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
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
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
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是
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
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
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
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
,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
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
颊的“张飞鸟”〔3〕,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4〕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
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促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
十只,装在叉袋〔5〕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
,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
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
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6
〕,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7〕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
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8〕;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
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
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
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9〕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10〕,
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
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
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
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11〕。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
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
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
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
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
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
柚”的……。〔12〕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
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13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
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
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14〕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
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
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15〕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
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
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九期。
〔2〕 朱文公 即朱熹。“文”是宋王朝给他的谥号。作者绍兴的老屋于一九一九年
卖给一个姓朱的人,所以这里戏称为“卖给朱文公的子孙”。
〔3〕 “张飞鸟” 即。头部圆而黑,前额纯白,形似舞台上张飞的脸谱,所以
浙东有的地方叫它“张飞鸟”。
〔4〕 闰土 作者小说《故乡》中的人物。原型为章运水,绍兴道墟乡杜浦村(今属
上虞县)人。他的父亲名福庆,是个农民,兼作竹匠,常在作者家做短工。
〔5〕 叉袋 袋口成叉角的麻袋或布袋。
〔6〕 Ade 德语,“再见”的意思。
〔7〕 我的先生 指寿怀鉴(1849—1930),字镜吾,是个秀才。
〔8〕 三味书屋 在绍兴作者故居附近,它和百草园现在都是绍兴鲁迅纪念馆的一部
分。
〔9〕 东方朔(前154—前93) 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西汉文
学家。他是汉武帝的侍臣,善讽谏,喜诙谐,旧时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史记·滑稽列传》
附传中说他“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
〔10〕 “怪哉” 传说中的一种怪虫。据《古小说钩沉·小说》:
“武帝幸甘泉宫,驰道中,有虫赤色,头目牙齿耳鼻尽具,观者莫识。
帝乃使朔视之,还对曰:‘此“怪哉”也。昔秦时拘系无辜,众庶愁怨,咸仰首叹曰:
“怪哉怪哉!”盖感动上天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狱处。’即按地图,果秦
故狱。又问:‘何以去虫?’朔曰:‘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于是使人取虫置
酒中,须臾果糜散矣。”
〔11〕 对课 旧时学塾教学生练习对仗的一种功课,用虚实平仄的字相对,如“桃
红”对“柳绿”之类。
〔12〕 这些都是旧时学塾读物中的句子。“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见《论语
·述而》。“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见《幼学琼林·身体》。“上九潜龙勿用”,见《周
易·乾》,原作“初九,潜龙勿用”。
“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这是学生读《尚书·禹贡》时念错的句子;原作“厥
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厥包橘柚锡贡”。
〔13〕 “铁如意”等语,是清末刘翰作《李克用置酒三垂岗赋》中的句子。原文作
:“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刘翰,江苏武进人,江阴
南菁书院学生。这篇赋是颂扬五代后唐李克用父子的。见王先谦编的《清嘉集初稿》卷五。
〔14〕 绣像 明清以来附在通俗小说卷首的书中人物白描画像。
〔15〕 《西游记》 长篇小说,明代吴承恩著,共一百回。
父亲的病〔1〕
大约十多年前罢,S城〔2〕中曾经盛传过一个名医的故事: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
闺女生急病,来请他了,因为他其时已经阔得不耐烦,便非一百元不去。他们只得都依他。
待去时,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不要紧的”,开一张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
很有钱,第二天又来请了。
他一到门,只见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药,好得多了,所以再请你来复
诊一回。”仍旧引到房里,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没有脉
,于是点点头道,“唔,这病我明白了。”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
“凭票付英洋〔3〕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画押。
“先生,这病看来很不轻了,用药怕还得重一点罢。”主人在背后说。
“可以,”他说。于是另开了一张方:
“凭票付英洋贰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画押。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那时虽然已经很
有名,但还不至于阔得这样不耐烦;可是诊金却已经是一元四角。现在的都市上,诊金一次
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他
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不同。我不知道药品,所觉得的,就是“药引”
的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
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
可是说也奇怪,大约后来总没有购求不到的。
据舆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4
〕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医者,意也。”〔
5〕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
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
于还要拚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这样有两年,渐渐地熟识,几乎是朋友了。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我
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正在这时
候,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
“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6〕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
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
进来时,看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和大家谈论,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
他因为看了两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所以等到危急时候,便荐一
个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
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明天就请陈莲河。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
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
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
“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
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
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7
〕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
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
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
老弗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
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
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8〕
,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
,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像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陈莲河先生开方之后,就恳
切详细地给我们说明。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
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陈莲河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
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我们走过医生的门前,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扁额。现在是让
步一点了,连医生自己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S城那时不但没有
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轩辕岐伯〔9〕的嫡
派门徒包办。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
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
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还请一回陈莲河先生,这回是特
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的开了一张方,但已停止败鼓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
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莲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
过;听说他现在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10〕,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
西医奋斗哩。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1
1〕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
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
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