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印有一本红面子的《婚礼节文》,《序论》里大发议论道:“平心论之,既名为礼,当必
繁重。专图简易,何用礼为?……然则世之有志于礼者,可以兴矣!不可退居于礼所不下之
庶艘樱 比欢液敛簧馐且蛭扌胛业匠。灰虼艘部杉业某鹈ǎ碛墒翟诩蚣虻?单,只为了它们在我的耳朵边尽嚷的缘故。人们的各种礼式,局外人可以不见不闻,我就满
不管,但如果当我正要看书或睡觉的时候,有人来勒令朗诵情书,奉陪作揖,那是为自卫起
见,还要用长竹竿来抵御的。还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给我一个红帖子,上面印着
“为舍妹出阁”,“小儿完姻”,“敬请观礼”或“阖第光临”这些含有“阴险的暗示”〔
17〕的句子,使我不化钱便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兴。
但是,这都是近时的话。再一回忆,我的仇猫却远在能够说出这些理由之前,也许是还
在十岁上下的时候了。至今还分明记得,那原因是极其简单的:只因为它吃老鼠,——吃了
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18〕。
听说西洋是不很喜欢黑猫的,不知道可确;但Edgar Allan Poe〔19
〕的小说里的黑猫,却实在有点骇人。日本的猫善于成精,传说中的“猫婆”〔20〕,那
食人的惨酷确是更可怕。
中国古时候虽然曾有“猫鬼”〔21〕,近来却很少听到猫的兴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经
失传,老实起来了。只是我在童年,总觉得它有点妖气,没有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我的幼时
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
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
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你知道么?猫是老虎的先生。”她说。“小孩
子怎么会知道呢,猫是老虎的师父。老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猫就教
给它扑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的捉老鼠一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领都
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老师的猫还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自己便是最强的脚色了
。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扑猫。猫是早知道它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却只能眼睁
睁地在树下蹲着。它还没有将一切本领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树。”
这是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树上就会爬下一匹老虎来。然而究竟很
怕人,我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叶瑟瑟地作响,微风也吹动了,想来草席
定已微凉,躺着也不至于烦得翻来复去了。
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
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猫是饲养着的,然而吃饭不管事。祖母她们虽然常恨鼠
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我却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况且这类坏
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决不能诬陷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这类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动
,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我们那里叫它“隐鼠”,与专住在屋上的伟大者是两种
。我的床前就帖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22〕,满纸长嘴大耳,我以为不甚雅观
;别的一张“老鼠成亲”〔23〕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
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
我所喜欢的那些隐鼠。现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广告
看,不甚留心;但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即使像海昌蒋氏似的连拜
三夜,怕也未必会看得心烦。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
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正在办着喜事。直到我熬不
住了,怏怏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也许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帖,来收
罗贺礼,虽是真的“观礼”,也绝对不欢迎的罢,我想,这是它们向来的习惯,无法抗议的
。
老鼠的大敌其实并不是猫。春后,你听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着,大家称为“老
鼠数铜钱”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经光降了。这声音是表现绝望的惊恐的,虽然遇见
猫,还不至于这样叫。猫自然也可怕,但老鼠只要窜进一个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
的机会还很多。独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体是细长的,圆径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
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时间也格外长,而且万难幸免,当“数钱”的时候,大概是已经
没有第二步办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听得一间空屋里有着这种“数钱”的声音,推门进去,一条蛇伏在横梁上
,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胁还是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里,
大半天,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走。放
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便检吃些菜
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舐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我非
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
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舐尽了砚上
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有,那
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24〕,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虽然
它舐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
现在已经记不分明,这样地大约有一两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谓“若有
所失”。我的隐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这一日却大半天没有见,大家
吃午饭了,也不见它走出来,平时,是一定出现的。我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
有见。
长妈妈,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也许是以为我等得太苦了罢,轻轻地来告诉我一句
话。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她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以报仇的恶念!
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的诸猫。最先不
过是追赶,袭击;后来却愈加巧妙了,能飞石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头
丧气。这作战继续得颇长久,此后似乎猫都不来近我了。但对于它们纵使怎样战胜,大约也
算不得一个英雄;况且中国毕生和猫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韬略,战绩,还是全都省
略了罢。
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
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
这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一个感想,但和猫的感情却
终于没有融和;到了北京,还因为它伤害了兔的儿女们,便旧隙夹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
“仇猫”的话柄,也从此传扬开来。然而在现在,这些早已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改变
态度,对猫颇为客气,倘其万不得已,则赶走而已,决不打伤它们,更何况杀害。这是我近
几年的进步。经验既多,一旦大悟,知道猫的偷鱼肉,拖小鸡,深夜大叫,人们自然十之九
是憎恶的,而这憎恶是在猫身上。
假如我出而为人们驱除这憎恶,打伤或杀害了它,它便立刻变为可怜,那憎恶倒移在我
身上了。所以,目下的办法,是凡遇猫们捣乱,至于有人讨厌时,我便站出去,在门口大声
叱曰:“嘘!滚!”小小平静,即回书房,这样,就长保着御侮保家的资格。其实这方法,
中国的官兵就常在实做的,他们总不肯扫清土匪或扑灭敌人,因为这么一来,就要不被重视
,甚至于因失其用处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将这方法推广应用,我大概也总可望成为所谓
“指导青年”的“前辈”的罢,但现下也还未决心实践,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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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2〕 名人或名教授 指当时现代评论派陈西滢等人。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晨报
副刊》上发表了岂明《闲话的闲话之闲话》一文,里面说“北京有两位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
名教授”在诬蔑女学生;同月三十日陈西滢即在同一副刊上发表了《〈闲话的闲话之闲话〉
引出来的几封信》,其中《致岂明》一信说:“我虽然配不上称为新文化新文学的名人名教
授,也未免要同其余的读者一样,有些疑心先生骂的有我在里面,虽然我又拿不着把柄。”
〔3〕 “负有指导青年责任的前辈” 指徐志摩、陈西滢等。当时作者和现代评论派
的斗争正在继续,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二月三日《晨报副刊》发表《结束闲话,结束废话》
一文,其中有双方都是“负有指导青年责任的前辈”之类的话。
〔4〕 “不好惹” 这是徐志摩恫吓鲁迅的话。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
发表了徐志摩为陈西滢辩护的《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其中说:“说实话,他也不
是好惹的。”
〔5〕 浑身发热 这是讽刺陈西滢的话。陈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发
表的《致志摩》中说:“昨晚因为写另一篇文章,睡迟了,今天似乎有些发热。今天写了这
封信,已经疲倦了。”
〔6〕 以动机来褒贬作品 这也是针对陈西滢的。陈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
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的《闲话》中说:
“一件艺术品的产生,除了纯粹的创造冲动,是不是常常还夹杂着别种动机?是不是应
当夹杂着别种不纯洁的动机?……年青的人,他们观看文艺美术是用十二分虔敬的眼光,一
定不愿意承认创造者的动机是不纯粹的吧。可是,看一看古今中外的各种文艺美术品,我们
不能不说它们的产生的动机大都是混杂的。”
〔7〕 覃哈特(1870—1915) 今译德恩哈尔特,德国文史学家、民俗学者。
〔8〕 日耳曼人 古代居住在欧洲东北部的一些部落的总称。起初从事游牧、打猎,
公元前一世纪转向定居。公元初分成东、西、北数支,开始阶级分化,出现贵族。东、西二
支在公元四到五世纪联合斯拉夫人和罗马奴隶等,推翻了西罗马帝国。此后,他们在罗马领
土上建立了许多封建王国。各支日耳曼人同其他原居民结合,形成近代英、德、荷兰、瑞典
、挪威、丹麦等民族的祖先。
〔9〕 “公理”“正义” 这是陈西滢等常用的字眼。如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北京女
子师范大学复校后,陈西滢等就在宴会席上组织所谓“教育界公理维持会”,支持北洋政府
迫害学生和教育界进步人士。
参看《华盖集·“公理”的把戏》。
〔10〕 “颜厚有忸怩” 语见《尚书·五子之歌》,意思是脸皮虽厚,内心也感到
惭愧。
〔11〕 万生园 也作万牲园,北京动物园的前称。
〔12〕 “党同伐异” 语见《后汉书·党锢传序》。意思是纠合同伙,攻击异己。
陈西滢曾用此语影射攻击鲁迅。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
二日)的《闲话》中说:“中国人是没有是非的……凡是同党,什么都是好的,凡是异党,
什么都是坏的。”
〔13〕 大勃吕该尔(1525—1569) 通译勃鲁盖尔,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法
兰德斯的讽刺画家。Allegorie der Wollust,德语,意思是“情欲
的喻言”。
〔14〕 弗罗特(1856—1939) 通译弗洛伊德,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精神
分析学说的创立者。这种学说认为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一切精神现象,都是人们因受
压抑而潜藏在下意识里的某种“生命力”(Libido),特别是性欲的潜力所产生的。
〔15〕 章士钊(1881—1973) 字行严,湖南长沙人。曾译有《茀罗乙德
叙传》和《心解学》。
〔16〕 “问名”“纳采” 旧时议婚中的仪式。“问名”是男方通过媒妁问女方的
姓名和出生年月日;“纳采”是向女方送定婚的礼物。
〔17〕 “阴险的暗示” 这也是陈西滢的话。陈为了否认他说过诬蔑女学生的话,
在《致岂明》的信中说:“这话先生说了不止一次了,可是好像每次都在骂我的文章里,而
且语气里很带些阴险的暗示。”
〔18〕 隐鼠 即鼷鼠,鼠类中最小的一种。
〔19〕 Edgar Allan Poe 爱伦·坡(1809—1849),美
国诗人、小说家。他在短篇小说《黑猫》中,写一个囚犯自述的故事:他因杀死一只猫而被
神秘的黑猫逼成了谋杀犯。
〔20〕 “猫婆” 日本民间传说:有个老太婆养的一只猫,年久成了精怪;它把老
太婆吃掉,又幻变成她的形状去害人。
〔21〕 “猫鬼” 《北史·独孤信传》中记有猫鬼杀人的情节:
“牾性好左道,其外祖母高氏先事猫鬼,已杀其舅郭沙罗,因转入其家。
……每以子日夜祀之。言子者,鼠也。其猫鬼每杀人者,所死家财物潜移于畜猫鬼家。”
〔22〕 “八戒招赘” 指猪八戒在高老庄入赘高太公家的故事,见于《西游记》第
十八回。
〔23〕 “老鼠成亲” 旧时江浙一带的民间传说:夏历正月十四日的半夜是老鼠成
亲的日期。
〔24〕 “慰情聊胜无” 语出晋代陶渊明诗《和刘柴桑》:“弱女虽非男,慰情良
胜无。”
阿长与《山海经》〔1〕
长妈妈〔2〕,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
。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
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
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
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
;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
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
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