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狂热的喜欢他这一向產量惊人的散文。他在她这里写东西,坐在她书桌前面,是案头一座丝丝缕缕质地的暗银彫像。
“你像我书桌上的一个小银神。”
晚饭后她洗完了碗回到客室的时候,他迎上来吻她,她直溜下去跪在他跟前抱著他的腿,脸贴在他腿上.他有点窘,笑著双手拉她起来,就势把她高举在空中,笑道:“崇拜自己的老婆——!”
他从华北找了虞克潜来,到报社帮忙。虞克潜是当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带他来看九莉。虞克潜学者风度,但是她看见他眼睛在眼镜框边缘下斜溜著她,不禁想道:“这人心术不正。”他走后她也没说什麼,因为上次向璟的事,知道之雍听不进这话。
“荒木说绯雯,说,‘我到你家里这些次,从来没看见过有一样你爱吃的菜,’”之雍说。
九莉听了没说什么。其实她也是这样,他来了,添菜不过是到附近老大房买点酱肉与“铺盖捲”——百叶包碎肉——都是他不爱吃的。她知道他喜欢郊寒岛瘦一路的菜。如果她学起做菜来,还不给她三姑笑死了?至於叫菜,她是跟著三姑过,虽然出一半钱,房子是三姑二婶顶下来的,要留神不喧宾夺主,只能随随便便的,还照本来的生活方式。楚娣对她已经十分容忍了。楚娣有个好癖是看房子,无故也有时候看了报上的招租广告去看公寓,等於看橱窗。有一次看了个极精緻的小公寓,只有一间房,房间又不大,节省空间,橱门背后装著烫衣板,可以放下来,羡慕得不得了。九莉知道她多麼渴望一个人独住,自己更要识相点。
食色一样,九莉对於性也总是若无其事,每次都彷彿很意外,不好意思预先有什麼準备,因此除了脱下的一条三角袴,从来手边什麼也没有。次日自己洗袴子,闻见一股米汤的气味,想起她小时候病中吃的米汤。
“我们将来也还是要跟你三姑住在一起,”之雍说。她后来笑著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一个你已经够受了,再加上个邵之雍还行?”
在饭桌上,九莉讲起前几天送稿子到一个编辑家里,杂誌社远,编辑荀樺就住在附近一个弄堂里,所以总是送到他家里去。他们住二楼亭子间,她刚上楼梯,后门又进来了几个日本宪兵,也上楼来了。她进退两难,只好继续往上走,到亭子间门口张望了一下,门开著,没人在家。再下楼去,就有个宪兵跟著下来,掏出铅笔记下她的姓名住址。出来到了弄堂里,忽然有个女人赶上来,是荀樺另一个同居的女人朱小姐,上次也是在这里碰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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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樺被捕了,宪兵队带走的,”她说。“荀太太出去打听消息,所以我在这里替她看家。刚才宪兵来调查,我避到隔壁房间里,溜了出来。”
之雍正有点心神不定,听了便道:“宪兵队这样胡闹不行的。荀樺这人还不错。这样好了:我来写封信交给他家里送去。”
九莉心里想之雍就是多事,不知底细的人,知道他是怎麼回事?当然她也听见文姬说过荀樺人好。
饭后之雍马上写了封八行书给宪兵队大队长,九莉看了有一句“荀樺为人尚属纯正,”不禁笑了,想起那次送稿子到荀家去,也是这样没人在家,也是这朱小姐跟了出来,告诉她荀太太出去了,她在这里替她看孩子。九莉以为是荀太太的朋友,但是她随即囁嚅的说了出来:她在一个书局做女职员,与荀樺有三个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乡下还有一个,不过这一个厉害,非常凶,是个小学教师。
这朱小姐长得有点像九莉的落选继母二表姑,高高大大的,甜中带苦的宽脸大眼睛。二表姑拉著她的手不放,朱小姐也拉著她的孔雀蓝棉袍袖子依依不捨。九莉以为她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人诉苦,又不便带她到家里去,不但楚娣嫌烦,她自己也怕沾上了送不走她,只好陪著她站在弄堂里,却再也没想到她是误以为荀樺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在警告她。
这种局面是南京谚语所谓“糟哚哚,一锅粥”,九莉从来不联想到她自己身上。她跟之雍的事跟谁都不一样,谁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误解她。
她立刻把之雍的信送了去。这次荀太太在家。
“我上次来,听见荀先生被捕的消息,今天我讲起这桩事,刚巧这位邵先生在那里,很抱不平,就说他写封信去试试,”她告诉荀太太。
荀太太比朱小姐矮小,一双弔梢眼,方脸高颧骨,颊上两块杏黄胭脂,也的确凶相,但是当然干恩万谢。次日又与朱小姐一同来登门道谢.幸而之雍已经离开了上海。
二人去后楚娣笑道:“荀樺大小老婆联袂来道谢。”
两三个星期后,荀樺放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否与那封信有关。亲自来道谢,荀樺有点山羊脸,向来衣著特别整洁,今天更收拾得头光面滑,西装毕挺。
“疑心我是共產党,”他笑著解释。
九莉笑道:“那麼到底是不是呢?”楚娣也笑了。
荀樺笑道:“不是的呀!”
他提起坐老虎櫈,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脑子里有点什麼东西在抗拒著,不吸收,像隔著一道沉重的石门,听不见惨叫声。听见安竹斯死讯的时候.一阵阴风石门关上了,也许也就是这道门。
他走后楚娣笑道:“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九莉无法想像。巴金小说里的共產党都是住亭子间,随时有个风吹草动,可以搬剩一间空房。荀家也住亭子间,相当整洁,不像一般“住小家的”东西堆得满坑满谷。一张双人铁床,粉红条纹的床单。他们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女儿已经十二三岁了,想必另外还有一间房。三个老婆两大批孩子,这样拖泥带水的,难道是作掩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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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过一封信给我,劝我到重庆去,”九莉说。“当然这也不一定就证明他不是共產党。当时我倒是有点感激他肯这麼说,因为信上说这话有点危险,尤其是个‘文化人’。”
她不记得什麼时候收到这封信,但是信上有一句“只有白纸上写著黑字是真的,”是说别的什麼都是假的,似乎是指之雍。那就是已经传了出去,说她与之雍接近。原来荀樺是第二个警告她的人——还是第一个?还在向璟之前?——说得太斯文隐晦了.她都没看懂,这时候才恍惚想起来。
结果倒是之雍救了他一命,如果是那封信有效的话。
荀樺隔了几天再来,这次楚娣就没出去见他。
第三次来过之后,楚娣夹著英文笑道:“不知道他这是不是算求爱,”但是眼睛里有一种焦急的神气,九莉看到了觉得侮辱了她。
但是也还是经楚娣点醒了,她这才知道荀樺错会了意,以为她像她小时候看的一张默片“多情的女伶”,嫁给军阀做姨太太,从监牢里救出被诬陷的书生。
荀樺改编过一齣叫座的话剧,但是他的专长是与战前文坛作联络员,来了就讲些文坛掌故,有他参预的,往往使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窘真窘!”——他的口头禪。
九莉书也没看过,人名也都不熟悉,根本对牛弹琴。他说话圆融过份,常常微笑囁嚅著,简直听不见,然后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嘿嘿的笑声,下结论道:“窘真窘!”
他到底又不傻,来了两三次也就不来了。
之雍每次回来总带钱给她。有一次说起“你这里也可以……”声音一低,道:“有一笔钱,”“你这里二二个字听著非常刺耳。
她拿著钱总很僵,他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麼,她心里一凛,彷彿不是好事。
有一天他讲起华中,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九莉笑道:“我怎麼能去呢?不能坐飞机。”他是乘军用飞机。
“可以的,就说是我的家属好了。”
连她也知道家属是妾的代名词。
之雍见她微笑著没接口,便又笑道:“你还是在这里好。”
她知道他是说她出去给人的印象不好。她也有同感。她像是附属在这两间房子上的狐鬼。
楚娣有一天不知怎麼说起的,夹著英文说了句:“你是个高价的女人。”
九莉听了一怔。事实是她钱没少花,但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当然她一年到头医生牙医生看个不停,也是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两场大病留下来的痼疾,一笔医药费著实可观。也不省在吃上,不像楚娣既怕胖又能吃苦。同时她对比比代为设计的奇装异服毫无抵抗力。
楚娣看不过去.道:“最可气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并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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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微笑著也不分辩。比比从小一直有发胖的趋势,个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极端的时装,但是当然不会说这种近於自贬的话,只说九莉“苍白退缩,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愿意觉得她这人整个是比比一手创造的。现在没好莱坞电影看,英文书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隐蔽起来,与比比也没有别的接触面了。
楚娣本来说比比:“你简直就像是爱她。”
一方面比比大胆创造,九莉自己又復古,结果闹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没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队登记,穿著一身户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纱袴子,眼镜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张小书桌前,一看是个乡下新上来的大姐,因道:“可认得字?”
九莉轻声笑道:“认得,”心里十分高兴,终於插足在广大群眾中。
“你的头髮总是一样的,”之雍说。
“噯。”她微笑,彷彿听不出他的批评。
她下一个生日他回来,那一向华中经过美机大轰炸。他信上讲许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飞了,又剥了皮,都成了裸体趺坐著的赤红色的罗汉。当面讲起,反而没有信上印象深。他显然失望,没说下去。出去到月夜的洋台上,她等不及回到灯下,就把新照的一张相片拿给他看。照片上笑著,裸露著锁子骨,戴著比比借给她的细金脖鍊弔著一颗葡萄紫宝石,像个突出的长乳头。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激的笑道:“你这张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样子喔!”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时候比比在旁导演道:“想你的英雄。”她当时想起他,人远,视野辽阔,有“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感觉。
那天晚上讲起虞克潜:“虞克潜这人靠不住,已经走了。”略顿了顿,又道:“这样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后对她说我,说‘他有太太的。’”
九莉想道:“谁?难道是我?”这时候他还没跟绯雯离婚。
报社正副社长为了小康小姐吃醋,闹得副社长辞职走了?但是他骂虞克潜卑鄙,不见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说虞克潜把他们天真的关係拉到较低的一级上。至少九莉以为是这样。
“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说非常想家,说了许多关于他太太,他们的关係怎样不寻常,”之雍又好气又好笑的说。
讲起小康来,正色道:“轰炸的时候在防空洞里,小麦倒像是要保护我的样子喔!”此外依旧是他们那种玩笑打趣。
以为“总不至於”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著,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次日下午比比来了。之雍搬了张椅子,又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间正中。比比看他这样布置著,虽然微笑,显然有点忐忑不安。他先捺她坐下,与她面对面坐得很近,像日本人一样两手按在膝上,恳切的告诉她这次大轰炸多么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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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比在这情形下与九莉一样,只能是英国式的反应,微笑听著,有点窘。她们也都经过轰炸的,还没有防空洞的设备。九莉在旁边更有点不好意思,只好笑著走开,搭訕著到书桌上找什麼东西。
比比与之雍到洋台上去了。九莉坐在窗口书桌前,窗外就是洋台,听见之雍问比比:“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来,也都没听见比比有没有回答。大概没有认真回答,也甚至於当是说她,在跟她调情。她以后从来没跟九莉提起这话。
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来。”
之雍护痛似的笑著呻吟了一声“唔……”把脸伏在她肩上。
“那麼好的人,一定要给她受教育,”他终於说。“要好好的培植她……”
她马上想起楚娣说她与蕊秋在外国:“都当我们是什麼军阀的姨太太。”照例总是送下堂妾出洋。刚花了这些钱离掉一个,倒又要负担起另一个五年计划?
“但是她那麼美!”他又痛苦的叫出声来。又道:“连她洗的衣服都特别乾净。”
她从心底里泛出鄙夷不屑来。她也自己洗衣服,而且也非常疙瘩,必要的话也会替他洗的。
蕊秋常说中国人不懂恋爱,“所以有人说爱过外国人就不会再爱中国人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业精於勤,中国人因为过去管得太紧,实在缺少经验。要爱不止一个人——其实不会同时爱,不过是爱一个,保留从前爱过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门化的一个办法,隔离起来。隔离需要钱,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样,势必“守望相助”。此外还需要一种纪律,之雍是办不到的。
这也是人生的讽刺,九莉给她母亲从小训练得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她的好奇心纯是对外的,越是亲信越是四週多留空白,像国画一样,让他们有充份的空间可以透气,又像珠宝上衬垫的棉花。不是她的信,连信封都不看。偏遇到个之雍非告诉她不可。当然,知道就是接受。但是他主要是因为是他得意的事。
九莉跟她三姑到夏赫特家里去过,他太太年纪非常轻,本来是他的学生,长得不错,棕色头髮,有点苍白神经质。纳粹治下的德国女人都是脂粉不施。在中国生了个男孩子,他们叫他“那中国人”。她即使对楚娣有点疑心,也绝对不知道,外国女人没那麼有涵养。夏赫特连最细微的事都喜欢说反话,算幽默,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当然他也是纳粹党,否则也不会当上校长。
“他们对犹太人是坏,”楚娣讲起来的时候悄声说。“走进犹太人开的店都说气味难闻。”
又道:“夏赫特就是一样,给我把牙齿装好了,倒真是幸亏他.连嘴的样子都变了。”
他介绍了个时髦的德国女牙医给她,替她出钱。牙齿纠正了以后,渐渐的几年后嘴变小了,嘴唇也薄了,连脸型都俏皮起来。虽然可惜太晚了点,西谚有云:“寧晚毋终身抱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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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雍这次回来,有人找他演讲。九莉也去了。大概是个徵用的花园住宅,地点僻静,在大门口遇见他儿子推著自行车也来了。
也不知道是没人来听,还是本来不算正式演讲,只有十来个人围著长餐桌坐著。几个青年也不知是学生还是记者,很老练的发问。这时候轴心国大势已去,实在没什麼可说的了,但是之雍讲得非常好,她觉得放在哪里都是第一流的,比他写得好。有个戴眼镜的年青女人一口广东国语,火气很大,咄咄逼人,一个个问题都被他閒閒的还打了过去。
出来之雍笑道:“老婆儿子都带去了。”
次日他一早动身,那天晚上忽然说:“到我家里去好不好?”
近午夜了,她没跟楚娣说要出去一趟,两人悄悄的走了出来。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灯下,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手牵著手有时候走到街心。广阔的沥青马路像是倒了过来,人在蒙著星尘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他家里住著个相当大的弄堂房子。女佣来开门,显然非常意外。也许人都睡了。到客室坐了一会,倒了茶来。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