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
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呈民”〔2〕,以作咀嚼着人我
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
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
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
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
中》”。
〔2〕 “天之呈民” 语出《庄子·大宗师》。呈,原作戮,呈风,
受刑戮的人、罪人
一 觉〔1〕
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2〕每听
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
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
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
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的四方的小书斋,今日
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
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
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
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
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
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了一个并不熟
识的青年〔3〕,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4〕。就在
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许多话。阿,这赠品是多么丰饶呵!可惜那《浅草》不再出版了,似
乎只成了《沉钟》〔5〕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肮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
地鸣动。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6〕曾受了很大的感动
,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拚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
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
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沉钟》的《无题》〔7〕——代启事——说:“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
—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
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
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
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
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8〕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
难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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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
”。
〔2〕 一九二六年四月,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系军阀张作霖、李景林所部作战期间,
国民军驻守北京,奉军飞机曾多次飞临轰炸。
〔3〕 指冯至,河北涿县人,诗人。当时是北京大学国文系学生。
《鲁迅日记》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载:“午后往北大讲。浅草社员赠《浅草》一卷之四
期一本。”
〔4〕 《浅草》 文艺季刊,浅草社编。一九二三年三月创刊,在上海印刷出版。共
出四期,一九二五年二月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冯至、陈炜谟、陈翔鹤等。
〔5〕 《沉钟》 文艺刊物,沉钟社编。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在北京创刊。初为周刊
,出十期。一九二六年八月改为半月刊,次年一月出至第十二期休刊;一九三二年十月复刊
,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第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除浅草社同人外尚有杨晦等。
〔6〕 托尔斯泰(N.H.ToOcoH,1828—1910) 俄国作家。著有长?∷怠墩秸牒推健贰ⅰ栋材取た心崮取贰ⅰ陡椿睢返取U饫锼档摹耙黄∷怠保钢衅
∷怠豆蟆つ吕亍贰R凹唬磁]蚧ǎ湛疲荼局参铩T凇豆蟆つ吕亍沸蚯
即Γ髡呙栊戳擞凶磐缜可Φ呐]蚧ǎ韵笳餍∷抵魅斯蟆つ吕亍?
〔7〕 《无题》 载于《沉钟》周刊第十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8〕 烟篆 燃着的纸烟的烟缕,弯曲上升,好似笔划圆曲的篆字(我国古代的一种
字体)。
朝花夕拾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六年所作回忆散文十篇。
一九二八年九月由北京未名社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未名新集》之一。一九三二年九
月改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小 引〔1〕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
。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
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2
〕。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
水横枝”〔3〕,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砂?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
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4〕上的《旧事重提》,
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
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
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
,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
;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
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5〕
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6〕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
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7〕挤出集团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期。
〔2〕 参看本卷第225页注〔2〕。
〔3〕 “水横枝” 一种盆景。在广州等南方暖和地区,取栀子的一段浸植于水钵中
,能长绿叶,可供观赏。
〔4〕 《莽原》 文艺刊物,鲁迅编辑。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创刊于北京。初为
周刊,附《京报》发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休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起
改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一九二六年八月鲁迅离京后,改由韦素园接编。一九二七年十
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
〔5〕 北京寓所 指作者在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的寓所。现为鲁迅博物
馆的一部分。
〔6〕 流离中 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惨案后,北洋政府曾拟通缉当时北京文教界人士鲁
迅等五十人(参看《而已集·大衍发微》),因此作者曾先后避居山本医院、德国医院、法
国医院等外。避居德国医院时因病房已满,只得住入一间堆积杂物兼作木匠作场的房子。
〔7〕 学者们 指当时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顾颉刚等人。
狗·猫·鼠〔1〕
从去年起,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仇猫的。那根据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猫》;这是
自画招供,当然无话可说,——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点担心了。我是常不
免于弄弄笔墨的,写了下来,印了出去,对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
的时候多。万一不谨,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2〕,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负有
指导青年责任的前辈”〔3〕之流,可就危险已极。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大脚色是“不好惹
”〔4〕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浑身发热〔5〕之后,做一封信登在报纸上,广
告道:“看哪!狗不是仇猫的么?鲁迅先生却自己承认是仇猫的,而他还说要打‘落水狗’
!”这“逻辑”的奥义,即在用我的话,来证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说,全都根本推翻
,即使我说二二得四,三三见九,也没有一字不错。这些既然都错,则绅士口头的二二得七
,三三见千等等,自然就不错了。
我于是就间或留心着查考它们成仇的“动机”。这也并非敢妄学现下的学者以动机来褒
贬作品〔6〕的那些时髦,不过想给自己预先洗刷洗刷。据我想,这在动物心理学家,是用
不着费什么力气的,可惜我没有这学问。后来,在覃哈特〔7〕博士(Dr.O.DaMh?睿瑁幔颍洌簦┑摹蹲匀皇返坠裢啊防铮芩惴⒓四窃蛄恕>菟担钦饷匆换厥拢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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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耳曼人〔8〕走出森林虽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便是书籍的装潢,玩
具的工致,也无不令人心爱。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漂亮;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
起脊梁,并不是希图冒充,故意摆架子的,其咎却在狗的自己没服力。然而原因也总可以算
作一个原因。我的仇猫,是和这大大两样的。
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
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
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
有自鸣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
理”“正义”〔9〕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人呢
,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
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踔劣诹约阂膊恢?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10〕。假使真有
一位一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也许倒以为多事,正如
我们在万生园〔11〕里,看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请安,虽然往往破颜一笑,但同时也觉得
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为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有的好罢。然而,既经为人,便
也只好“党同伐异”〔12〕,学着人们的说话,随俗来谈一谈,——辩一辩了。
现在说起我仇猫的原因来,自己觉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
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
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
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
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也许是限于天分之故罢,假使它的身材比现在大十倍,那就
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种态度。然而,这些口实,仿佛又是现在提起笔来的时候添出来
的,虽然也像是当时涌上心来的理由。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不过因为它们配合时
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
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见大
勃吕该尔(P.Bruegel d.AM)的一张铜版画 Allegorie der?。祝铮欤欤酰螅簟玻保场成希不耪饣厥拢杉庋木俣侵型夤沤褚恢碌摹W源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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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听说章士钊〔15〕先生是译作“心解”的,虽然简古,可是实在难解
得很——以来,我们的名人名教授也颇有隐隐约约,检来应用的了,这些事便不免又要归宿
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我自信
我的嫉妒心还没有这么博大,当现下“动辄获咎”之秋,这是不可不预先声明的。例如人们
当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续,新的是写情书,少则一束,多则一捆;旧的是什么“问名”“
纳采”〔16〕,磕头作揖,去年海昌蒋氏在北京举行婚礼,拜来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
还印有一本红面子的《婚礼节文》,《序论》里大发议论道:“平心论之,既名为礼,当必
繁重。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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