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院
卢克动身前往莱茵河十二个小时之后,两位修士恰好从南方来到荷兰。
不管卢克是否是在盲目地寻找,反正双方都在靠拢,而且在很快地靠扰。既然杰罗姆不会讲低地荷兰语,他便抓紧时间直奔海岸,急于想尽早赶到英国。
要不是因为我将要谈到的一个情节,那么,一方面由于顺水行舟,一方面由于水流急速,这两位修士很可能会在那码头下游的地方从卢克旁边擦过去,而错过与他碰头的机会。
在卢克要去的那个码头上游大约二十英里的地方,克莱门特上了岸,去一个村庄布道。布道快结束的时候,他看到有个穿灰色衣服的修女在哭泣。
他亲切地和她攀谈,问她为什么那么伤心。“你要知道,”她说道,“我不是为了我自己哭,而是为了我失了足的朋友哭。听到你说的话,我不禁又回想起过去她是怎样一个人,而现在又变成了怎样一个人。可惜得很,我们属于不同的教派。你是多明我教派的,而我是方济各教派的。”
“只要我们都是基督徒,这没有什么关系。但不知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那修女望着他的面孔说道:“你讲的话不同一般。不过,我想都是些好话。再说,你也讲得很动听,很有说服力。就让我把我们的伤心事对你说了吧。”
她告诉他说,她们修院有个最可爱的年轻修女,是她的知心朋友,受人勾引,毁弃了她人教的誓言,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如今在一家小客店里当侍女,实际上成了个拉客的妓女,向有钱的顾客卖笑脸。她补充说道:“要是她在别的地方,我们还可以通过善意的强制,迫使她摆脱沉沦的道路。但店主过去是那边高地一位凶恶的男爵的仆人。现在这男爵还很听他的话。要是我们强行把她带走,他会把我们的修院一把火烧光的。”
“再说,灵魂也不是用武力拯救得了的。”克莱门特说道。
他们正谈着的时候,杰罗姆走了过来。克莱门特劝他晚上就在那修院过夜。早上,克莱门特对他说,他曾和女修院院长进行过长时间的谈话。她十分伤心。于是,他答应尽力设法把那位修女争取回来。杰罗姆不同意地说,这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无非是浪费时间。
然而,克莱门特如今已不单纯是个小学生。他坚持他的意见。最后,他们两人同意杰罗姆先走一步,赶去订下一班开往英国的船票,好让克莱门特有工夫来进行那好心而无益的试验。
那天十点钟左右,有个人披着骑士的披风,脚穿大统靴,头戴垂边大毡帽,像尊塑像似的站在那叛教的修女玛莉所住的旅馆附近。乔装打扮的修士这时感到进退两难。因为热情的性格固然驱使他去干惊人的壮举,但一遇到难以忍受的困难,热情就会破灭。话说回来,由于他们有钢铁般的心灵,尽管他们的神经丝毫不像钢铁,但他们也不会退却,而是有气无力地斗争到底。
克莱门特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祷告上帝给他智慧,助他一臂之力。最后他走进客店,找张椅子坐了下来,内心虚弱,周身冒着冷汗。
但外表看去他却显得完全不同。他一上来就大声唤人拿酒。店主把酒端到他手上,他用修院供给他的钱付了账,并且装模作样地一饮而尽。
“店老板,”他说道,“我听说你这店里有个漂亮的侍女。”
“不错,异乡人。她是全荷兰长得最丰满最好看的。但她不随便陪客,只陪有钱的顾客。”
克莱门特把一根大金链在店主眼皮底下晃了晃,他便笑哈哈地大声叫道:“珍妮特,你瞧这儿有个宠爱你的人想用金链子把你捆起来。我向你担保,还是个高大的小伙子。”
“那么,我算是碰到了双重喜事。”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叫他进来吧。”
克莱门特站起来,颤抖着走进房去。他看到珍妮特手里摆弄着一件针线活,每隔一会便搁下来断断续续地哼上一段唱腔。按照她这种生活方式,她肯定没有耐心把一件事干到底。
向她打了招呼之后,那伪装的客人便问她是否还有别的更幽静的地方,可以少受别人打扰。
“哪会没有呢?”她说道。接着她站起来,一边微笑,一边迈着轻盈的步子领他到另一个地方去。他跟在她后面,内心难受,十分发窘。
“就是这儿了。”她说道,“别怕!除开肯付钱享受这种特权的人以外,谁都不能到这儿来。”
克莱门特望望房子四周,默默祷告上帝给他智慧,然后轻轻走到窗子跟前,小心地把百叶窗关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珍妮特有些不安地说道。
“亲爱的,”客人露出神秘的样子耳语道,“这是为了让上帝看不见我们。”
“你真有神经病。”珍妮特说道,“你以为木头做的百叶窗挡得住上帝的眼睛?”
“这我可不知道。也许上帝要管的事太多,不会注意到我们。不过我希望圣徒和天使看不见我们。你呢?”
“我可怜的灵魂不能指望逃脱他们的眼睛。惟一的办法是不去想他们。你硬要想那就等于自找没趣。”
“姑娘,话说回来,只要别人看不见我们,上帝看见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摸摸这个金项链吧!这是纯金的。我可以切下两环给你。”
“现在你算是谈到点子上了。”说罢她贪婪地抚摸着金项链,“嘿!这真比得上圣母像脖子上戴的那根大项链。我在修院——”她没有能把话说完。
“嘘!嘘!嘘!这正是那根项链。我可以给你一份,但你别去告发我。”
“你这魔鬼!”珍妮特叫道,一边从他身旁憎恶地退了回来,“怎么,你盗走圣母的项链,拿来给一个……”
“你不是这么一个人,”克莱门特得意地叫道,“要不你就不在乎这个了——玛莉!”
“唉!唉!唉!”
“你的保护神,戴这项链的保护神,派我来向你问好。”
她尖叫着跑到百叶窗跟前,想要打开窗板。
她的指头在颤抖。克莱门特趁光线还没照到他身上,赶忙脱掉靴子和帽子,接着让披风也悄悄掉了下来。这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多明我修士,像塑像一般安详而威严,带着充满爱心的、忧郁的严肃表情高举着十字架。这多少减轻了她神经上的恐惧。但她感到一种宗教上的恐惧和悔恨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她弯着腰,倒退到墙根前,靠在墙上。
“玛莉,”他温和地说道,“你只消说一句!你真幸福吗?”
“地狱般幸福。”
“修院的人都很难过。她们为你哭泣。”
“为我?”
“日日夜夜为你哭泣,特别是乌尔苏拉。”
“可怜的乌尔苏拉!”一想起她的朋友,这误入歧途的修女便哭了起来。
“天使们就哭得更伤心了。你不想让天上人间为你哭泣的不再哭泣,同时也救救你自己吗?”
“唉,想当然是想。不过,为时太晚了。”
“滚蛋吧,魔鬼!”克莱门特严厉地叫道,“我知道,这是你最得意的惑人妖言。玛莉,你别听魔鬼的话。切莫辜负上帝的期望而悲哀绝望。我虽然跑来救你,但我过去比你罪过大得多。你瞧,玛莉,即使在这个世界上,罪恶也不可能像圣洁那样使人幸福,永恒的归宿就近在眼前。”
“她们怎能再接我回去呢?”
“现在你倒怀疑起别人的高贵品质了。说实在的,她们都在怀念你。正是因为同情她们的悲哀,我这多明我修士才自告奋勇承当这个任务。我不惜打破我们教派的教规,走进一家客店,也不惜打破我们的教规穿上低人的衣服。但只要你愿意让我们从这个豺狼窝里拯救出你的灵魂,使你重新履行你的誓言,那么这样做就值得,而且只消轻微的悔罪就可以弥补打破教规的过错。”
修女淌着眼泪凝望着他。“你一个多明我修士为一个圣方济各教派的修女冒这样一个风险!你要知道,方济各教派和多明我教派是互相仇视的。”
“不错,我的孩子,但方济各和多明我却是彼此相爱的。”
这回答似乎使那叛教的修女深受感动。
克莱门特提醒她说,当她听到圣母像戴的项链被盗时她顿时显得多么震惊。“你瞧,”他说道,“修女们和圣母都把她们失足的修女看得比金项链还贵重十倍。她们慷慨地把金项链委托给一个陌生人,好让它有可能感动她们失足的玛莉,使她回想起她们的友爱。”最后,他直截了当地向她指出了她目前走的道路将是怎样的下场;另一方面,他使她对往事的朦胧回忆和潜伏的良知复活过来,以致她哭着跪在他脚下,承认她叛教以来从没尝到过幸福和安宁。她说,只要他肯陪她回去,她一定回去。但要她独自回去,那她就既没有这个胆量,也不可能办到。即使她到了修院门口,她也决不可能进去。她怎么好意思面对院长和修女们呢?他答应他将像牧羊人把迷途的羔羊带回羊圈那样,高兴地陪她回去。
然而,当他催她马上动身的时候,他立刻碰到了一大堆细小得出奇的麻烦事,而它们就像丝线网和铁蜘蛛网那样纠缠着一般的女性。
他不声不响地把这些障碍扫开。
“我怎么能穿着这套衣服跟你一道走呢?”
“我把你们教派的袍服和风帽带来了。你可以穿上,盖住你的漂亮衣服。照我的样子,把你的鞋子脱在这里(他指指他的马靴)。”
她把她的珠宝和首饰收拢起来。
“要这些东西干吗?”克莱门特问道。
“神父,好献给修院呀。”
“这些东西来得太不干净了。”
“不过,”那刚开始悔罪的修女说道,“把它们留在这儿也是罪过。我可以把它们变卖成钱来供养穷人。”
“玛莉,你定定地看着这十字架,把这些魔鬼般的玩意踩在脚下吧。”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马上把珠宝扔在地上用脚踩着。
“你把窗子打开,把它们扔到那个粪草堆上。做得好。这样你就从你手上拿掉了罪恶的酬金,从你脖子上挣脱了闪光的枷锁,从你的灵魂上去掉了它的污染。走吧,圣方济各的好女儿。我们在这鬼地方停留得太久了。”她跟他走了出去。
但他们还没有获得自由。
起先,那店主看见一个黑衣游行修士和一个穿灰衣的修女穿过厨房走出来感到很惊奇。“嘿,这是搞什么名堂?”但他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纵身跳到门口挡住逃跑者的去路。“嘿!鲁尔班!卡尔!枷汶!原来是个假修士想拐走珍妮特。”
仆人们都气势汹汹地跑了进来。那修士手拿十字架向他们冲去。“不许动,”他用洪亮的声音吼道,“她本是修女,现在要回修院重新履行她的誓言。谁敢用手挨挨她的袍服和风帽来阻拦她,谁就烂手,谁就暴尸荒野,受到罗马的诅咒,让自己的灵魂在永恒的、地狱之火中燃烧。”这几个家伙像碰着火似的缩了回去。“而你——你这可卑的拉皮条的坏蛋!”
他并不是用话来结束这个句子,而是抓住那家伙的脖子,以他那激动时像狮子一般大的力气,愤怒地把他抱起来一旋,从门口扔到了屋子对面,一头撞在石砌的地板上。然后,他把门猛地拉开,抱着那尖叫的修女走到大路上。‘”别叫!瞧你抖得多可怜,”他喘着气说道,“他们不敢在大道上找你麻烦的。快走吧!”
店主吓坏了,躺在地上,脑子震得迷迷糊糊,身上也在淌血。玛莉虽然不时恐慌地转过头来望望,但再也没看见店主的人影。
路上,他问她对他的莽撞有何看法。
“这以前,”他说,“我们只谈到你的罪过。现在该谈谈我的罪过了。我的烈性子真没法控制,甚至表现得狂暴。多亏上帝保佑,我才没成为杀人犯。不过我很快就后悔了。但后悔稍晚终归会后悔莫及。玛莉,要是那几个家伙动你一根毫毛,我准会用十字架砸烂他们的脑袋。啊,我有我的自知之明,我真为我自己担心。在我这黑色的袍服下面藏着一只疯狂的野兽。”
“哎呀!神父,”玛莉说道,“你要不是像今天这种表现,我也就完了。要想把我从那鬼地方拯救出来,就得需要一个狐狸般的小心、狮子般勇猛的人。”
克莱门特思索着。“有一点是肯定的:上帝总是会很好地挑选作为他的工具使用的具体人。他使用不完满的心灵来完成他完美的功德。光荣归于上帝!”
当他们走进修院的时候,玛莉忽然停住脚步,抓着克莱门特的手哭了起来。他亲切地望着她,劝她不必害怕,因为这将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他叫她坐下来,镇定一下,等他回头来接她。他走进修院求见院长。
“院长,光荣归于上帝。玛莉已来到了大门口。”
院长的惊喜真是无法形容。克莱门特诚恳地请求她赞成为这情绪不稳的迷途羔羊将悔罪的道路先铺得平坦一点。她马上表示同意。同时,在表示了某些异议之后,她也热烈赞成他所发表的有关如何具体对待她的看法。为了让她们有充分的时间来做些小准备,他慢慢地走了回去,坐在玛莉的身边安慰她,听她的忏悔。
“院长已经答应,你可以提出你自己的悔罪方式。”
“我不会因此丝毫轻松一点。”她说道。
“我同意你的想法,”他说道,“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今天应该欢乐欢乐。”
他领她绕过修院的楼房,来到院长家的后门。他们一边走一边听着人们弹奏乐器和唱歌的声音。
“今天是个节日,”玛莉说道,“我却跑来给人扫兴。”
“才不会哩,”克莱门特微笑着说道,“要知道,你正是这个节日的皇后。”
“我吗,神父?你是什么意思?”
“怎么,玛莉,你没听说过天使和圣徒们对一个悔罪的人感到的喜悦,胜过对九十九个无需悔罪的常人感到的喜悦吗?这修院固然不是天堂,修女们也不是天使,但她们当中有些人还是具有天使般的心灵。她们正在为你的归来而歌唱,而兴高采烈。我想,有个修女已经走来了。我瞧见她的手在钥匙孔边颤抖。”
后门一打开,乌尔苏拉便马上搂着女友的脖子,又是哭泣,又是亲吻。院长也跟着这样做了。尽管她显得更为稳重,却也几乎同样激动。
克莱门特向她们道别。她们请他多留些时候,但他非常抱歉地说,他只能领下她们的盛情,不能继续逗留,因为他已经使他的师兄杰罗姆等得不耐烦了。他必须马上赶到莱茵河去,也许明天就得启程去英国。
玛莉像只迷途的羔羊回到了牧人的怀抱。克莱门特精神抖擞地大步向莱茵河走去,向英国走去。
玛格丽特的信使卢克正拿着她的信等待着和他相会。
家庭
这封信写的是一个简单而动人的请求,是深受委屈的女子向她们仍然钟情的男人发出的请求。信一开始,她就告诉他,她已经生了一个小男孩。在他音书断绝,给她带来心灵痛苦的漫长岁月里,这孩子对她是多么大的安慰。她把小杰勒德仔细描述了一番,连他小指头上的小病也没忘记。“你知道还有谁的小指头上有类似的印记吗?要是你看到他,你就不能不为他感到骄傲。这条街上所有当母亲的都羡慕我。但我却羡慕那些丈夫在身边的女人,因为你不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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