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披着狮子皮的笨驴。什么样的动机会促使狮子想变成教堂执事呢?狮子要干的事是把人咬死变成死尸,而不是掩埋死尸。”接着,他又叹口气说:“我们的虚构比不上古人的虚构,就像我们的塑像比不上古人的塑像。其道理是一样的。我们不像他们那样研究自然。我们都是卑贱的模仿者。你相信圣徒列传中所说的底比斯的保罗是世界上第一个隐士。他在地下生活了七年,而他的女儿是个女修院院长。早在摩西之前东方就有修士和隐士了。而古希腊、罗马一直都有这两种人存在。至于说圣方济和他的雪球,应该说他只不过是模仿了代俄哲尼斯。这人曾裸体拥抱雪覆盖着的神像。我们的模仿只不过是没有诗意的蠢货,只不过是一个猿猴模仿另一个猿猴——代俄哲尼斯在这点上又只不过是模仿了婆罗门僧和印度的裸体苦行僧。然而,这位圣方济的弟子却很可能用雪球砸我们,把我们赶出教会。你说说看,克莱门特,有什么衣服比我们修士穿的衣服更好看呢?但你瞧,除开腰带和圣带来源于犹太族以外,全都来自奴马·庞披利。至于我们那带头巾的披肩和白袍,则仍然保留着奴马时代的名称。大教堂教士穿的‘毛皮衣’则来源于原始的异教徒。这是祭师们毛朝外穿着兽皮衣进行祭祀的原始时代留下的痕迹。杰罗姆,你得脱下你的黑长袍、腰带和风帽,因为这三样东西都来源于异教妇女的装束。杰罗姆,你可以让你的头发长得和押沙龙的一样长,因为削发的习俗也像缀斯神那样起源于异教。”
“考虑考虑你说的话吧,”杰罗姆严厉地说道,“我们都清楚是哪一年教会正式规定削发的。”
“但并不是教会的发明,杰罗姆。婆罗门僧早在这之前几千年就削发了。以后通过亚述人传给埃及爱西斯的祭师,再传给雅典城塞累彼斯的祭师。已故的教皇(愿圣徒们保佑他)曾对我说,《圣经》前五卷讲到上帝禁止利未人削发。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是因为埃及的祭师们削发之故。我相信教皇陛下。我并不是什么《圣经》学者。和你杰罗姆同名的那位圣人的拉丁文,可是我不能逾越的一个障碍。上帝对我说,我对上帝说。对不起,神圣的杰罗姆,我能忍受许多东西,但我不能忍受您的拉丁文。我还是宁要《新约全书》!固然它不是色诺芬的希腊文,但毕竟是希腊文。而且它里面还包含着一些异教的格言。要知道,圣保罗也并不像你一样对这些异教格言表示反感。凭朱庇特发誓,每当异教徒说了句有道理的话,符合他的要求的时候,他肯定会采用它,并把它和《圣经》的文字永远溶和在一起。”
“走吧,克莱门特,走吧!”杰罗姆站起来说道,“你这亵渎神明的修士,放明白点,要不是因为这个有权势的地方保护你,你那该死的异端邪说就休想再保留下去。我本可以叫人把你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说罢他气得脸色发白地大步走了出去。
科隆纳对这一威胁的反应使得他这位热衷于异教研究的人大增光彩。他跑出去,在杰罗姆背后兴高采烈地嚷道:“这也是来源于异教,因为一个人思想不同而烧毁他的躯体,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教习惯做法——正像烧香、洒圣水、一座教堂里设置百来个祭坛、削发、红衣主教或祭师的帽子、教皇这个名词等等,都来自异教——”
话没说完,杰罗姆已经猛地把门关上。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这所屋子,就有扇百叶窗打开了,那热衷于异教的修士把头和肩膀都伸了出来,俯身望着街道叫道:
“愿那些基督徒受到惩罚,因为他们
都是满脑子充满了迷信的人。”分手的时候向对方打了这一间根之后,科隆纳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兴高采烈地大步走来走去。由于他不像往常那样留心他的航道(人们只能在一堆堆古物和古籍之间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走,才能穿过他的房间),不慎碰在一个埃及白鹤的尖嘴上,摔了一交,滚在一大堆亚美尼亚的神像上面。这些亚美尼亚神像尽管身材很小,但他发觉他们在争论当中却十分顽强。
“你不能再到那信奉异端的修士那儿去了。”杰罗姆对克莱门特说道。
克莱门特叹息道:“难道我们就不理他,不想法纠正他的错误吗?争论中过火的地方就马虎点吧!他是因为被激怒了。他说话过分,行动不一定这么过分。啊!他可真是个纯洁而善良的人。”
“所有持异端邪说的头号人物都是这样的。撒旦并不像勾引别人堕落那样勾引他们堕落。相反,他使他们显得更有道德,以便使他们的说教更有分量。科隆纳僧是无可救药的。他的家族在罗马有钱有势,无所不能。让我们祈求他所亵渎的圣徒们开导开导他吧。反正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以德报怨了。不过,我们得禁止你和他交往。从今天起,你只能独自一人在城里走!听有罪的人忏悔,替他们赎罪!再就是驱魔!安慰病人!警告那些执迷不悟的人!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都利用一切机会进行布道!别再和科隆纳来往!”
克莱门特低头走着。
根据杰罗姆的请求,修院院长派人监视这位年轻的修士。有一天,暗探回报说克莱门特师弟路过科隆纳的住所,在街上停留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但他用手掩着面,走得很慢。
杰罗姆把这份报告交给了院长。院长征求他的意见,也征求安塞姆的意见。安塞姆打算回朱利厄斯去,正巧来向他告别。
杰罗姆说:‘哼!他倒是服从了。但他是带着遗憾的心情,甚至幼稚、后悔的心情服从的。”
安塞姆说:“他不过是在与一位朋友和恩人决裂时掉了一滴眼泪。这是很自然的。毕竟他还是服从了。”
安塞姆是一个以温和的形式出现的不可抗拒的人物。有时他甚至对杰罗姆也具有一种无形的优势。
“可尊敬的安塞姆师兄,”杰罗姆说道,“克莱门特这人是个天生的软骨头。他会使你失望的。无论为我们的教会还是为我们的教派,他都不可能干出什么大事。不过,他倒是个演说家,已经陶醉于圣多明我精神。就让我们牵根线放他飞吧。”
同一天,克莱门特接到通知,要他立刻跟随杰罗姆师兄前往英国。
克莱门特两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温顺地表示服从。
第七十三章
家庭
像凯瑟琳那样的人呆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并不是毫无缺点。她身上存在着想支配一切的强烈欲望。她还没有跨进门坎多久,各种器具就显得亮晶晶的,火炉好像自己给自己打扫了一番,窗子也放进了更多的光线,真像有个大蟋蟀以它活跃的心灵使得整个屋子活跃起来。但这蟋蟀既爱管闲事,个性又很强。她不分青红皂白,什么都要管,什么人也要管。有许多东西管一管倒是会有所改进。但也并不是一概如此。这里所指的就是那除非进了坟墓这个安宁而又凉爽的隐居之所,否则就不能容忍别人管的活人。
凯瑟琳把玛格丽特屋里的每张椅子、每张桌子都调了个位置,其结果也许使得情况有所改善。
但她硬要走得更远,连活的家具也要打扰打扰。
当玛格丽特的分娩期临近的时候,凯瑟琳乖巧地请丹尼斯和马丁给以协助。这两个头脑简单的大老粗很诚恳地问她他们能帮点什么忙,她却说,他们最好出去散散步,从而使他们变得更有益处。话说到这里也还过得去。但她还进一步表明,要是能把散步延长到下星期三左右,那就更有帮助。这种话当然不会叫人心里舒服。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中,这两个男子汉在柔弱的妇人管制下的顺从表现,足以使带有三个幼熊(其中一个还有病)的母熊感到满意。他们通常一清早就溜出屋去,要到夜晚才像小偷似的悄悄溜回来。如果他们偶尔留在家里,也像猫儿在插满了碎玻璃的墙头上走路那样,带着一副充满畏惧的面孔和一种驯服、抑郁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走动。
然而这都不行。他们在家就是不合时宜,怎么也惹得凯瑟琳神经不安。
是不是本能在向她耳语,两个以减少人口为业的丘八在两个以增殖人口为业的妇女家中是不得其所呢?
铠甲这兵器抵挡不住妇人的舌头。凯瑟琳把无数带刺的话射进他们的胸甲。结果,当玛格丽特下楼来的时候,她发现原来呆在厨房里的英雄们已被扫地出门了。
老态龙钟的马丁带着战争中赢得的荣誉退到了街上。他把他的行李——一张小板凳拿了出来,摆在露天里坐着。
玛格丽特见他坐在太阳底下,但没有发觉他已经成了太阳底下不动的常客。她问起丹尼斯。“善良的好丹尼斯,要是他看到我又能走动了,一定是非常高兴的。”
凯瑟琳正在使用她的剩余精力使劲地擦碗。她告诉玛格丽特,丹尼斯到勃艮第看他的亲友去了。“也是时候了。据说他已经三年没见到他的亲友了。”
“怎么,没向我道别就走了吗?”玛格丽特睁着两只盛开的紫罗兰般的温柔眼睛问道。
凯瑟琳脸红起来,因为玛格丽特既然这样看待这个事,自然不能不使她感到良心不安。
但她把头一摆,顺口说道:“啊,你当时睡着了。我不想把你吵醒。”
“可怜的丹尼斯。”玛格丽特说道。盛开的紫罗兰般的眼睛里显而易见地含满了泪珠。
凯瑟琳外表显得毫无觉察,但从眼角里偷偷看到玛格丽特在淌眼泪。她悄悄溜了出去,对剩下来的那位以减少人口为业的老兵大献殷勤,表示好客。
但这未免搞得大突然,而马丁在许多方面已显出一副老态,行动大不灵便。
“谢谢您,太太。我已经习惯坐在外面晒太阳了。再说,我也不喜欢老换来换去。我在这儿不会打搅谁,谁也不会打搅我。”
“你,你这怪脾气的老鬼!”凯瑟琳尖叫道,一下子从蜜糖变成了刻薄的酸醋。说罢她气冲冲地跑回屋去。
冷静想想之后,她哭了一阵子。她发誓要变得非常亲切和善,好让玛格丽特不再想念她那些倒霉的丘八。这时,她才算对她过去的表现感到好受一点。但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安,便干脆用个既简单又出色的行动来完全消除她的内疚。
她决定给婴儿好好洗个澡。
她把婴儿泡在温水里,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那两个打仗的英雄和他们受的委屈便像灰尘般被溶化在肥皂水的海洋里。
看到凯瑟琳认真地干着这件美事,玛格丽特再也不能沉默了。她在那幸运地为婴儿洗澡的凯瑟琳周围转来转去,即使她不能真正插上手,至少也要表面上插上一手才感到舒服。她把手指头伸进水里——我想是为她娃娃进行准备吧,因为她总不至于妄以为凯瑟琳会让她决定水要多热才合适。在沐浴婴儿的过程中,她跪在小杰勒德对面,以惊人的流畅话语对他嘀咕着,同时注意不用成人的发音,因为,一个小天使怎能懂得成人可笑的发音呢?
“我希望你能把那个洗掉。”她说道,一边把眼睛盯着婴儿的小手。
“把什么洗掉?”
“怎么,你没注意到?是在他的小指头上!”
老奶奶望望,原来是个小小的褐痣。
“嘿,这可太妙了!”她叫道,“我的姑娘,自然的神功真厉害,而且到处插手。难道你没注意到另一个人手上也有这个印记吗?说实话吧,姑娘!”
“怎么,他手上也有?妈,我可真没注意到。”
“那好吧。我告诉你,的确他也有,而且是在同一个地方。你连这个都没注意到。不过,亲爱的,你不是像我一样亲眼看到他从小长大的。我曾千百次地像现在这样把他抱在膝上,用温水把他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凯瑟琳充满了自己也意识得到的优越感。玛格丽特抬起头来温顺地望着她,把她看做一个无法超越的妇女。
凯瑟琳从那令人头昏目眩的高度低头望着玛格丽特,开始她的说教。她和其他爱唠叨、爱管闲事的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有时能思考思考,诚然不是思考得很深。要不,我自然不会考虑把她的话印下来浪费读者时间的。
“说也奇怪,”她讲道,“事情竟然会这样循环发生。生命真像个漩涡来回打转转。至少我们可怜的女人是这样。我们的生活是按一个模样剪下来的。他小的时候,我不是也主张把他的痣洗掉吗?‘啊,糟糕,这是个难看的斑点。’我说道,接着便狠狠地用刷子擦他的手,结果疼得小家伙大叫,所以我才不得不考虑放弃这个打算。今天你又叫我干同样的事。你说:‘妈,想法洗掉小杰勒德手指上的痣吧。’你想,事情怪不怪?”
“洗掉?”玛格丽特说道,“哪怕天垮下来我也不会把它洗掉。要晓得,这是小家伙身上最可爱的地方。我要每天早晚都吻它一遍,直到他爸爸回来看我们三个人。祝福你呀,我的金银宝贝,因为你长有和你爸爸一样的斑记,使我心里感到安慰。”
她吻着小杰勒德的小痣,还嫌不够,又马上把他四肢伸开地放在膝头上,像只狼烦扰一只小羊羔似的一遍遍地吻他的背。凯瑟琳一边看一边微笑。她年轻时也曾对爱婴进行过许多次这种野人似的袭击。
这幅小小的素描表现了玛格丽特几个月来生活的基本情调。这期间,她所发生的一两桩事本有必要单独讲讲,但我想把它们暂时保留一下,因为一根线能用来穿许多颗玻璃珠。当婴儿的父亲经历着可怕的心灵风暴,最后在死寂的修院找到自己归宿的时候,玛格丽特的生活可以用一个幸福的字眼很好地加以概括,那就是“母爱”。
懂得这字眼含义的人们可以发挥一下我这幅小小的素描画。你们可以看到年轻的母亲给娃娃喂奶,梳洗,穿衣,脱衣,喜得呵呵地叫,抱着她的头生子手舞足蹈。然后,你们可以快如闪电地把目光移到意大利,看到一个冷冰冰的修院,修士们鬼魂似的来来去去,垂着眼睛,两手恭顺地交叉在胸前,对世俗的感情已完全麻木不仁。
在这些头戴风帽的鬼魂当中,有一个就是杰勒德。远在荷兰的容光焕发的年轻母亲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爱情和欢乐,正等待着他的归来。
在格林德瓦尔德山谷,行人可以看到一边是险陡的阿尔卑斯山,完全被岩石、冰块和长年的积雪所覆盖,高高地矗立在云层之上,直插重霄;另一边则是人们常见的小山坡,绿得像翡翠,点缀着母牛、茅舍,充满了生命。那些高耸入云的邻居则没有树叶,没有生命,没有人烟,只显得十分雄伟。在别的地方,大自然中一些可喜可爱的平凡事物很容易被人忽视。但面对着严峻的阿尔卑斯山,跟它们这吓人的对立面相比,它们却能使人们的心灵感到宽舒,甚至感到一种温柔的抚慰。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本故事目前的这两个方面,如果正确看待的话,也可以运用这样一种比喻。在意大利一方,是艰难的冒险,强烈的激情,亵渎神明,犯罪、悔罪,然后是纯洁的冰,圣洁的雪,直上重霄。在荷兰的一方,一切都是平凡而卑微,十足的女人味,但却常青可爱。正像格林德瓦尔德高耸入云的冰山和那些阳光笼罩的小山坡之间只隔着一条小径一样,这里,在修院与家庭之间也只不过隔着一两面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