖人哪!这就有“脸”了,“脸”就是“精神”呀。乡人的“精神”在日子里弥漫着,那差异是一点点、一点点让人去品的……自然,这都是因了刘汉香的缘故。

这个夏天是刘汉香一生当中最快乐的一个夏天。刘汉香从来没有这样充实过。那日子真“满”,过得也真快呀!夏日天长,一早,“吃杯茶”叫的时候,刘汉香就领着蛋儿们到地里去了。这时天还未亮,启明星仍在天边闪烁,那麦田像墨海一样,一池一池地在微风中摇曳。地远,一坡一坡走,麦虽熟了,早秋还在长呢,田野像液化了似的,波动着深深浅浅的老黑,那黑是甜的,一流一流的涩涩生生的浆甜,是孕育中的那种甜。四个小男人,各夹着一把老镰,像卫队一样,随在刘汉香的后边。地里黑麻麻的,有时就喊一声,东边,西边的,竟也有人应!一说:“——骡子!”一回:“上套了!”就“嘎嘎嘎”地笑。有时,蛋儿们前前后后地跑着,一跟头一跟头的,时不时就喊:“嫂啊,嫂……”一个个喊得极为顺口,喊得热辣辣的。刘汉香就甜甜地应着。真好啊,见蛋儿们是那样的尊敬她,刘汉香心里满当当的,那份快乐也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进了地,先割出一个扇面,而后就分了工,割的割,捆的捆,一气拱到地头……这时候,天色慢慢地解了,那黑漫散着,成了一流一流的瓦灰,天边渐渐会磨出一线红,金黄的麦田一块一块在眼前亮起来,镰声“嚓嚓”,那飘动的草帽像黄了的荷叶,一圆一圆地在麦浪中浮动!待再割回来,天就大亮了。这时,老五会说,嫂,歇一气?就歇一气。刘汉香就拿过那盛了烙馍的篮子,一人分两卷。那或是卷了黄瓜的,或是卷了蘸酱的辣葱,或是卷了腌制的香椿叶……再捧着瓦罐喝上一气水,这就算是先垫了饥。往下,割到大半晌的时候,刘汉香就先回了。这顿午饭是很要紧的,匆匆回了,先净手,而后和面、盘面、擀面、切面,再做出鸡蛋卤的浇头,切出黄瓜丝的拌菜,捣好蒜泥辣子……蛋儿们嘴宽,自然不能做少了,一锅一锅下,再用温水凉出来,让老姑夫用桶挑到地里,挑一趟不够,还要再挑上一趟,一人要三大碗呢!那时间是一气跟着一气,吃了刷了,到了下午,天一擦灰,就该往场里拉了,拉拉,再垛垛,天就昏黑了。到了晚上,人就乏了,那骨头就像酥了似的,浑身像是散了架,可刘汉香还是不能歇,也没有歇的时候啊。

上灯的时候,刘汉香就把从娘家借来的那台缝纫机抬出来了。就是这年夏天,刘汉香私下里接了一些乡人的活计,先是给人缝件汗衣,或是做件布衫,或是姑娘出门时的陪嫁什么的,可做着做着找的人就多了。那都是村里人当急用的,是限了时刻的。刘汉香就一件一件赶着做,两只脚在机器的踏板上“咔咔咔……”一直蹬。累了的时候,就趴在机器上眯一会儿,而后再接着缝,一直忙到后半夜。这当然是收钱的(那是油盐酱醋的钱,还有蛋儿们的学费什么的)。刘汉香不便收钱,就让老五去送,老五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这虽然有一些“资本主义”的嫌疑,但都是村里人用的,是私下里一家一家接的,又都碍了支书的面子,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那日子“缝”得又密又紧,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每天开了门,就有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冒出来。特别是那老五,真是个捣蛋货呀!今儿个,碎了学校一块玻璃;明儿,又把人家的铅笔刀用坏了;后天,则是红领巾被人偷去了,可不戴红领巾,老师就不让进教室!再不就是尿在了人家的白菜上……这都是些很碎的小事,也都是要刘汉香出面才能摆平的。于是就“突突突”一趟,“突突突”又一趟,该赔钱的赔人家钱;该道歉的就给人家道个歉……还有亲戚,还有礼节,也不能就此断了,该走的还要走,点心是定然要封两匣!刘汉香说,我既然来了,就不能像过去那样了。冯家的“出客人”现在成了馋嘴的老五,他倒是很“积极”,次次都争着去。可刘汉香又老担他的心,临走的时候,给他穿好衣服,扣好扣子,再三地嘱托。有一回,他走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却又大模大样地回来了,两只手一手提着一包驴肉,说,嫂,嫂啊,我给你割了二斤驴肉!可他话音没落,就有人追到家里来了,说他骗了人家!当着刘汉香的面,老五说,我没有骗你!你说说,我骗你了吗?那人有五十多岁了,独眼,人称“老独”,是个卖驴肉的。“老独”一手掂着切刀,一手提着两匣点心,一蹦一蹦地吼着说,这狗日的,他两匣点心倒来倒去的,换我四斤驴肉,还让我给他包成两包,竟说没有骗我?!老五就还嘴说,这是你愿的呀,你要不愿,我能给你换吗?这点心是我串亲戚用的,你非要换,我就给你换了,还赖我……那卖驴肉的瞪着那只独眼,张着大嘴竟哭起来了:我日他娘啊,叫谁说说,两匣点心能换四斤驴肉吗?我,我……我是活让你这狗日的骗了!老五说,我骗你了?我咋骗你了?你想想,你当时是怎么说的?我是怎么说的?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说要驴肉不要,热的。这是你说的吧?我说,驴肉塞牙,我不吃驴肉。你说尝尝,我切一点你尝尝,香着呢……后来你就非要跟我换,你拉着我不让走,非换不可。我说一斤换两斤,你非说两斤换一斤……“老独”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是是是呀,这话不假呀,可我……没翻过来劲呀,咋就说着说着,哎,两匣点心就换了四斤驴肉哪?!……听着听着,刘汉香忍不住就笑了,大笑!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竟把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治住了。她笑过之后说,听话,把驴肉退给人家,好好串亲戚去吧。

然而,就是这个馋嘴的老五,刚从亲戚家回来,突然就躺在院子里打起滚来,一声声嚷着:疼啊,嫂,我疼啊,疼死我了!刘汉香赶忙跑上前去,把他抱在怀里,连声问:“小弟,怎么了,你是怎么了?”他“哇”的一声就吐出来了,吐了刘汉香一身,一股子驴肉味!紧接着就是上吐下泻,整个人眼看着就蔫了……刘汉香也顾不得什么了,急忙把他送到乡里卫生院,乡卫生院的大夫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毛病,给他打了一针,让赶快往县上送!于是就连夜赶到县城,病终于查出来了,是急性阑尾炎。人家开口要二百元的押金,不给钱不让进手术室。那时候二百块钱已不是小数目了,刘汉香情急无奈,先是把借来的自行车押在了那里,让大夫先给他动手术,而后四下里跑着去找同学借钱……钱借来了,手术也做了,刘汉香又整整在医院里守了他三天三夜,待他病好的时候,他的第一句就是:“嫂,我闻到了一股驴肉味。”刘汉香忍不住就又笑了,笑了两眼泪,说:“小弟,你差一点就没命了呀!”

那看病借的二百块钱,是刘汉香踏了一个夏天的缝纫机才慢慢还上的……

在那些个夏夜里,那四个蛋儿总是一人拉一张旧席,一拉溜地躺在院子里(过去他们不是这样的。过去他们喜欢拉张席去场里睡,场里人多,场也光啊),就躺在离刘汉香不远的地方。这里边自然有卫护的意思,也有依恋哪。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依恋。也是扯心挂肺的守候啊。在这个家里,不知不觉地,女人成了男人的胆,成了男人的魂,成了男人们唯一的凭借。那“咔咔咔……”的机器声像催眠曲一样,伴着他们入睡。常常,睡着睡着,一睁眼就看见刘汉香了,看见了心里就分外踏实。有时,蛋儿们还会偷偷地流泪,特别是那老四,人腼腆的,睡着睡着,一睁眼就偷着看她,看了,竟泪哗哗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夜半时分,刘汉香也会起身给他们盖上单子,掖一掖被角,生怕他们受了凉。这时候,她心里就涌出很多的母性,很多的呵护和关爱,很甜很甜!尤其是,当蛋儿们在夜梦中一声声呢喃着什么的时候,仰望满天的星斗,刘汉香就觉得她无比的幸福!

是的,她听见了。纵使在梦中,蛋儿们仍在一声声地叫:“……嫂啊,嫂。”她知道,那几乎是把她当做“母亲”来唤的,她就是他们的“嫂娘”啊!

还有,最让她心安的,是邮局老秦送来的东西……眨眼的工夫就五年了,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每年岁尾的时候,老秦都会给她送来一封信,那信里装着一张“五好战士”的奖状。在奖状的背面,也总有那三个字:

——等着我。

这三个字,在刘汉香心里,就是“前定”,就是命中的缘分,就是永生永世的……多好啊,刘汉香心里说,这有多好!

你想,一年一年的,秋来春去,有这三个字硬实实地垫着,心里满当当的,红霞满天,时间又算什么?那日子就像飞一样快!

可是,谁能想得到呢?有的时候,也不由你呀……

第四章 小秘书摇身一变成正营级参谋

举起你的双手

他记住了那个公园的名字。

那个名字伴随着一股来自城市的气味。

那年的秋天,当冯家昌站在“金月季”花园门前的时候,陡然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那味儿含在空气里,一飘一飘地打入了他的记忆。这种雪花膏的气味不同寻常,那气味里包含着一种先天的优越感。它香而不腻,淡淡然然,飘一股幽幽雅雅的芝兰之气,很特别。在此后的日子里,他才知道了这种雪花膏的牌子,它产于上海,名叫“友谊”。

站在“友谊”的氛围里,他却有一种身入“雷区”里的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绷得很紧。这不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陌生,还有精神上的恐惧。他知道,这是一种“临战状态”。他在心里说,这就是战场。

是呀,在临来之前,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为了不至于露怯,他还专门去买了一份城市交通图,就像研究战场一样,仔细在图上标出了那个公园的位置,但他还是走了一段弯路。城市的道路就像是一张织得很密的网,路口很多,灯柱是一模一样的,路口上的岗亭也是一模一样的,那经经纬纬让人很难分清。他先后倒了三次公共汽车,从3路转9路,而后再换4路,车上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售票员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像将军一样挺着肚子,傲傲地立在车的前方,见人就呵呵斥斥的,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她家的孩子。报站名时,她的语气十分简略,你几乎听不清是“到了”还是“尿了”,致使他稀里糊涂地下错了车……不管怎么说,终于还是到了。

“你好。”

这一声“你好”是从他身后发出来的。这一声“你好”带有南方的糯米味,香香的、甜甜的、黏黏的,可听上去却又是一粒儿一粒儿的。那音儿里竟带一点嗲,有分寸的嗲,带一点弹性的跳荡,就像是舌头上挂了一把琴,扑嘟一声,那音儿就跑出来了——自然,是“友谊”牌的。

转过身来,李冬冬就站在他的面前。

说实话,那天晚上他并没看清李冬冬(他没敢细看),他看的仅仅是轮廓,或者说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现在,当李冬冬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了一点惊讶:她的个子虽然不高,却是一个很精致的小女子呀!她的精致不在于她的小巧,而在于她的气质。气质是什么?那是一句话很难说清的东西,那几乎是一种来自魂魄里的高贵!

是呀,乍一看,她梳的也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剪发。可虽说是剪发,就那么偏偏地一卡,却又很不一样;刘海儿卷卷的,蓬蓬的,带有超凡的情趣和一时让人很难说清的飘逸。那飘逸的秀发里竟也发散着一股淡然的、说不出名堂的香气(当然,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用了洗发香波,上海产的。那时候,纵然在城市,用洗发香波的人也是很少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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