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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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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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九年前在这公寓里同住的时候的身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著件车毯大衣,毯子太厚重,那洋裁偏又手艺高强,无中生有,穿著一时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会胸部坟起。蕊秋那天挥眼看了她一眼的时候,她也就知道是看见了这现象。
既然需要“窥浴”,显然楚娣没说出她跟之雍的关係。本来九莉以为楚娣有现成的话,儘可以说实话:“九莉主意很大,劝也不会听的,徒然伤厌情。”否则怎麼样交代?推不知道?——“你是死人哪!会不知道。”——还是“你自己问她去”?也不能想像。
她始终没问楚娣。
自从检查过体格,抽查过她与燕山的关係,蕊秋大概不信外面那些谣言,气平了些,又改用怀柔政策,买了一隻别针给她,一隻白色珐蓝跑狗,像小女学生戴的。
九莉笑道:“我不戴别针,因为把衣裳戳破了。二婶在哪里买的,我能不能去换个什麼?”
“好,你去换吧。”蕊秋找出发票来给她。
她换了一副球形赤铜蔷薇耳坠子,拿来给蕊秋看。
“唔。很亮。”
“露水姻缘”上映了。本来影片公司想改编又作罢了,三个月之后,还是因为燕山希望有个导演的机会,能自编自导自演的题材太难找,所以又旧话重提。蕊秋回国前,片子已经拍完了,在一家影院楼上预演,楚娣九莉都去了。故事内容净化了,但是改得非常牵强。快看完了的时候,九莉低声道:“我们先走吧。”她怕灯一亮,大家还要庆贺,实在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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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没跟她们坐在一起,但是在楼梯上赶上了她们,笑道:“怎麼走了?看不下去?”
九莉皱眉笑道:“过天再谈吧,”一面仍旧往下走。
燕山把她拦在楼梯上,苦笑道:“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时最谨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著脚穿著鏤空鞋,他的袴脚痒咝咝的罩在她脚背上,连楚娣在旁边都脸上露出窘态来。
放映间里有人声,显然片子已经映完了。他怕有人出来,才放她走了。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著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满意。
九莉心里纳罕道:“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蕊秋对她的小说只有一个批评:“没有经验,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她自己从前总是说:“人家都说我要是自己写本书就好了。”
这天下午蕊秋到厨房里去烧水冲散拿吐瑾,刚巧遇见九莉,便道:“到我房里去吃茶,”把这瑞士货奶粉兼补药多冲了一杯,又开冰箱取出一盒小蛋糕来装碟子。
“噢。我去拿条手绢子。”
“唔.”
九莉回到客室里去了一趟,打开自己的抽屉,把二两金子裹在手帕里带了去。蕊秋还没回来她就问了楚娣:“二婶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钱?”楚娣算了算,道:“照现在这样大概合二两金子。”
那次去看之雍,旅费花了一两。剩下的一直兑换著用,也用得差不多了,正好还有二两多下来。从前梦想著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的钞票,装在长盒子里送给她母亲,现在这两隻小黄鱼简直担心会在指缝里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在小圆桌边坐著吃蛋糕,蕊秋閒谈了两句,便道:“我看你也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
又自言自语喃喃说道:“从前那时候倒是有不少人,刚巧这时候一个也没有。”
听上去是想给她介绍朋友。自从看了“露水姻缘”,发现燕山是影星,没有可能性。
九莉想道:“她难道不知道从前几个表姐夫都是有点爱她的,所以联带的对年青的对象也多了几分幻想。”她深信现在绝对没有替她做媒的危险,因此也不用解释她反对介绍婚姻,至少就她而言。
蕊秋又道:“我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也是没想到那次一块住了那麼久——根本不行的。那时候因为不晓得欧战打得起来打不起来,不然你早走了。”
九莉乘机取出那二两金子来递了过去,低声笑道:“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麼些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二婶的。”
“我不要,”蕊秋坚决的说。
九莉想道:“我从前也不是没说过要还钱,也没说过不要。当然,我那时候是空口说白话,当然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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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秋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噯!”
九莉十分诧异,她母亲引这南京谚语的时候,竟是余妈碧桃的口吻。
在沉默中,蕊秋只低著头坐著拭泪。
她不是没看见她母亲哭过,不过不是对她哭。是不是应当觉得心乱?但是她竭力搜寻,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蕊秋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忽然咽住了没说下去。
因为人数多了,这话有点滑稽?
“她完全误会了,”九莉想,心里在叫喊:“我从来不裁判任何人,怎麼会裁判起二婶来?一但是怎麼告诉她她不相信这些?她十五六岁的时候看完了萧伯纳所有的剧本自序,儘管后来发现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响,思想上没有圣牛这样东西。——正好一开口就给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一开口就反胜为败。她向来“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从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九莉可以觉得那灰白色大石头的筋脉,闻得见它粉笔灰的气息。
她逐渐明白过来了,就这样不也好?就让她以为是因为她浪漫。作为一个身世凄凉的风流罪人,这种悲哀也还不坏。但是这可耻的一念在意识的边缘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进来。
那次带她到浅水湾海滩上,也许就是想让她有点知道,免得突然发现了受不了。
她并没想到蕊秋以为她还钱是要跟她断绝关係,但是这样相持下去,她渐渐也有点觉得不拿她的钱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这里。
“不拿也就是这样,别的没有了。”她心里说。
反正只要恭顺的听著,总不能说她无礼。她向大镜子里望了望,检查一下自己的脸色。在这一剎那问,她对她空濛的眼睛、纤柔的鼻子、粉红菱形的嘴、长圆的脸蛋完全满意。九年不见,她庆幸她还是九年前那个人。
蕊秋似乎收了泪。沉默持续到一个地步,可以认为谈话结束了。九莉悄悄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里,已经黄昏了,忽然觉得光线灰暗异常,连忙开灯。
时间是站在她这边的。胜之不武。
“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她对自己说。
后来她告诉楚娣:“我还二婶钱,二婶一定不要.”
楚娣非常不满.“怎麼会不要呢?”
“二婶哭了。”底下九莉用英文说:“闹了一场。可怕。”没告诉她说了些什麼。让她少感到幻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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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娣也没问。默然了一会,方道:“钱总要还她的。”
“一定不要嚜,我实在没办法。”心里想难道硬掗给她。其实当时也想到过,但是非常怕像给老妈子赏钱一样打架似的。如果碰到她母亲的手——她忘了小时候那次牵她的手过街的事,不知道为什麼那麼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横七竖八一把细竹管子。
在饭桌上九莉总是云里雾里,把自己这人“淡出”了。永远是午餐,蕊秋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吃晚饭。
蕊秋彷彿在说长统靴里发现一条蛇的故事,虽然是对楚娣说的,见九莉分明不在听,也生气起来,草草结束道:“我讲的这些事你们也没有兴趣。”
但是有一天又在讲昨天做的一个梦。以前楚娣曾经向九莉笑著抱怨:“二婶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还有早上起来非要告诉人做了什麼梦。”
“小莉反正是板板的,……”九莉只听见这一句,吓了一跳。她怎麼会跑到她母亲梦里去了?好像误入禁地。
再听下去,还是听不进去。大概是说这梦很奇怪,一切都有点异样。
怎麼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为“九莉”是把她当个大人,较客气的称呼?
又有一次看了电影,在饭桌上讲“米尔菊德.皮尔丝”*4,里面琼克劳馥演一个饭店女侍,为了子女奋斗,自己开了饭馆,结果女儿不孝,遗抢她母亲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噯哟,真是——!”感慨的说,嗓音有点沙哑。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几岁,看了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几乎嚎啕起来。安东尼柏金斯演吉美,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於发了神经病,赢了一局之后,沿著看台一路攀著铁丝网乱嚷:“看见了没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她母亲临终在欧洲写信来说:“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她没去。故后在一个世界闻名的拍卖行拍卖遗物清了债务,清单给九莉寄了来,只有一对玉瓶值钱。这些古董蕊秋出国向来都带著的,随时预备“待善价而沽之”,儘管从来没卖掉什麼。
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永远是在理行李,因为是环球旅行家,当然总是整装待发的时候多。九莉从四岁起站在旁边看,大了帮著递递拿拿,她母亲传授给她的唯一一项本领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国外一个小城里,当地没有苦力,僱了两个大学生来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台阶上滚下去,像块大石头一样结实,里面声息毫无。学生之一不禁讚道:“这箱子理得好!”倒是个“知音”。
*4:Mildred Pierce,台湾译名为“欲海情魔”,是好莱坞著名女星琼。克劳馥一九四五年的代表作,她并以此片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故事描述一个牺牲一切要满足女儿的母亲,最后却因女儿卷入了一场杀人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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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从来没看见过什麼玉瓶。见了拍卖行开的单子,不禁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想道:“也没让我开开眼。我们上一代真是对我们防贼似的,‘财不露白。’”
蕊秋战后那次回来,没惩治她给她舅舅家出口气,卞家也感到失望,没从前那麼亲热。几个姑奶奶们本来崇拜蕊秋,将这姑妈视为灰姑娘的仙子教母,见她变了个人,心也冷了,不过尽职而已。
这天在饭桌上蕊秋忽向楚娣笑道:“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里塞了二百叨币。他总是说我需要人照应我。”
九莉听了也没什麼感觉,除了也许一丝凄凉。她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点温暖的回忆。那是她的生命。
叨币——想必蕊秋是上次从巴黎回来,顺便去爪哇的时候遇见他的。雷克从香港到东南亚去度假。他是医科女生说他“最坏”的那病理学助教,那矮小苍白的青年.
九莉儘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许太澈底了,不光是对她母亲,整个的进入冬眠状态。腿上给汤婆子烫了个泡都不知道,次日醒来,发现近脚踝起了个鸡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袜子又冷,只好把袜子上剪个洞。老不消退,泡终於灌脓,变成黄绿色。
“我看看,”蕊秋说。
南西那天也在那里,看了嘖嘖有声.南西夫妇早已回上海来了。
“这泡应当戳破它。”蕊秋一向急救的药品都齐全,拿把小剪刀消了毒,刺破了泡。九莉腿上一阵凉,脓水流得非常急,全流掉了。她又轻轻的剪掉那块破裂的皮肤。
九莉反正最会替自己上麻药。可以觉得她母亲微凉的手指,但是定著心,不动心。
南西在旁笑道:“噯哟,蕊秋的手抖了,”
蕊秋似笑非笑的继续剪著,没作声。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换了从前,早羞死了.
消了毒之后老不收口,结果还是南西说:“叫查礼来看看。”杨医生是个红外科大夫,杀鸡焉用牛刀,但是给敷了药也不见效。他在近郊一家大学医科教书,每天在校中植物园里摘一片龙角树叶,带了来贴在伤口上,再用纱布包扎起来。天天换,两三个月才收了口。这时候蕊秋就快动身去马来亚了。
楚娣在背后轻声笑道:“倒像那‘流浪的犹太人’。”——被罚永远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话人物。
九莉默然。这次回来的时候是否预备住下来,不得而知,但是当然也是给她气走的。事实是无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话。
一度甚至於说要到西湖去跟二师父修行。二师父是卞家的一个老小姐,在湖边一个庵里出了家。
行期已定,临时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华的国际饭店,也像是赌气。
一向总是说:“我回来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这次楚娣把这公寓的顶费还了她一半,大概不预备再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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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行李的时候,很喜欢楚娣有一隻湖绿色小梳打饼乾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装零碎东西。”
“你留著用吧,我去买这麼一盒饼乾就是了。”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
九莉想道:“二婶三姑这样的生死之交,会为了一隻小洋铁筒这样礼让起来。”心下惘然。
临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旁边另搁了一小摊珠宝,未镶的小红蓝宝石,叫九莉拣一份。她拣了耳环。
“剩下的这个给你弟弟,等他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碧桃来了。蕊秋在这里的时候本来已经来过,这次再来,一问蕊秋已经走了。
楚娣与碧桃谈著,不免讲起蕊秋现在脾气变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账。”她们向来相信“亲兄弟.明算账。”因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总彷彿是自己吃亏。人性是这样.与九莉姑姪算账,楚娣总是说:“还我六块半,万事全休。”这天提起蕊秋来,便笑道:“她给人总是少算了,跟她说还要生气。”
碧桃笑道:“‘呆进不呆出’噯!”
九莉听了心里诧异,想道:“人怎麼这麼势利?她一老了,就都眾叛亲离起来。”
燕山来了。
在黄昏的时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诉他她跟她母亲的事,因为不给他介绍,需要解释。
没提浪漫的话。
“给人听著真觉得我这人太没良心。”她未了说。
“当然我认为你是对的。”他说。
她不是不相信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灰暗。
九林来了。
他也跟碧桃一样,先已经来过,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从杭州叫了来的。这次母子见面九莉不在场。
当然他已经从表姐那里听见说蕊秋走了,但是依旧笑问道:“二婶走了?”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异的讽刺的笑容。
他是说她变了个人。
九莉泡了茶来,笑道:“你到上海来住在家里?”
“住在宿舍里朋友那里。”他喝著茶笑道:“到家里去了一趟。带了两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个朋友有笔钱交给我收著,不知道什麼时候给二叔搜了去了,对我说:‘你这钱预备做什麼用的?你要这麼些钱干什麼?放在我这儿,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朋友的,要马上拿去还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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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听了十分震动。但是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钱怎麼能带去?当然是他自己的积蓄,什麼朋友交给他收著——他又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没提翠华,也说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九林又道:“二叔写了封信跟绪哥哥借钱,叫我带去寄。我也许有机会到北边去一趟,想跟绪哥哥联络联络,这时候跟人家借钱不好,所以没给他寄。”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麼现在这样窘?不是说两人都戒了烟了?”
九林皱眉道:“二叔就是那样,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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