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俗的史书和俗人的经验也起了一点作证的作用。对动物残酷的人最终也会对人残酷。那些任意残害无辜牲畜的人,在各个时代都曾遭到过上天报应的血手对他们施加的奇怪的暴死。我本人就见到过这种事。尽管我们这位弗朗西斯科的斯多葛派朋友们狂妄地说,一切生灵都是为人的安乐而生存的,但世界上却存在着蛇蝎,可以咬死‘地球的主人’;存在着蚊虫,可以把他一点点吃掉;也存在着老虎和鲨鱼,可以把他像个杏仁那样啃碎。适当地权衡利害,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向那些忠诚、忍耐的四足朋友表示我们的感谢。因为它们不但不把我们啃碎,反而使出它们的全部气力来减轻我们的劳动,或像母亲那样用它们的奶头哺育我们成长。
“我认为,通过祝福我们的四足朋友,教会将变得更为神圣,尽管这种祝福礼使得我们这位伟大的神学权威——教皇卫队长感到反感。要知道,教会向人们灌输谦卑和感激的情操,本身也就升向了圣心的高度,从而能够对上帝,对作为人与兽的造物主、父亲和朋友的上帝,向众生作出正确的解释。
“不过,年轻的绅士们,请你们不要把这些观点看成是教皇从教堂发出的训示,而要当做一位年老的修士闲暇时无心的闲谈。就这一点说来,你们最好能对它稍加考虑,因为高龄肯定会给一个人带来某种好处,以补偿它所带走的消化能力——他那结实而耐用的肠胃,是吗,弗朗西斯科?”
这就是教皇一番话的主要意思。不过他说话时的态度那么文雅、倦怠而又和蔼,简直听不出有任何强使人家接受的味道。他像在和听他讲话的人共同探讨这个问题,而不是扮演先知的角色。这底下无疑存在着一点夸夸其谈的味道,但这是一种足以美化人生的夸夸其谈,同时在那微妙而优雅的意大利式的谈吐之中叫人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我好像听见了特尔斐的神谕。”科隆纳修士热情地说道。
“我说这真叫有见识。”雅克·波纳万图拉大声说道。
“啊,队长,真亏你说得出这只是有见识而已!”杰勒德带着一种深沉而温和的责备口吻说道。
教皇对杰勒德微笑了一下。“你别挑他的字眼。这已经是一个敌对的神学家所作的前所未闻的让步了。”接着他要求看看杰勒德的全部誊写作品,并把它们拿在手里准备带走。走之前,他轻轻拉着科隆纳修士的耳朵,耳语似的问他是否还记得他们同学的时候,有一次偷了人们扔进道旁圣母庙的钱箱里的钱。“你拿了一根扁平的棍子,棍子端头涂上鸟胶,通过缝隙把钱粘住取了出来。嘿,你这淘气鬼!”教皇陛下严肃地说道。
“各人有各人的一份荣誉。”科隆纳修士辩解道,“是您教皇陛下的聪明才想出了这个妙计,我不过是执行这个妙计的卑微工具。”
“幸好如此。不用说这是亵渎神明。”
“而且是头号的亵渎神明。不过,这是我和您这样一个好伙伴一道干的,我并不感到苦恼。”
“哼!我甚至连这点安慰也谈不上。你记得这个钱我们怎么花的了吗?”
“教皇陛下还要问吗?嘿,是买了蜜饯吃呗。”
“怎么,全买了蜜饯吗?”
“是的,每一文钱都买了蜜饯。”
“我的弗朗西斯科,这些都是愉快的回忆了。哎呀,我老了,活不长了。我很难过,但这是为了你的缘故。我死了以后,他们会把你活活烧死的。比起胡斯,你更算得上是个异教徒。而胡斯我是亲眼看见被活活烧死的。啊,他死得真像殉道者一样英勇。”
“是的,教皇陛下。不过我是信奉教皇的,而他却不信奉教皇。”
“你这狐狸!他们不会烧死你。柴太贵了。再见,老伙伴。再见,年轻的绅士。我对你们致以老人的祝福。”
那天下午,教皇的秘书给杰勒德带来一个小小的口袋,里面装着几块金币。
他把这几块金币都添进了他的积蓄。
玛格丽特好像离他越来越近。
过去一段时间以来,仙女们也似乎在对他垂青。有人把一篮篮精美的食品和水果送到他的门口,而送东西的人不知道雇自己的人是谁,或假装不知道。有天,他忽然收到一封信,信里没有写一个字,却夹有一颗宝石。
第六十一章
克莉丽娅公主想请杰勒德给她画一幅全身像。杰勒德建议她去聘请他的朋友彼埃特罗·范鲁其。
但她拒绝了他的建议。“要是我不满意他的画,那就会使杰勒德先生面子不好看了。”杰勒德知道自己素描好,但色彩不怎么好,便请她像个罗马雕像似的给他当模特儿。他向她表明他能多么逼真地画石膏像。她起先表示同意。但当热心艺术的杰勒德向她说明她得穿上古罗马人穿的上衣、宽袍和凉鞋的时候,她便说她碍难同意了。
“我宁肯穿着我的罩袍让你画。”她带着中世纪的坦率说道。
“哎呀,小姐,”杰勒德说道,“您肯定从来没注意过古罗马人穿的衣服。那么宽松,那么简朴,而又那么高雅,最适合您这尊贵的小姐了,因为上帝给了您罗马人的面孔,加上隐藏在现代衣饰里的好看的手和手臂。”
“怎么,杰勒德先生,你也能像别人那样说奉承话吗?好吧,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吧。你礼拜六来,到时我再告诉你我是否同意。”
小姐把争取到的这段拖延时间用来缝制古罗马的上衣、宽袍等等,并在她的闺房里试穿,看是否十分适合她这种类型的美人,足以弥补式样已过时了一千年这一显著的缺点。
杰勒德在匆忙跑去赴约的途中,在一个商店的橱窗跟前忽然呆若木鸡地站住了。
他那双灵敏的眼睛在橱窗里发现了一本打开着的《拉克坦提阿斯》。“不管怎么说,这写得真漂亮。”他默默地说道。
他又十分仔细地看了一眼。
原来它根本不是写的,而是印的。
“我完了。我的劲敌已来到了家门口。印刷机已进入了罗马。”
他走进商店,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打听印刷机运进罗马已经有多长时间。那商人说,他认为罗马城还没有这种东西。“啊,您说的是《拉克坦提阿斯》吧。要知道,书是在亚平宁山山顶上印的呀。”
“怎么,难道印刷机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吗?”
“先生,那可不是,”那商人笑道,“它是从德国射到亚平宁山上去的。您瞧这书的书名页吧。”
杰勒德急切地把《拉克坦提阿斯》拿过来,看到下面写着几行字:
乔昂里斯·福斯特之弟子
斯文海姆及潘纳茨尔出资承印
公元一四六五年
“先生,您想买吗?瞧这字写得多美,多匀称。很少有活着的人能写得这么好,而价格还不到书写的四分之一。”
“我倒很想有这么一本,”杰勒德忧郁地说道,“不过我的心却有所不悦。你要知道,我是个书法家,而这些福斯特的门徒却环游全世界追赶我,想从我嘴里夺走我的面包。不过,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恶意。否则,天理不容!”说着他匆忙离开了那家商店。
“亲爱的玛格丽特,”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得不失时机。我们得趁热打铁。再过一个月,印刷用的活字就会从亚平宁山雪崩似的滚进罗马,把我们书法家变成一堆废物。”
他几乎跑步来到了克莉丽娅公主家里。
他被领进他所不熟悉的一个房间。这房间并不很大,但非常豪华。正中央是一个喷泉,地板上铺着带毛的豹子皮,因此走路时听不到脚步声。它连着公主住的闺房,充当它的前室。房间的一边没有门,只有一块华丽的毡式的大帷幕。
只有杰勒德一个人呆在这间房里。慢慢地他感到十分不安,疑惑是否是侍女把他带错了地方。
不过他的怀疑终于愉快地消失了。
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帷幕后面。帷幕从中间分开,露出一位异教徒都会为之折腰的天仙般的美女。她不完全像维纳斯,也不完全像蜜涅瓦,而是居于二者之间;但比维纳斯更高雅,比朱庇特的女儿更富于女性。她穿的宽袍、上衣、凉鞋没有一样是属于当代的。至于她的美丽,那倒是属于各个时代都欣赏的女性之美。
杰勒德吃惊地站了起来。艺术家的天性不禁使他高兴得满脸绯红。
“啊!”他天真地叫道,喜出望外地凝望着她。
他这一惊喜的表情倒是为他的模特儿增添了所缺的最后一分妩媚:她的面颊上泛起了淡淡的一抹红晕,眼睛显得更加明亮,而由于看到对自己美丽的真诚的钦佩,嘴边更露出了一丝甜滋滋的满意的微笑。
当他们彼此相望了一阵,同时她看到杰勒德的表达才能仅限于惊叹和呆望之后,她才开口说道:“这下好了,杰勒德先生,你看到我为你把自己搞成一个古董式的怪物了。”
“怪物?我想,要是科隆纳修士看到您这样一副装束,准会跪下来,拜倒在您的脚下。”
“别说这个了。我不喜欢让个老头子崇拜我。我倒宁愿有个年轻人——我自己挑选的——爱上我。”
杰勒德取出他的铅笔,整理好事先已蒙上一张结实的纸的画布,开始画起来。他画得那么人神,以至丝毫没想到体贴一下他的模特儿。在保持一个姿势站了将近一个钟头之后,她轻轻地说道:“杰勒德先生,我再也站不住了,即使为了你的缘故,也支持不下去了。”
“小姐,请坐下休息一会吧。”
“谢谢你。”她说道,接着倒在一张椅子上,脸色苍白,叹起气来。
杰勒德感到惊慌失措,同时也发现自己太不体贴人了。他赶忙从喷泉打来水,打算把水洒到她脸上。但她抬起一只白色的纤纤玉手不赞同地说道:“别这样。请你用手捧着水贴到我额头上,别往我脸上洒。”
杰勒德战战兢兢地把湿手贴在她额头上。
“唉!”她叹口气说道,“这一手真是有起死回生之效。再来一次。”
他又把湿手贴在她额上。她对他表示感谢,并请他按一按桌上的小铃铛。他按铃之后,便有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小姐打发她去找弗洛瑞塔,吩咐她给她拿把大扇子来。
弗洛瑞塔很快拿着扇子走了进来。
她刚一走到公主身旁,那贵族小姐的鼻孔便突然像血犭是鼻孔似的张得大大的。“你这婊子!”她说道,忽然精神振作地站了起来,用左手抓住弗洛瑞塔的头发扭来扭去,并用右手狠狠地给了她三个耳光。
弗洛瑞塔尖叫着,哭着鼻子,但得不到怜悯。
古罗马人的宽袍使小姐可以十分方便地抽出一只裸露着的美丽而又有力的胳膊。这胳膊就像现代蒸汽机活塞那样一起一落,沉重而响亮地一个接一个地捶打着弗洛瑞塔的肩头。最后一捶打得她一边哭一边尖叫,赶忙穿过帷幕跑了出去,在帷幕后面还伤心地哭了一阵。
“天上的圣徒呀!”杰勒德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犯了什么过错?”
“她知道得十分清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可恶的癞蛤蟆!要是她还是带着一股灵猫气味来到我跟着,我还要再教训教训她。”
“哎呀,小姐,我想这只不过是个小毛病嘛。”
“小毛病?不,这是个臭毛病。”说到这里,她突然以惊人的快速恢复了她原来谦恭而温柔的态度补了一句,“杰勒德先生,您因为我打了她而生我的气吗?”
“小姐,让我来向您说教是不合我本分的。不过我认为,上帝指派来管别人的人也应当管好他们自己。”
“杰勒德先生,您说得好。您这么年轻就这么聪明。”说着她把另一个侍女叫来,给了她一个小钱包,“把这个拿给弗洛瑞塔。告诉她,杰勒德先生为她求情,我不能不饶恕她。这样行吧,杰勒德先生?”
看到对自己的这一恭维,杰勒德不禁脸红起来。他讲不出一句适当的应酬话,只好问她是否同意再开始给她画像。
“先别忙,揍那坏女人使我累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想坐一会儿。您得跟我聊聊。我知道,要是您高兴的话,您很能谈天,就像您很能画画一样。”
“谈天倒容易。”
“那么您就谈吧,杰勒德先生。”
杰勒德感到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小姐,我不知道从何谈起,太突然了。”
“您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谈吧。您就说您希望离开这儿,任何别的地方都比这儿强吧。”
“不,小姐,那不是事实。不过,我但愿我干了一件事。”
“好,您说说是什么事吧。”她温存地说道。
“我但愿在您打那可怜的丫头的时候把您画下来。您很怕人,但很可爱。啊,您当时真是一个十分理想的描画派森内斯女神的原始素材!”
“哎呀!你只想到你的艺术。杰勒德先生,您干吗老是对我的美丽唠叨不休呢?您比我要漂亮得多。您说我像维纳斯,但您可更像阿波罗。再说,您有可爱的头发和可爱的眼睛——不过,您不懂得如何利用您的眼睛。”
“嘿,我当然懂得。用它们来看您,画您嘛,小姐。”
“哎,您说得好。您可以用眼睛来看我的五官和面孔。但您看不见要是一个罗马的英俊男子处在您的地位早就会看到的东西。不过,杰勒德先生,您肯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欢迎您吧?”
“我看到我这可怜的外乡人一直在蒙您的照顾。”
“不,杰勒德先生,事情并不是这样。我一直对您很冷淡,有时甚至很粗鲁。您太单纯,看不出是什么原因。天哪!我真为我的心灵担忧。我害怕我会成为您的奴隶。您知道,过去我一直是叫别人给我当奴隶的。唉,杰勒德先生,我很不幸。自从您来我家以后,我一直靠您和我的会面过日子。您要来的那天我就高兴;别的日子我就无精打采,但愿它们飞快地过去。您不像那些罗马的美男子。您使得我讨厌他们。在我看来,您比他们美十倍。再说,您又聪明又有学问,从不阿谀奉承和说谎。我真瞧不起说谎的人。杰勒德先生,您教我音乐吧。您知道,我在您身边感到幸福,请您教我如何能使您也在我的身边感到幸福吧。”
当这位公主倾诉出这些奇异的话语的时候,她那甘美的声音几乎微弱得变成了耳语,并由于半压抑的激情而显得发抖。她那雪白的手则战战兢兢而又坚定地沿着杰勒德的胳膊悄悄滑了下去,最后像只柔嫩的小鸟停在他的手腕上,但准备好一碰钉子就马上飞掉。
杰勒德既无虚荣心又缺乏经验,同时全部心灵都专注在玛格丽特和他的艺术上面,他当然没预见到这一爱情表白的到来,尽管这场表白是既明显而又有规律地一步步逼近的。
他满脸通红。对这向他袭来的皇家美人他虽然表现出天真无邪的赞赏,但赞赏并没有一刻取代对远方的玛格丽特的回忆。然而这是个皇家美女,况且又是以他从未梦想过的好意和柔情来向他求爱的。如何能使她断念而又不至于伤她的心呢?
他红着脸,全身颤抖。
看到他这羞怯的表现,那诱人的美女便急切地想趁此给他鼓鼓气。
“可怜的杰勒德先生,”她喃喃地说道,“您可别害怕。在我的保护下,谁也休想伤害您。杰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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