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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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人物-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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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女儿的脾性,这是个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主儿!于是,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勾下头,翻了翻抽屉,磨磨蹭蹭的,从里边扯出一张纸来,在舌头上湿了一下,扯出二指宽的条子,匆匆地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很不情愿地说:“给老胡。”

刘汉香拿了条儿,又借了辆自行车,带着老五,骑上就到公社去了。在路上,老五用手挽着刘汉香的腰,悄悄地说:“汉香姐,你比妈还亲呢。”刘汉香心里一酸,说:“这孩儿,净瞎说。”

进了公社大院,就见三个蛋儿在树下挂着,脖上挂着咬了几口的茄子。老二还行,老二眼红着,总算没哭。老三、老四一个个吓得脸色蜡黄,泪流满面,连声求告说:“饶了俺吧。大叔大爷,饶了俺吧……”这时候,纸牌子也已经写好了,靠树放着,叫做“破坏生产犯”,就准备让他们挂上去游街呢!刘汉香慌忙扎了车子,几步抢上前来,对铁留的人说:“先等等!”说着,她快步走进了所长办公室。

所长老胡在一把破藤椅里靠着。他国字脸,大胡子,人胖,汗多,就大敞着怀,“肉展”一样把身量摊开去。他中午刚喝了些小酒儿,这会儿还晕晕的,正泡了一缸醒酒的酽茶,滋滋润润地喝着,见刘汉香进来了,就慌忙把两条腿从办公桌上拿下来,笑着说:“哟,这可是喜从天降。大侄女,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坐坐坐。”刘汉香把那张写了字的条子往所长面前一放,说:“胡叔,你也不上家去了?我爸让我来领人呢。”胡所长放下手里的大茶缸子,往纸条上瞟了一眼,也没拿起来看,就说:“忙啊,成天瞎忙。你来就是了,还要那条儿干啥?领人?领谁呀?”刘汉香往门外指了指,“俺村的几个孩子……”胡所长顿了一下,说:“你也来得晚了点,都处理过了。”刘汉香急了,问:“咋处理的?”胡所长很严肃地说:“这事可大可小,往大处说,就是破坏生产,是犯了法了!往小说呢,几个毛孩子,偷了茄子种,我让他们绳了,拉出去游游街算球了!”刘汉香就急急地说:“胡叔,你把他们放了吧,别让他们游街。都是孩子,游了街,还咋见人呢?!”胡所长咂了咂嘴,似有些为难,说:“这、这、这,咋不早点来?都处理过了呀……”刘汉香说:“胡叔,老胡叔,你发句话,别让他们游街。千万千万!……”

这时候,只听“咣”的一声,院里有人喊道:“所长,锣找来了!走吧?”

刘汉香盯着胡所长,说:“胡叔,不就是几个茄子吗,就算是茄子种,能值几个钱?要是需要茄子种,我去给他们找,这还不行吗?!”胡所长迟疑了一下,朝门外喊了一嗓:“慌个啥?先等等!”接下来,胡所长呆呆地望着刘汉香,一个女娃,那鲜艳是很润人的。况且,刘汉香一声声说:“胡叔,你把人放了吧?……”胡所长又咂了咂嘴,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烟点上,吸着,睁睁眼,又闭了闭眼,终于说:“你爸写了条儿,大侄女你又亲自来了。人,我放。”刘汉香马上说:“谢谢胡叔!”可胡所长接着又说:“有个事,你爸给你说了吗?”刘汉香就问:“啥事?”胡所长说:“你老叔给你保了个媒,是县局的苏股长,咋样啊?”刘汉香脸慢慢就红了,沁红,她顿了一下,说:“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事,等等再说吧。”老胡就说:“大侄女,那可是个好人哪!一百层的好人!说不定哪天就提副局了。”刘汉香笑了笑说:“你看,我也没说他是坏人……”老胡说:“那好,你回去跟家里好好商量商量,商量好了给我个准信儿,我还等着喝这杯喜酒呢。”刘汉香红着脸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正是求人的时候,她能说什么呢?

终于,胡所长晃晃地从屋里走出来,对铁留的人说:“把人放了吧。”铁留的治保主任是个大个儿,酒糟鼻子,他手里掂一锣,正兴冲冲的,一下子就愣了。他怔怔地望着所长,说:“老胡,鸡巴哩,不是说好了吗?”老胡说:“茄子!我说放人就放人!鸡巴哩,说来说去,不就几个茄子吗?捆也捆了,绳也绳了,你还想咋?!”铁留的治保主任不服,往所长身后瞥了一眼,说:“……那不是茄子,那是茄子种,是种子!你也说了,这是搞破坏!”所长大喝一声:“看啥看?那是我大侄女!我说了不算咋的?放人!……”这时,刘汉香赶忙说:“我就是上梁的。你要茄子种,我赔给你就是了。要多少,我赔多少,保证不耽误你明年种。”铁留的治保主任一连“噢”了几声,再也不说什么了。

刘汉香走上前去,一一给蛋儿们解了绳子,再看那小手脖儿,一个个都勒出了青紫色的绳痕!解了绳,刘汉香低声吩咐说:“走吧,快走。”待蛋儿们勾着头溜溜地往外走时,刘汉香这才折回身来,再一次谢了所长。胡所长笑着说:“回去让你爹好好熊他们一顿!狗日的,净不干好事!”接着,他又说:“大侄女,我说那事,你可记住啊?!”

蛋儿们大约是吓坏了,出了公社大院,一个个像是破了胆的兔子,撒丫子就跑……刘汉香骑着车,整整追了半条街才赶上他们。刘汉香喊一声:“都给我站住!”蛋儿们这才不跑了,一个个喘着,脸黄黄的。刘汉香把车子一拐,说:“跟我走。”于是,就乖乖地跟着她走。一边走着,刘汉香一边轻声说:“听着,以后再不要这样了,多不好啊!……”蛋儿们短了理,也都老老实实地听着。拐过了一个街口,来到一个临街的饭铺前,刘汉香把车子一扎,说:“来吧,都来。”说着,就从兜里掏出钱来,给四个蛋儿一人要了一碗胡辣汤,一盘荷叶包子,又一一端在紧靠路边的木桌上,而后说:“吃吧。”

蛋儿们先是在那儿站着,眼里馋馋,心里仍怯怯,竟没人敢坐。最后,还是那馋嘴的老五抢先坐了,他们也就一一跟着坐了,开初还有些忸怩,待拿了筷子,就埋下头去,狼吃!刘汉香望着他们,怕他们不好意思,就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不料,刘汉香刚要走,老五却扭过头来,热热切切地叫了一声:“姐,汉香姐!你你你,别走……”

刘汉香扭过头来,诧异地说:“怎么了?钱我已经付过了。吃吧,你们慢慢吃。”

老五放下筷子,蹭蹭地、小偷样地顺过来,一个小人儿,眼巴巴地望着她说:“姐,你能……晚些……要是铁留的再碰上了……”

刘汉香明白了,说:“他敢?!放心吃吧。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候着。”

日夕了,残阳斜斜地照在镇街上,照出了一片橘色的灿烂。天边,那西烧一抹一抹地推着那半个沉沉红日。刘汉香静静地立在那里,一身都是金灿灿的霞辉。蛋儿们吃着、吃着,不由得勾过头去看她,看着看着,竟有泪下来了,那泪就着辣汤一口口地喝下去……是呀,此时此刻,在蛋儿们的眼里,她就像是一幅画,一幅美丽的、母性的画!

刘汉香也仿佛在想着什么,一丝笑意在嘴角上扯动着。那目光锥锥的、痴痴的,神思在夕阳的霞辉里飞扬,像是飘了很远很远……

女人的宣言

这是一个“母鸡打鸣”的早晨。

贵田家的母鸡“涝抱”了,一天到晚“啯啯啯”乱叫。“涝抱”是乡间的土话,是说母鸡不下蛋,变态了,动不动学公鸡声,还光想做窝,那大约是鸡们的爱情故事。可贵田家女人不管这些,只恨它不下蛋,就满院子追着打它。待抓住了鸡的翅膀,一边打骂着:“贱,我叫你贱!”一边提到河边上,把它扔到河里浸它!据说,把它扔在河水里浸一浸,鸡就“改”了。于是,那天早上,一河都是“啯啯啯啯”的叫声!

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刘汉香挎着一个小包袱,走过长长的村街,一步跨进了那个破旧的院落。那时候,村街里静静的¨;w;é;n; ;r;é;n; ;s;h;ū; ;w;ū;¨,路人不多,槐树下,也只有一个老女人在推碾。这老女人是瘸子长明的后娶,本就是个碎嘴,有个绰号叫“小广播”。她躬着杆子腿,身子前倾着,一圈一圈围着碾盘转。推过来,忽地眼前一亮!那老女人心里说,这不是汉香吗?怎么就……就什么呢,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就觉得有些异样。后来,她拍着腿对人说,她把辫子剪了,辫子都剪了呀!

当刘汉香走进院子的时候,老姑夫家的“蛋儿们”正一个个捧着老海碗喝糊糊呢。骤然,那“哧溜”声停下来了,一鼓儿一鼓儿地小眼儿从碗沿上翻出去,呆呆地望着她。独老五机灵些,这狗日的,他把碗一推,欢欢地叫道:“汉香姐!”

刘汉香站在院子里,脸先是红了一下,布红,透了底的红。接着,她抬起头来,望着蛋儿们,停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声但又清晰地纠正说:“——叫嫂。”

蛋儿们的眼一下子就亮了,那突如其来的惊喜犹如炸窝的热雀,四下纷飞!一只只海碗落在了地上,手也像没地方放了似的,就一个个傻傻地笑着。还是老五孬蛋抢先叫道:“嫂,嫂!”

当刘汉香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老三狗蛋舔了一下嘴唇,说:“嫂。”

老四瓜蛋自己先羞了,腼腆地轻声说:“嫂。”

老二铁蛋头勾得低低的,嗯哼了一声……

这时候,刘汉香摆了摆手,说:“孬蛋,你过来。”

老五喜坏了。他颠颠地跑到了刘汉香跟前,刘汉香怜惜地摸了一下他的头,接着,蹲下身来,解开了她随身带来的包袱,从里边一双一双地往外掏,她一连掏出了五双鞋,五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她把最小的那双给孬蛋穿上,说:“小弟,合脚吗?”孬蛋弹了一下舌儿,说:“正得。”而后,她依次叫着蛋儿们的名字,一双双都给他们穿在脚上……一直到了最后,她才掂着那双鞋来到了老姑夫的跟前,她把鞋放在老人面前的地上,静静地说:“爹,一个家,不能没有女人。我这就算过来了。”

老姑夫蹲在那里,两只手仍是傻傻地捧着那只海碗,一句话也不说。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竟然满脸都是泪水!那老泪浸在皱折里,纵横交错,一行行地流淌着……他呜咽着说:“孩子,实在是……委屈你了。”

刘汉香静静地说:“这是我愿的。”

陡然间,院子亮了。男人们也有了生气。在这个破旧的院落里,仿佛飞来了一道霞光,雀儿跳着,房顶上的衰草弹弹地活了,那狼拉了一般的柴火垛顷刻间整装了许多,门框上那早已褪了色的旧红仿佛就洇了些鲜艳,连撂荒在窗台旁的老镰也有了些许的生动,门楣上方,“军属光荣”的牌子一时间就分外醒目。院子已很久不扫了,脏还是脏,但脏里蕴润着热热的气息。是啊,女人当院一站,一切都活泛了。

上午,刘汉香领着蛋儿们打扫了院落,拾掇了屋子。她顶着一块乡下女人常用的蓝布格格汗巾,像统帅一样屋里屋外地忙活着,指挥蛋儿们扫去了一处处的陈年老灰……这会儿,蛋儿们一个个都成了叫喳喳的麻雀,那欢愉是可以想见的!老五说:“嫂,梁上也扫吗?”刘汉香说:“扫。”老四说:“嫂,木桌要动吗?”刘汉香说:“动。先抬到西边去。”老三说:“嫂,这床缺一腿。是老五蹦断的……”老五说:“胡说!哪是我蹦断的?”刘汉香说:“没事,掉个个儿,朝里放,回头用砖支上。”老二铁蛋力大,是干活最多的,可他大多时间不说什么,就看刘汉香的眼色,刘汉香的眼风扫到哪里,他的手就伸到哪里……

老姑夫家有四间草房,一个灶屋。在那四间草房里,有三间是通的;单隔的那一间,本是冬日里存放柴火和粮食的地方,现在刘汉香把它收拾出来,半间放柴草粮食(所谓的粮食已经没有多少了,只有半瓮玉米糁子,半瓮红薯干面,一堆红薯),这半间就成了她住的地方。一时没有床,就在地上铺了些谷草,一张席,搭了一个地铺。当一切都归置好的时候,已时近中午了。这时,刘汉香先是烧了一大锅热水,让蛋儿们一个个洗手洗脸,洗了还要一个个伸出手来让她检查一遍,没洗好的,她就在他们手上轻轻地打一下,让他们再洗。蛋儿们一个个脸洗得红堂堂的,很久了,才干净了这么一回!

自刘汉香进门之后,老姑夫就成了一台没轴的老磨。人就像是喜傻了一样,他就那么屋里屋外地跟着转,“磨”得也很不成个样子,处处都想插一手,可插手的时候,又总是碍了谁的事。蛋儿们呢,就像是旧军队有了可以拥戴的新领袖,鼻子里哼哼的,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那么转着转着,看自己实在是无用,就喜喜地转到村街上去了。

阳光很好。老姑夫晕晕腾腾地在村街上走着,他很想给人说点什么,可他的眼被喜泪腌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有一只狗在墙根处卧着,他弯着腰凑上前去,说:“东升,是东升吗?”那狗哼了一声,他说:“娘那脚,咋成大洋驴了?”往下,他又低了低身子,说:“是广才?”

这时候,只听身后有人说:“老姑夫,你那眼也忒瞎了,那是广才家的狗!”

老姑夫笑了,说:“你看这眼,你看这眼。”说着,他磨过身来,循声说:“豆腐家,别走,我赊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说:“老姑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姑夫说:“正事,这可是正事。我赊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担着挑子,一边走一边说:“老姑夫,你嘴松了?你就是再松,我也没豆腐了,磨了一盘豆腐,都给董村了。董村有‘好’。”

老姑夫嘴里嘟哝说:“这人,也不问问啥事,说走就走。”老人在阳光下蹲了一会儿,阳光暖霞霞的,晒得人身上发懒。可过路的人却很少,就是有一个半个,也是匆匆忙忙,并不想跟他多说什么。终于,有个骑车的过来了,他喊道:“哎,哎,老马。是马眼镜吧?哎,别走,你听我说呀……”可等他站起来的时候,那人骑车过去了,竟是个外路人。

而后,他佝偻着身子,就这么一磨一磨的,又来到了代销点的门前。饭场早散了,代销点总是有人的。进去的时候,他的腰稍稍直了些,先是用袖子沾了沾眼,这才说:“东来,赊挂鞭!”东来眨了眨眼,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老姑夫,你不发烧吧?”这时候,趴在柜台前跟东来聊天的两个老汉“吞儿”声笑了。老姑夫也不介意,就说:“这孩,啥话。”东来用讥讽的口吻说:“不发烧啊?哼,我还以为你有病呢。不年不节的,你放的那门子炮啊?!”老姑夫说:“正事,这可是正事。你给我拿挂鞭!”东来本该问一问的,为什么要“鞭”?可东来就是不问。东来说:“要挂火鞭,是不是?”老姑夫就说:“对了,拿挂火鞭!”东来鄙夷地说:“鞭是有,你带钱了吗?”老姑夫说:“我先赊你一挂,秋后算账。”东来说:“那不行,我不赊账。”老姑夫直了直腰,说:“东来,别人赊得,我为啥赊不得?我会赖你一挂鞭吗?!”东来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别的可以赊,‘鞭’我不赊。”老姑夫又用袖子沾了沾眼,说:“拿吧,赶紧拿吧。别跟你姑夫乱了。”东来却没来由地火了:“谁跟你乱了?!要都像你这样,这代销点早就赔光了!”老姑夫怔怔地看着他,说:“不赊?”他说:“不赊!”

兀的,东来的身子从柜台里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样,纹纹道道的,说开就开了。他巴巴地笑着说:“哟,汉香来了?汉香是难得到我这小店里来呀!”

刘汉香站在门口,静静地说:“火鞭多少钱一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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