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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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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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十六岁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说。
蕊秋总是说:“我们就吃亏在太晚。”
这要到了英国去闹恋爱,那可真替她母亲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据也无用。
“第一次恋爱总是自以为呕——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说。
九莉笑道:“我不会的。我要把花的钱赚回来,花的这些钱我一定要还二婶的。”装在一隻长盒子里,埋在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
她像不听见一样。“想想真冤——回来了困在这儿一动都不能动。其实我可以嫁掉你,年纪青的女孩子不会没人要。反正我们中国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个处女,就连碧桃,那时候云志都跟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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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诧异到极点。从小教她自立,这时候倒又以为可以嫁掉她?少女处女的话也使她感到污秽。
蕊秋又道:“我不喜欢介绍朋友,因为一说给你介绍,你先心乱了,整个的人都——都——”她打了个手势,在胸腔间比划著,表示五中沸腾,一切慼官都骚动起来,声音也低了下来,变得亲密而恐惧,九莉听著有一种轻微的秽褻感。虽然不过是比譬的话,口口声声“你”呀“你”的也觉得刺耳。她不懂为什麼对她说这些。虽然刚说过“嫁掉你,”她以为是旧式的逼婚,再也没想到她母亲做媒做得顺手,也考虑到给她介绍一个,当她在旁边眼红也说不定。像她表姐们那当然是应当给介绍的。她们也并不像旧式女孩子一样,一听见提亲就跑了,却是大大方方坐在一边微笑听著,有时候也发表意见。有一个表姐说“嫁人要嫁钱,”她也赞成,觉得对於她表姐是对的。但是她想要电影上那样的恋情,不但反对介绍见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会窘死了,僵死了,那还行?当然她也从来没说过。海阔天空“言志”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蕊秋沉默了一会,又夹了个英文字说:“我知道你二叔伤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张愤怒的脸掉过来对著她,就像她是个陌生人插嘴讲别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伤了我的心!”又在心里叫喊著:“二叔怎麼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爱过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没往下说。九莉不知道这时候还在托五爷去疏通,要让她回去。蕊秋当然以为她是知道了生气,所以没劝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爷道:“我们盛家的人就认识钱。”又道:“小姐们住在一块要吵架的。”
翠华道:“九莉的妈是自搬砖头自压脚。”
九莉总想著蕊秋这样对她是因为菲力,因为不能回去,会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对恋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钥匙插在抽屉上,忘了带去。那些蓝色航空邮简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屉里。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权利知道我干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横,转了转钥匙,打开抽屉,轻轻拈出最上面的一张,一看是一封还没寄出的信,除了亲暱的称呼,也跟蕊秋平时的信一样,抱怨忙,没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术俱乐部学塑像。最后画了十廿个斜十字,她知道一个叉叉代表一个吻,西方儿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旧不得要领。看惯了电影上总是缠绵不休而仍旧没有发生关係,她不知道那是规避电影检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从小养成的一种老新党观点,总觉得动不动疑心人家,是顽固乡气不大方。
表大妈仍旧常在一起打麻将,但是蕊秋说:“大太太现在不好玩了。”
“自从大爷出了事,她就变了,”楚娣说。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输就摇,越摇越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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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摇摆著。
其实这时候大爷已经还清了亏空,出了医院。
这天蕊秋楚娣带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饭,小爷不在家,但是房子实在小,多两个人吃饭就把圆桌面摆在楼梯口。
竺大太太在饭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丝也嫩。还可以多搁点盐,好像稍微淡了点。”她怕朱妈。
朱妈倚在楼梯阑干上,扬著脸不耐烦的说:“那就多搁点盐就是了。”
饭后报说大爷来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块下去。九莉跟在后面,见大爷在楼下踱来踱去。因为没有客室傢俱,上首搁著一张条几,一张方桌,佈置成一个狭小的堂屋,专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灯光黯淡,他又没脱袍子。看上去不那麼脏,也许在医院里被迫沐浴过了。她叫了声“表大爷。”
他点头答应,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国去啦?将来像了你们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谦了一声。他又道:“二位都是侠女,古道热肠,巾幗英雄,叫我们这些人都惭愧死了。”
大家都没坐下。大太太站在一边,只隔些时便微嗽一声打扫喉咙:“啃!”
“这一向好多了?”楚娣说。
“精神还好。没什麼消遣,扶乩玩。”
“灵不灵?”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时候的确仿彿有点道理。你们几时高兴来看看?就在功德林楼上。有两个乩仙喜欢跟弟子们唱和,有一个是女仙。”
楚娣笑道:“听说你这一向很活动?”带著挑战的口吻。
他笑道:“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不是说你要出山了吗?”
“不不,绝对没有这话。那是人家看不得我这劫后餘生,造我的谣言。”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声。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见了大爷那僵的啊,”
“说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来,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有点影子?”
“他是指天誓日说没有这事。”
“那他当然是这麼说。”
她二人浴室夜谈,蕊秋温暖的笑声,现在很少听见了。九莉自从住到这里来,当然已经知道她们现在不对了。蕊秋有时候突然爆发,楚娣总是让著她。九莉不懂楚娣为什麼不另住,后来听她说是为了省钱,也仍旧觉得寧可住亭子间,一样可以佈置得独出心裁。后来又听说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个体面的住址很重要。楚娣也确是升得很快。
蕊秋托毕先生替九莉领护照,转托了人,不到半个月就从重庆寄来了,蕊秋很得意。——“这要丢了可好了!在外国没有护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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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九莉听见楚娣在浴室倚门向里面笑道:“你不要著急了,她到了时候自然会的,”知道蕊秋在说她。其实楚娣也并不赞成送她出洋,后来提起来,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劝来著。她这件事一定要做。”
九莉有次洗澡,刚巧她们俩都在浴室里,正有点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细高细高的——!”
“也有一种……没成年的一种,”蕊秋说。“美术俱乐部也有这种模特儿。”
“哦?”楚娣自负体格够标準,显然不大相信。
九莉是第一次听见她母亲卫护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来。
当然不会肯让她去做模特儿。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来帮她油漆灯罩,但是显然又在办公室绊住了,七点多鐘还没回来。她激动的在客室里走来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三姑做投机,把我的钱都用掉了。也是为了救你表大爷,所以买空卖空越做越大。这时候找到个七八十块钱一个月的事,这样巴结,笑话不笑话?”
九莉怔了一怔,轻声道:“是怎麼……?别人怎麼能把钱提出来?”
“也是为了现在法币要保值,所以临走的时候托了人,随时看著办,问我来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这样的事?马寿听见了都气死了,说:‘这是偷!’”说时猛一探脖子,像隻翠鸟伸长了蛇一样的颈项,向空中啄了一下。
马寿是个英国教员,前一向来过一次,去后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诉楚娣:“马寿现在胖得像个猪,”又提起他现在结了婚了。
“把人连根剷,就是这点命根子。噯哟,我替她想著将来临死的时候想到这件事,自己心里怎麼过得去?当然她是为了小爷。我怎麼跟她说的?好归好,不要发生关係。好!这下子好,身败名裂。表大妈为了小爷恨她。也是他们家佣人说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来也觉得大太太现在只跟蕊秋好,对楚娣总是酸溜溜的,有时候连说话声音都难听。但是大太太现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来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声,因此她阴阳怪气的,九莉也没大注意。恨楚娣,不见得光是因为他们辈份不同?总也是因为她比他大,以为是她引诱他。
“表大妈也是气他们不拿她当个人,什麼都不告诉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爷还不也是利用她。现在都说小爷能干了,他爸爸总是骂他,现在才好些了。——我心里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给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张嘴多坏!我想想真冤,哑子吃黄连,还不能告诉人——真是打哪说起的?”
九莉始终默然,心里也一片空白,一听见了就“暂停判断,”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诗《老水手》等,读者“自愿暂停不信。”也许因为她与三姑是同舟的难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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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秋又道:“从前提亲的时候,呵哟!讲起来他们家多麼了不起。我本来不愿意的,外婆对我哭了多少回,说你舅舅这样气她,我总要替她争口气。好,等到过来一看——”她又是气又是笑,“那时候你大妈当家,连肥皂都省,韩妈胆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窝枕头都有唾沫臭。还要我拿出钱来去买,拿出钱来添小锅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时候十五岁,一天到晚跑来坐著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后来分了家出来,分家的时候说是老太太从前的首饰就都给了女儿吧,你三姑也就拿了。还有一包金叶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来就是那样,就说给了她吧。那时候说小也不小了,你说她不懂事呀?”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又在昏黄的灯下走来走去,然后又站住了。“我为了这几个钱这样受彆,困在这儿一动也不能动,我还是看不起钱。就连现在,我要是要钱要地位的话,也还不是没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毕大使。楚娣打趣过她,提起毕大使新死了太太。
“劳以德总是说:‘你应当有人照应你。你太不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觉得我不应当让你念书。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别的你又都不会。马寿也说我:‘留著你的钱,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对马寿一阵敌意。马寿上次来她也看见的,矮小,希腊石像的侧影,不过因为个子小,一发胖就肥唧唧的。她母亲的男友与父亲的女人同是各有个定型。还有个法国军官,也是来吃下午茶,她去开门,见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鸭舌军帽下阴沉的低著头,挤出双下巴来,使她想起她父亲书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现在都是说‘高大’,”蕊秋笑她侄女们择偶的标准,“动不动要拣人家‘高大’,这要是从前的女孩子家,像什麼话?”
听她的口气“高大”也秽褻,九莉当时不懂为什麼——因为联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请客吃茶的下午,蕊秋总是脾气非常好,一面收拾房间,插花,铺桌布,摆碟子,一面说笑,笑声低抑。她讲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欢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缝衣机上踏的一件墨绿蔴布齐膝洋服,V领,窄袖不到肘弯,毫无特点,是几十年来世界各国最普遍的女装,她穿著却显得娇俏幽嫻。
有客来,九莉总是拿本厚重的英文书到屋顶上去看。高楼顶上,夏天下午五点鐘的阳光特别强烈,只能坐在门槛上阴影里。淡红乱石嵌砌的平台,不许晾衣裳,望出去空旷异常,只有立体式的大烟囱,高高下下几座乳黄水泥掩体。蕊秋好起来这样好,相形之下,反而觉得平时实在使人不能忍受。这时候钱也花了,不能说“我不去了。”不去外国又做什麼,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没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为你好,为好反成仇。
让你到后台来,你就感到幻灭了?
她想到跳楼,让地面重重的摔她一个嘴巴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让蕊秋知道她是真不过意。
她听见楚娣给绪哥哥打电话,喉咙哭哑了,但是很安静,还是平时的口吻,然而三言两语之后,总是忽然恼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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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热情吗?
她留神对楚娣完全像从前一样,免得疑心她知道。
现在楚娣大概对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为她不会知道。
绪哥哥有天来,九莉有点诧异,蕊秋对他很亲热。自从她离婚后,他从“表婶”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认为叫名字太托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谈话问,讲起他家里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这儿洗个澡好了,”不耐烦的口吻,表示不屑装作他没在她家洗过澡。
蕊秋亲自去浴室,见九莉刚洗过澡,浴缸洗得不乾净,便弯下腰去代洗,低声笑道:“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兴的时候的温暖羞涩的笑声。
放了一缸温热的水出去,绪哥哥略有点窘的脱下袍子,搁在榻上,穿著白绸短打进浴室,更显得矮小。蕊秋九莉两个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没注意,又在泪眼模糊起来。
“你韩妈要走了,你去见她一面吧。”蕊秋说。
显然她没来辞行,是因为来了又要蕊秋给钱。这边托人带话,约了她在静安寺电车站见面。九莉顺便先到车站对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块多钱买了两色核桃糖,两隻油腻的小纸袋,笑著递了给她。她没说什麼,也没有笑容,像手艺熟溜的魔术师一样,两个油透了的纸袋已经不见了。掖进她那特别宽大的蓝布罩衫里面不知什麼不碍事的地方。九莉马上知道她又做错了事,一块多钱自己觉得拿不出手,给了她也是一点意思。
韩妈辞别后问了声:“大姐你学堂那隻箱子给我吧?”九莉略怔了怔,忙应了一声。是学校制定的装零食的小铅皮箱,上面墨笔大书各人名字,毕业后带了回来,想必她看在眼里,与她送来的那隻首饰箱一併藏过一边,没给翠华拿去分给人。
九莉这两天刚戴上眼镜,很不惯,觉得是驴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长途。韩妈似乎也对她有点慼到陌生,眼见得又是个楚娣了,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过去过好日子了。九莉自己知道亏负她,骗了她这些年。在电车月台上望著她上电车,两人都知道是永别了,一滴眼泪都没有。
考上了,护照也办好了,还是不能走.
“再等等看吧,都说就要打起来了,”蕊秋说。
九莉从来不提这事,不过心里著急。并不是想到英国去——听蕊秋说的一年到头冷雨,黄雾,下午天就黑了。“穷学生哪里都去不了,什麼都看不见,”整个不见天日。“吃的反正就是乾乳酪——”
(九莉笑道:“我喜欢吃乳酪。”
“那东西多吃最不消化了。”)
不过是想远走高飞.这时候只求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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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著急,也还是不肯看报。
“到时候自会告诉我的,”她想.
其实她母亲又还不像她父亲是个“圈椅政治分析家”。
蕊秋又道:“真打起来也不要紧,学生他们会疏散到乡下去,配给口粮,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最好了。”
九莉却有点疑心她母亲是忘了她已经不是个学童了。蕊秋显然是有个愿望,乘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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