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我们这位隐士还是打扰了这可爱的小客人。他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闪耀着惟有天堂才有的色彩。看到有个陌生人跪着低头看他,小客人可怜地哭了起来。“妈妈!妈妈!”眼泪顺着他的小脸颊往下直淌。
也许是因为克莱门特毕竟有六个多月没见过可爱的人面吧,比起我们来,显然他更能评价幼儿的美丽。说实在的,这漂亮的北国幼儿长着长长的金发,比我们想象中的任何天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幻觉已经打破。事实表明他并不是一个小天使。
但这并没使他感到不快。在这里,我们不妨回忆一下过去,克莱门特以前一直是很喜欢儿童的,而地道的修院生活也培养了他这种感情。眼前这个娃娃天使般的小脸上纯真的难受表情,他那透明的紫罗兰般的眼睛里滚滚流下的泪珠,以及呼喊他惟一的朋友——母亲的惊慌而可爱的叫声,都深深地感动着隐士的心灵。他使出他全部哄小孩的本领和温柔的天性来安慰他。由于幼儿的聪明超过年龄,很快他就取得了显著的成效。他不但使他停止了啼哭,而且使他以惊奇替代了畏惧。他默不作声,只是偶尔发出一阵抽噎,用泪汪汪的大眼睛仔细望着这奇怪的男人,因为他看起来很野,但说起话来却那么慈祥。他穿着铠甲,却并不杀娃娃,而是哄娃娃。克莱门特也同样感到困惑。他想知道这幼小的人间花朵是怎样跑进他的岩洞,躺在那儿发出光芒和芳香的。他记得他先前冲出去的时候是把大门敞开的。他不能不得出结论:一定是由于这一疏忽,某个出身高贵或卑微的不幸妇人抓住这个机会,永远丢弃了自己的孩子。想到这里,隐士的慈悲心肠不禁对这被遗弃的小天使流露出真诚的怜爱,眼里冒出纯净、同情的泪珠。此外,越过母亲的罪过,他还看到了神的善意,因为神将这位母亲的邪恶巧妙地利用来安慰一位仆人破碎的心灵。
“祝福你呀,祝福你!天真可爱的娃娃。即使是小天使,我也不会拿你去交换。”
“这东西很漂亮。”娃娃答道,就像婴儿习惯做的那样,对他不感兴趣的话一概轻蔑地置之不理。
“除开你以外,这儿还有什么别的谈得上漂亮呢?”
“镜子。”娃娃指着隐士的胸甲说道。
“儿童不同,感情各异!”赫克托的儿子看到他父亲闪光的钢盔和摇动的帽顶羽饰惊恐得尖叫。这里,我们却看到一个中世纪的娃娃见到亮锃锃的铠甲着了迷,悲哀也得到舒解。
“这儿有些东西比这个可爱得多,”克莱门特说道,“比如说小鸟吧。你喜欢小鸟儿吗?”
“不喜欢。嗯,喜欢,它们小吗,很小吗?我不喜欢鹤,我讨厌鹳,它们比小娃娃还大。”
这时,他用蹩脚的语言向大人坦白说,鹳扑打它们的大翅膀使他害怕,使他感到很大的苦恼,或多或少使他的生命都感到阴暗。
“是这样。不过我的鸟都非常小,而且很善良,又那么漂亮!”
“那我就喜欢它们,”娃娃带着权威的口吻说道,“我要我妈妈。”
“唉呀,亲爱的小鸽子!我担心我得尽我的能力来替代她当你的妈妈了!亲爱的,你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吗?”
考虑到双方年龄、情况和境遇上的差别,这谈话从头至尾不能不说是两个凡人之间曾有过的最奇特的谈话,也许是为了把“奇特”进而发展为“奇妙”吧,正当隐士的前一问题刚提出一两妙钟,便有一位没人看见的旁听者悄悄走了进来。对于这位旁听者说来,他们讲过的每个词都比他们任何一方分量更重十倍。
既然现在你们得通过她的眼睛来看,通过她的耳朵来听,我得倒回一步来谈谈她的情况。
玛格丽特从杰勒德身边跑开后,几乎快疯了。她当时的心情是很可怕的。据说,这种心情可以使得慈爱的母亲杀死她们的孩子。有时也自杀,有时光杀死孩子。这后一种情况不用说是疯狂的结果。她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着跑到赖克特跟前,一见面就搂住她的脖子。“啊,赖克特!赖克特!”之后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赖克特吻吻她,跟着她呜咽起来。不管你信不信,连那只猛犬也长长地哀鸣了一声,因为狗的一小点意识也告诉它说,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
“啊,赖克特!”那受蔑视的美人一克服了哽咽能够说出话的时候,便马上伤心地叫道,“你瞧他是怎么对待我的。”说罢她露出她那双因摔到石头上而淌着鲜血的手。“他把我摔在了地上。他是那么急于逃走,不再见我。他把我当做魔鬼,说我是去勾引他的。我是个勾引男人的女人吗?你是知道我的,赖克特。”
“说实在的,亲爱的玛格丽特,你不是这种人,你是世界上最不会干这种事的女人。”
“他连娃娃也不想看。今晚我抱着他跳鹿特河死了算了。”
“啊,胡说!胡说!亲爱的女主人,你可千万别这么说。难道有哪个活着的男人能有你孩子的生命那么重要?”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到哪儿去了?哎呀,赖克特,我把他留在洞里了。真可耻啊!难道我爱他爱到忘记自己孩子的地步了吗?唉!我真是罪有应得。”
她坐了下来,忠诚的赖克特守在她旁边,两人抱头痛哭。
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停止了哭泣,顽强地说道:“让我们回家吧。”
“娃娃怎么办呢?”
“啊!娃娃在他那儿也好。我的心对我自己的孩子也反感起来了。他一点不喜欢孩子,不愿意看他,也不愿听我谈到他。可我还把孩子打扮得那么漂亮带去见他。头发弄得那么可爱,还给他穿上新罩衣,戴上新兜帽。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那娃娃是我的,也是他的。让他带他一下也好。也许这会教会他如何更多地想想娃娃的母亲和他自己的母亲。”
“这真是空肚子唱出的高调。”赖克特说道。
“时间会证明一切的。你跟我回家吧。”
她们动身回去。时间老人的确很快就证明了一切,比他把修院变成断垣残壁不知快了多少倍,因为刚走了一步,玛格丽特就停了下来,哪儿也不能去,只是静静地站着。
“赖克特,”她可怜地说道,“除开这娃娃,在这世界上我还有什么呢?我舍不得。”
“谁说你舍得呢?你以为我把你的话当真吗?女人说话等于放空炮。别再啰唆,赶快回去找他吧。早就是上床的时候了。娃娃就更该睡觉了。”
赖克特领路,玛格丽特主动跟着她往岩洞的方向走去。当她们走近岩洞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
“赖克特,你去问问他肯不肯把孩子交还给我吧。我反正讨厌再见他了。”
“哎呀,女主人,难道真让这成为你们两人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之后的一个不幸结局?你考虑考虑吧,你内心就真的一点不想原谅他?你真对你等盼了那么久的爱人恨得起来?啊,这真是个令人烦恼的世界!”
“赖克特,你说我恨他?世界上任何东西也不会使我伤害他一根毫毛。但我不能再见他。我对他感到恐惧。啊,当我想到我为他所受过的一切痛苦,想到今晚我到这儿来是想要为他做些什么,还把自己可爱的孩子带来吻他,叫他一声爸爸,想到这些,我的心都碎了。唉,卢克,我可怜的朋友,我的创伤使我懂得了你的创伤。你的痛苦我想得太少了。你的一片真情甚至还遭到我的轻视。真没想到,如今我自己的一片真情也遭到了轻视。赖克特,要是这可怜的小伙子此刻就在这儿,也许他会碰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嗯,他离得不远嘛。”赖克特说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很爽快地说下去。
“别对我提任何男人,”玛格丽特痛心地说道,“我恨所有的男人。”
“就因为一个男人的缘故?”
“别和我抬杠了。求你走一趟,把我这世上惟一的欢乐给我送回来吧。你知道,除非我重新把他抱在怀里,否则我会如坐针毡,坐立不安的。”
赖克特走向前去。玛格丽特坐在路边,用裙子蒙在脸上按荷兰人的方式摇头哭泣,因为她心里充满了痛楚和哀伤。她内心的矛盾和冲突是那样剧烈,竟没有听见赖克特跑回来。当那年轻的女仆一只手搁在她肩上的时候,她猛吃了一惊。
“我的女主人玛格丽特呀!”赖克特轻声说道,“你就听听我这爱你的傻瓜的劝告吧。你悄悄走回那岩洞,用你妈生来给你的眼睛和耳朵仔细看看,仔细听听吧。”
“为什么?是怎么回事——赖克特?”玛格丽特口吃地说道。
“我还以为那洞子着火了呢。里面那么明亮,还有讲话的声音。
“讲话的声音?”
“是的。而且不只一个声音,是两个声音,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一个男人的,一个娃娃的。就像你和我谈话一样,谈得可欢啦。我倒不是个善于通过钥匙孔偷听别人讲话的人。这是小人干的事。要我是你,听到岩洞里那种谈话的声音,而讲话的人和我的关系又像他们和你那样亲密,我准会像只狐狸一样爬着走,或像条蛇一样肚皮贴着地面走,而决不放过这两人之间讲的每句话。”
“轻点,赖克特!上帝祝福你!你呆在这儿好了。吻吻我吧!你得为我祈祷!”
玛格丽特还没来得及讲完这些激动的话,就已经像只田袅似的悄悄地向那隐士的住地飞奔而去。一来到它跟前,她就蹲伏下来。她到达洞口所采用的那种静悄悄而又灵活的滑行动作的确有点类似蛇的动作。她在洞口找到了一个缝隙,耳朵贴在上面聆听。她经过好几次斗争才忍住没闯进去。前次失败的经历提醒她必须小心谨慎。她决定不打草惊蛇,听其自然。过了一会儿,她才像蛇抬头那样悄悄地慢慢把头抬起来,一直抬到她看见有道最宽的缝隙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全神贯注地听着。
大人问小孩他有没有爸爸,小孩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大人一再问,他才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脱口说道:“爸爸是个坏蛋,他跑了,丢下了可怜的妈妈。”
听到这话的玛格丽特畏缩起来。不但克莱门特感到奇怪,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一定是哪个爱管闲事的傻女人对小孩说了这个话,如今他就当着杰勒德的面脱口而出。杰勒德的回答使她吃了一惊。他破口大骂:“简直是坏蛋!简直是恶魔!这人一定是生来毫无心肝才会遗弃你这个小宝贝。唉!他准不知道他丢掉的是何等的幸福。好吧,我的小鸽子,既然你爸爸跑了,你妈妈把你丢给我照料,我就得又当你爸爸,又当你妈妈。明天,我将请求给我送饭的好心人给你带点新鲜的牛奶鸡蛋来,因为面包对我这年长而无用的人固然是够好的了,对你可不行。以后我还要教你识字。”
“我会识字,我会识字。”
“真的这么小就会识字吗?那就更好。我们一起读些好书。我将向你指点通向天堂的道路。天堂是个美丽的地方,比这个世界美好一千倍。那儿有像你一样的小天使,穿着白衣服。他们将欢迎你,爱你。你想能有一天去天堂吗?”
“是的,跟我——妈妈——一道去。”
“怎么,不跟她一道你就不去吗?”
“不去。我要我妈妈。我妈妈在哪儿?”
可怜的玛格丽特进行了多大的克制才没闯进去把他搂在怀里哟!
“亲爱的,别着急,也许你睡着了她就会回来的。你愿乖乖地睡你的觉吗!”
“我不困。我想说话。”
“好,就让我们继续谈吧。你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叫娃娃。”接着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对这么一个大汉子如此无知表示惊奇。
“没有别的名字了吗?”
“没有。”
“娃娃,我能做点什么使你高兴呢?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我喜欢听故事。”小孩鼓鼓小手掌说道。
“或者给你唱支歌?”
“我也喜欢听唱歌。”他显得激动起来。
“那么你选吧,是听唱歌,还是听讲故事?”
“给我唱个歌,不,给我讲个故事。不,给我唱个歌,不——”他的小嘴唇垮了下来,有点想哭,因为他不能同时又听唱歌又听讲故事,也不知该放弃哪样才好。忽然他的小脸又开朗起来。他说:“你就给我唱个故事吧。”
“给你唱个故事吗,娃娃?行,行。说真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你愿坐在我膝头上听吗?”
“愿意。
“那么我还得脱掉这个胸甲。这玩意太硬,会磨疼你柔嫩的小脸。这样还不行,我还得脱掉这件鬃毛衣,要不鬃毛会刺痛你柔嫩的皮肤,甚至刺出血来。你瞧,我身上就被它刺出了血。好了,现在我要穿上我最好的外套,对你尊敬的阁下的访问表示欢迎。你瞧这衣服穿起来多温暖多柔软。愿上帝祝福送我这大衣的好心人。现在我要坐下来,把你搁在我的左膝头上,再把我的胳膊枕在你的小脑壳底下。我要拿起我的索特里琴,弹一个小曲子,声音轻轻的。”
“我喜欢这个。”
“我很高兴你喜欢它。现在你听我讲故事。”
他用一种宣叙调的声音哼着一个童话故事,不时唱一小段说教式的轮唱曲。小孩出神地听着。
“我喜欢你。”他说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个大人吗?”
“是的,小宝贝,而且是个大大的有罪过的人。”
“我喜欢大大的会唱歌的人。再唱一个故事吧。”
第二个也是哼着讲的。
“我喜欢你,”小孩使劲地嚷道,“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是个隐士,小宝贝。”
“我爱影子。再哼一个吧。”
当隐士讲最后一个故事的时候,主宰天性和本能的神灵伸出了她那沉重的王杖,控制了这幼儿的眼睑。“我不想睡。”他十分微弱地哼道,但终于屈从下来。
克莱门特轻轻放下他的索特里琴,把他新获得的宝贝抱在怀里摇来摇去,并低头对他哼着一支特尔哥有名的小摇篮曲。他小时候母亲也经常哼着这支摇篮曲送他入睡。
幼儿已倒在他胳膊上沉沉入睡。他停止了哼唱,带着无限温存而忧郁的表情凝望着他。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想到,如果不是因为那封“谎报军情”的信,他现在的境遇该是多么不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转眼之间,他看见一道月光闪进了他的洞穴。几乎跟这道月光同样迅速地溜进来的是玛格丽特·布兰特。她跪在他的膝下,一只怯生生的手搁在他的肩上。
“杰勒德,你没有抛弃我们,你也不能抛弃我们。”
第九十五章
吃惊的隐士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看幼儿,又看看玛格丽特,再从她身上转回来看看幼儿。伴随着惊奇而来的是看到她出乎意料地跑回来而产生的激动。幼儿躺在他左臂上熟睡了。她则跪在他的右膝边,不再是一两小时以前他轻易压服了的苍白、惧怕、心悸的姑娘,而是一个皇后般的美女。她有着红红的脸蛋、闪闪发光的眼睛、得意洋洋地半张着的可爱的嘴唇维活动称之为“想象”,但认为“想象”也只是“感性的原,而整个面孔则由于某种不寻常的表情而显得容光焕发。这表情他并不十分理解,因为他从没看见她脸上有过:那就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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